茱莉为自己鼓掌。“奖品是一万英镑。”
文娜停顿下来。在计算她的损益,茱莉心想。
“好,一言为定。他是殖民地的人吗?”
“不是。”
“那就是英国人了。不过提醒你,刚才的问题不算在猜。”
“行,但是现在开始计算啦。”
“我可以猜几次?”
茱莉估计或然率。“以你惊人的记忆力来看……再加上连爱尔兰人都会羡慕的好运……我看……三次。”
摇着手指,文娜说:“你这残酷的女孩。晤,要得到知识就得付出代价。女人年年生孩子,缝圣服,不可能有出头的一天。”
“在韩森园内倒不必操这个心。”茱莉喃喃道。
“别矫情,你该感谢我热心关切你的未来。”
“哦,我是很感激,只要它不教我花一毛钱就行。我也许得掏光口袋才能打发他——就跟打发其它人一样。”
文娜轻敲化妆台的大理石面。“他的家世可有爵位?”
“有。你又猜了一次啦。”
“爵位高于伯爵?我这只是收集资料,不算猜。”
“是的。”茱莉说,然后立刻骂自己话说得太快了。
“哦,不!”这下子文娜眼中闪动着真正的兴趣了。她拿起梳子。“他在巴斯城吗?提醒你啊,收集一般信息不算猜。”
“对,他昨天抵达的……跟在马嘉生后面。”
“我们的马嘉生多不幸啊,神秘的新郎又多难堪哪。他英俊吗?”
英俊似乎不足以形容齐雷克浓郁出众的外表和尊贵的体态。他真跟她一样难堪吗?
“我明白了,”文娜用手心轻拍着银梳。“这方面是他的优点。很好。他结过婚吗?”
“若回答这个问题就得算你猜第三次喽。”
“那我收回。他未来会成为公爵吗?”
“这可是第三猜?”
“我不该把机会浪费在不可能的事上。”她拿起一面镜子,用修剪得一无暇疵的手指检视她的容貌。“乔治不太有机会给你找个公爵丈夫,就像毕梧没有机会阻止禁赌法律的不通过。不过,要猜出你新任未婚夫的身份需要较大的功夫。你,安茱莉,对一个老太婆要求太高了。”
这下子轮到茱莉开怀大笑了。文娜若无人牵扶永远无法再走路。但她可以用目光让一名王子有如女仆一般低下头。“别想从我口中套出他的名字。外婆。你的伎俩我一清二楚。”
她投给茱莉的目光显示她愿意放她一马。“我们来算算,”她放下镜子。“有合法儿子的公爵总共有十一位。”
“而我计算你已猜过两次了。”
“你毫不尊重老弱残废。”
“你既不老弱也不残废。”
文娜伸出稳定的手挑选了一瓶香水,珍爱地放下它。“李家儿子有可能。”她拿起另一瓶放在前一瓶旁边。“欧家儿子尚未结婚。”她又拿起一个精致的红宝石色水晶瓶。“齐家绝不会强迫他们那位被宠坏了的少爷,不过那小伙子也未结婚。”
茱莉呆立不动了,沉浸在游戏中的外婆似乎并未注意到。
“芮家已取完丧期。”又一只碧玉瓶。
她继续数着,直到十一只瓶子并列排在她面前,十一名全英国最有价值的单身汉就在她指尖下。有一个能让如此尊贵的男人们降格为一排昂贵香水的外婆,茱莉心想,真是妙绝。
茱莉意识到文娜炯炯目光的威力。她不受威迫,一径翻弄檀香木盒找发夹。
“是其中之一,我猜想。”文娜的口气有如在挑选拐杖。
“你还剩一次机会,”茱莉含着一口发夹说。“别这样坐立不安的。”
“我从来不会坐立不安。你盯着碧玉瓶——我肯定。看着我,孩子。”
茱莉别上最后一根发夹,然后在镜中审视效果。“让你占我的便宜?”她摇摇头,调整一下辫子。“我才不要呢。”
“可是你父亲不认识芮家。”她口气迷惑不解。“他用什么法子找到一个贵族的?”
茱莉避开文娜的凝视。“我不能说。除非,这算你的第三猜。”
宛如神祗抉择凡人的命运一般,文娜剔除了几只瓶子。“艾家小儿子还在穿短裤。韦家儿子已订亲,对象是……”她聚精会神地思索,拿起一只玫瑰色石英瓶轻触嘴唇。“白家女儿,我记得好象是。”满意了,她把它放在已剔除的瓶子之列。她继续过滤,最后剩下五瓶;其中,那只红宝石瓶尊贵地鹤立鸡群。
“我看,我把最后一个问题保留到洗完温泉回来之后。”她等到茱莉与她对视,才又说:“十字浴室。”
“不公平。”一夜无眠而助长的焦虑这下子一股脑儿重视。但还有一份新的感受撞击着茱莉:一种身价只不过跟香水瓶雷同的感受。“你喜欢皇后浴室,我们去那儿。城里的每一个长舌人土都会在十字浴室。”
“又如何?”
“你会占便宜。”
文娜伸手取过象牙头手杖。“现在是隆冬呢,孩子。今天这种天气只有老弱残废才会去泡温泉。你自觉老弱残废吗?”
茱莉感到一阵难为情。“我感觉很健康。可是今天我下去十字浴室,外婆。你知道她们多喜欢说你我的闲话。我们的浴袍还没湿,那些长舌妇中必有人脱口说出他的名字。”
文娜冷冷瞪着茱莉。“有多少人知道?”
“只要有余夫人在内,够多了。”
文娜作了个苦瓜脸。“那个老恶婆。”她捏捏面颊,看看镜子。“要知道别人的想法就得付出代价。当然,不该让他们的意见左右自己的生活。”
头顶着辫子,玫瑰色丝质更衣袍在粉红色曙光中生辉,文娜看上去像个年轻女郎,倒不像个寡居的公爵未亡人。“你会学会如何应付男人的。”
然而,茱莉感到保护自己比安慰面前骄傲的老妇更迫切。“我说了,外婆,”她断然道。“我不会去十字浴室。”
“这个意外我欣然接受,”文娜边说边站起身。“看来你正学着运用我给你的聪慧。拿我们的浴袍,就去皇后浴室。”
里着帐篷般的传统浴袍,戴着白色帆布帽,茱莉小心翼翼走下通往皇后浴室的陡斜窄梯。在温泉冒出的嘶嘶热气声中,她听到女性的低声交谈。无毒的腐蛋味还不及下方的闲话令她倒胃口。
她打了个寒颤,吞回涌至喉头的胃液,走进浴室大门。
稠密、异味的浓雾自浴池蒸腾上升,渐渐飘散在寒冬的天幕中。浴池内及上方墙壁前人影幢幢。她抓住湿湿的金属栏杆,踩入浴池。温暖的水淹过她的足踝、膝盖。随着她越浸越深,她庆幸地发觉没有人能看清她的脸。
上帝是存在的,她想,而且今天它决定要睠顾我。
“把我放下,你这笨蛋!”文娜的大嗓门震天价响。
除了古老温泉的嘶嘶声,所有声音均静止了。茱莉直想潜入水中,溜出浴室。
“茱莉!”
请你小声点,她暗自央求,同时又后悔对昨晚在矿泉室的事如此神秘兮兮。她无奈地转身走向文娜。
“我在这儿,外婆。”
一只手抓住她的胳臂。“我什么也看不见,就跟莉莉小巷那个老乞丐似的,孩子。”
茱莉搂着她外婆扶持她。“那,我们回家吧?”
“哦,不,”文娜开心地说。她凑近低声说:“像个胆小怕事的人?休想!你故意淡化这次的婚约,是不是?”
茱莉立刻感到愧疚地说:“是的。”
“我不打赌了。我不会让你的未来和尊严降格到只值一万镑。他是谁?”
附近传来水花扑溅声。余夫人有如一艘快舰自雾中浮现,疾驶向她们。帆布帽和膨胀的浴袍缩小了她那张浓妆艳抹的脸。
“啊,你们在这儿,小姐们。”余夫人说。
文娜一僵。“你忘了礼节,余夫人。”
她瞠目结舌,雪白的面粉和胭脂已溶成粉红色面糊,沿着她垂赘的面颊往下滴落。“哦,是,公爵夫人,”她冷冷地说。“我怎会如此大意?”
“我相信对你而言是家常便饭。”
余夫人绷着脸转向茱莉。“我是来替你的未婚夫传话给你,他在国王浴室等你。”
“他可以等到下辈子——”
“拜托,外婆。”茱莉打断她,还不习惯如此的无礼。
文娜猛闭上嘴,但指甲却掐入茱莉的厚帆布袍中。
“谢谢你,余夫人,”茱莉说。“让你传话真不好意思。”
余夫人昂起下巴,微微笑。她脸上的调色盘在嘴角处皱成一道细纹。“不客气,茱莉小姐。”她瞪着文娜。“任务既了,我要回去找我的朋友们了。日安。”她愤愤地沉入水中,消失在浓雾里。
茱莉知道自己若略事犹豫,勇气必失,于是掰开文娜紧抓的手。“失陪一下,外婆。我不会去太久。”
“你要一个人去?不能啊!”
文娜似乎已没兴趣知道在墙壁另一边等候的男子姓名。“我能,外婆。而且我会。”
穿过一张张好奇的脸,茱莉绕过隔墙来到国王浴室。她立刻听别女性尖亢的娇笑伴和着男性低沉的话声。此处的温泉比皇后浴池热得多,十分耗损她的体力。浴袍的宽袖膨胀散开,厚重的布料压得她举步维艰。原本的坚定阔步变成了胆怯牛步。
她经过时,巴斯城的贵宾们纷纷向她颔首致意。真是一坵之貉,她心想,这些人今天都为了此地可能有更大的乐事而宁舍十字浴室的臭味相投。
她沿路作愉快的寒暄,不理会刺探的言语,避开漂浮在水面上一盆盆供女性浴者享用的花束和糖果。
还没看见他的人影,她已听到他的声音。
“……年轻的彼特说得有理。我认为别在乎法国人对我们跟西班牙贸易不宣而战。”
她勉力逐步循声找去,直到一只小手拦住她的手臂。
“他们的行为既不公平又不正派,还有那些贵族也一样。”
这同情的话声来自巴斯之主的情妇,潘裘丽。
茱莉没想到是被巴斯城如此可畏的人物所阻拦,她傻了一下才松口气。“谢谢你。”
一撮撮小精灵似的发丝探出帆布帽,环绕着裘丽鸟一般灵活的眸子和尖尖的下巴。“你不该被那些骛钝的粗鄙之人所恫吓。”
茱莉了解蓝毕梧为什么会看上这个心地善良的女人了。“他们恫吓不了我的。”她祈祷这话是真的。
“我会有话说的。”那只黑眸子似乎闪闪发光。“咱们去吧。”她伸出手臂。“他们围在那边聊天——就在布拉达王的雕像附近。坦白说,我需要跟蓝先生一谈。”
茱莉无法抗拒对方伸出的友谊之手,于是与她并肩走去。
她俩经过时,低语交谈声静止下来,令茱莉想起齐雷克闯入矿泉室和她的生活时周遭的一片鸦雀无声。水雾淡了些,她窥见他正靠在浴池中央的八角形石塔上:他的个子令蓝毕梧相形见绌。蓝毕梧正聚精会神与马波罗公爵夫人交谈。
齐雷克双臂摊开,双手轻轻拉着自塔上悬垂的挂环,姿态悠然自如。他没有戴帽子,浓密的黑发一波波恣意落在他高高的额头上。温泉的高热令他黝黑的皮肤泛着红潮。敞领的沐浴外套露出一片乌黑的胸毛和一只粗金项链挂着的金质罗盘。
“他是个人中之龙,茱莉小姐,”裘丽说,她的口气透着惊愕。“难怪女人像赌棍聚赌似的蜂拥向他。”
这时,他看见了她,茱莉的心怦怦直跳。他翠绿的眸子凝着在她的帽子上。他皱起眉,放开八角塔,涉水向她走来。
公爵夫人不再有兴致跟毕梧聊天了。她推高帆布帽,露出一枚钻石头饰,欣赏地凝视着齐雷克。毕梧转身望去,但不是看茱莉,而是看他的情妇。
毕梧满脸愧悔之色,向她伸出手。“裘丽。”
她推开他的胳臂。“裘丽,啊?”她嗤鼻道。“我没想到你还记得我的名字。”
他挨近了些,一抹奇异的苦楚之色加深了他下颚赘肉上的皱纹。“亲爱的,我必须跟你一谈。”
“哦,你必须,是吗?”她扬起声音。“晤,我可不想跟一个把我比作乳酪的男人谈话!”她猛然转身,差点失去平衡。“我宁愿在树洞中过一辈子。”
“裘丽!”他的声音自石壁反弹回荡。
裘丽蹒跚了两步,但令人佩服地,她并未停下来。
茱莉尴尬不安地看看齐雷克。他尊贵的姿态此刻却像个发现一桩秘密的早熟少年。然后,他的表情突然转为严肃,茱莉发觉他并非在看她,而是在看她身后的某样东西。她转身,看见了外婆。
“齐雷克,”文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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