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她是那样一个迟钝的女人吗?我们两人已经在一起生活了将近七年,她真地对我了解得那样浅薄吗?或者是早奈美由于中泽的出现而盲目到那种程度了吗?
九月九日雨
冷雨下了一整天。是含有盐分的那种潮渍渍的雨。
在用转盘做鹤颈花瓶的时候,更加强烈地意识到我的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不听使唤了。我不得不降低了电动转盘的速度,改用左手做右手的工作。就是在雕花涂彩的时候,右手仍然使不上劲,可是这些工作又不能用左手代替,因此没有像我希望的那样完成这些工作。可能是控制右手的拇指和食指的挠骨神经的麻痹正在缓侵地发展着吧?
8月23日,我在札幌的大学拜会了秋山教授,向他详细地讲了最近的感觉。回答是:已经没有希望再恢复到原来那种程度了。
“我听了你讲的情况,好像和在四月举行你的个人展览会时检查的情况相比,没有太大的变化。挠骨神经麻痹的原因,在医学上还没有弄清楚啊!从而也就没有治疗的方法。一般地认为糖尿病、或者是以不自然的姿势长时间地工作等是挠骨神经麻痹产生的原因,真渊先生的情况,因为糖尿病也没有怎么好转,而且还在继续进行着制作陶瓷的工作,所以只能认为先生的挠骨神经麻痹是外因加上糖尿而不可逆转的神经病变引起的吧?”
教授发觉他说的那个“不可逆转”的这个词给了我一个冲击,因此态度和蔼地补充说:“不,就是这样,也可以说你的情况已经非常顺利地恢复了。从日常生活的水平来说,因为你已经能拿筷子,能写字,能自己系纽扣了。从客观的角度看,那不是已经没有什么障碍了吗?”
我回答:我的妻子都以为我全好了,已经放心了。
教授听了我的话,反倒满意地点了点头。他说:喔,这和职业有关,因为你在从事着我们无法想象的一种非常细致的工作,所以我知道你的不方便。今后你要尽量训练左手,当想到的时候就按摩一下右手,每天都不要干得很疲劳,注意不要再让右手的挠骨神经麻痹继续发展,我想:这是最重要的。”
可是,只要我现在仍然这样继续工作下去,就不可能避免疲劳。而且自从准备要在相隔两年后重新烧一次龙窑的时候起,我的挠骨神经麻痹好像就在不断地恶化。也许是因为投入了工作,而才使我正确地认识到挠骨神经麻痹的程度。
总之,无论如何也要把十月的这次龙窑烧完。或者也许会以惨痛的失败而告终。这也许是我的最后的一次工作吧!
九月十日
我在用转盘削掉陶钵的边的时候,正在配制釉药的中泽又来问我关于配制的事。他看到了我的手,显得吃惊的样子。这是因为我在用中指和无名指挟着小竹片工作的缘故吧?我若无其事地对他说:我有时就这样使用小竹片。而后又严厉地斥责他说:工作的时候,你不能到我的创作室来!
在我下定把中泽留在我家的这个决心的时候,实际上,我没有想到:挠骨神经麻痹能发展到现在这种程度。从他的年龄和经历推断,我不是小瞧他,他不一定能发现我的右手出现的这样的微妙的不灵活。可是这个家伙也不是等闲之辈。实际上,他在哪里学习过怎样的制作陶瓷的技艺呢?
可能他还没有发现我的右手的情况吧?今后,我一定要加倍小心,这样,就不会被他发现什么了!
早奈美也从来不知道我的右手患了挠骨神经麻痹。因此也用不着担心她会告诉中泽。我决忍受不了自己的弱点被他们看到,这对我们之间的斗争也不利。
但是——不久,我不能工作的那一天将要来临吧!也许那一天已经不远了。这次将是我烧的最后一次龙窑吧?即使我想打消自己的这种念头,这个预感却一天一天地强烈起来。我感到:手指的麻痹、严重的疲劳和体力的衰弱,这些都不是暂时的现象。这和由于年龄而产生的衰弱不同。因为我还没有到那个年龄。
“结算单”终于转到了我这里。我为将要发生的事件而战栗。
如果一旦我成为不能工作的人了,那么早奈美和我的两个人的生活,也将不可避免地自然而然地结束吧?我们现在过的这种远离东京的在大自然包围之中的平静生活,如果持续了七年,那么也将不可避免地会进入倦怠期。因为平静和倦怠只隔着一层纸。纵然只属于我们两人的生活充满着爱情,可是早奈美早已经开始在等待着从海雾那边来访的什么了吧?
何况我已经变成了一个不能再制作陶瓷作品的无力而又沉默寡言的老人,那么从今以后的日子将是倦怠与无为的吧?年轻的早奈美将不能忍受那样的生活吧?
啊,如果我要有中泽那样年轻的话,不管有一种什么样的命运的报复,都不会畏惧吧!我要把中泽干掉。我恨这个人。真可恨。他背叛了我的好意,诱惑了我的妻子早奈美。我决不允许他这样做!他那充满了火一般的热情的眼睛,他那肌肉丰满的充满力量的胳膊,他那有着越来越冷静的判断力的性格,他的年轻,他的一切的一切,他这个人存在的自身,我都无法容忍,我都不能允许!
九月十一日
我在创作室里工作的这段时间,把一个电动转盘借给了中泽,让他制作自己的作品。我时常去看一看他工作的情况,在每次看他的时候,总感到他在认真地工作着。尽管技巧还不成熟,还有拖泥带水的地方,但是他并没有单纯地模仿我的作品,而是在努力地创造着具有自己特点的新作品。而且他还认真地吸取着我的忠告,那怕是微不足道的忠告。
我一边看着专心转动着转盘的中泽,一边感到今天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宁静悄悄地潜入了我的心中。这时,我突然想:把我的整个工作房都让给这个青年怎么样呢?我想把我自己的现在的状态——肉体和精神的衰退、右手指还在发展着的挠骨神经麻痹等,都全盘地告诉他,也把我至今为止掌握的全部技巧都传授给他,让他作我的继承人怎么样呢?
而且,如果他们两人真那样希望一起生活的话,那么我可以让他们结婚。嫉妒?如果说我没有感觉到嫉妒的话,那将是谎言。不仅如此,一旦那愦怒的火焰开始燃灼起来的话,最后……不,不要把那以后的事写出来了。现在,我应该把中午获得的那一阵平静再恢复起来吧!
是啊!例如,就像把女儿嫁出去的父亲,以这个父亲的心情来对待中泽与早奈美的事,那么也就能摆脱情感上的联系吧?我想,给自己一个这样的心境并不难。实际上,与我同年的那些五十岁的男人们大概都经历过这样的考验吧?
那么,让早奈美和中泽结婚以后,我自己应该怎么生活呢?这个事情,现在也不要思考了。
总之,现在还不是得出这个过早的结论的时候。信,应该到了。第一封信,是从我去了札幌的那天算起的第五天来的。那是让我下定决心,请桥口改装书斋的导火索。
信,应该到了。我还得等待。
九月十二日
早晨,用燃气窑烧了素陶。这次烧的是第三批将要放在龙窑中烧的素陶作品。也把中泽的作品一起放进去了。
烧了半天,可是至少还要冷却一两天。我告诉中泽:从窑里拿出素陶的工作,明天干吧!因此,看这次烧的结果,只能等到明天了。比起正式烧来,最令人担心的是烧素陶的结果,总想知道这些陶胚有没有被烧裂呢?
中泽在思考着,在过分地做着动作。我看到了他的这个样子,突然想起了那天晚上早奈美在卧室的床上对我说的“快让中泽回去吧!”
“喂,说起来,我们两人是因为有着从前的那个共同的伤痕而才在一起生活着的。在我们共同生活的这个期间,我偶尔会感到倦怠,可是却从来没有过现在这样的慌恐不安的情绪。我希望尽早地日到我们原来的生活中去吧!因此,让中泽回去吧!—一只是,家中有了另外一个人……喂,我求求你了,让他回去。如果不这样做,我——”
早奈美说到这里,把脸伏在我的胳膊里啜泣起来。
我也理解了早奈美想说而没有说出的话是:如果不这样做,将来的我就不一定有把握住自己的信心了。
那时的早奈美的声音,她那湿濡了睡衣袖子的泪水的感触,使我清醒过来,我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低低的呻吟。早奈美很痛苦,很恐惧。如果她的这些话,早说两天,那么也许我将会按照她说的那样把一切都了结,不会再有谁闯入我们的生活,恢复从前的那种平静生活。
然而,命运却让我走上了另一条道路。在她说出这些话的前两天,我收到了第一封信。这封信告诉了我:我的那种本能疑惑,并不是单纯的疑心生暗鬼。于是,我开始摸索最后的选择。
早奈美也很痛苦。一想起了这些,我再次产生了对中泽的将要爆发的那种憎恶。为什么考虑过要把工作房让给这个男人等这些问题呢?真是一个疯子!
他在怀柔了早奈美之后,下一步打算做什么呢?我,现在要静下心来等待第二封信。第二封信一定会来。
九月十三日
我等待的东西,终于到了。
一切都明朗化了。
果然是这么一回事吗?
我将要和那份给我的结算单斗争了。
九月十四日
啊,你究竟明白了什么呢?
我自己是一头非常迟钝而又愚蠢的猪吧?
现在,我更生自己的气了。在过去的那段时间里,只要稍加注意,就能很容易地发现这个家伙的企图,可是那时却没有发现。好好地想一想,中泽确实怀有这样的企图。也许这是当然的了。可是,甚至连早奈美也怀有了这样的企图。
我不能允许自己的疏忽。因为我自己面对那铁一般的事实,却本能地不信。中泽,还加上早奈美,他们企图消灭我。他们正在齐心协力地制定着这个计划!
日记本,从早奈美的两只手中间滑落下来,又从膝盖上落到了地板上。她坐在椅子上感到一阵晕眩,周围变得漆黑一片。她想:自己患了贫血吧?
在这阵晕眩过去之后,她用右手扶着桌子的边沿想站起来,可是身子却不动。如果动一下,就感到心脏要炸裂,也不知自己的两条腿是否站立起来了。那个看不见的像铅一样沉重的绝望的东西重重地压在她的心窝和胃上。而且早奈美感到这个东西压得越来越重。
…
夏树静子三大悲剧之
《M的悲剧》
第六章 昔日的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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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开眼睛的时候,看了一下放在灯柜上的夜光表,指针正指着四点二十分。进入浅睡后又过了两个小时。
室内仍然一片漆黑,窗帘的缝隙还没有透进黎明的晨曦。
早奈美在毛毯的下边挪动了一下身子,看了看睡在旁边的真渊。他把穿着睡衣的宽阔的后背对着早奈美,均匀地呼吸着。每当他从鼻子呼出空气的时候,都发出一种特别的响声,这也正是他熟睡的特征。
早奈美的眼睛已经稍许适应了黑暗,把手伸到了床头柜上,拉了一下台灯的锁链。拉了两次后,点着了夜间使用的低光灯。
早奈美抬起了上半身,细细地观察了一下真渊的睡脸。他紧闭着双眼,好像睡得很实。早奈美看到他那额头上和眼角上都刻有深深的皱纹的脸,突然在心底涌起一股无法形容的怜悯真渊的感情,在要涌出泪水之前,转身下了床。她把毛毯重新给真渊盖好,熄灭了台灯,房间又变得漆黑一片了。她不出声音地开了房门,悄悄地走出去。
当她来到厨房的时候,对面的起居室的门也被打开了,中泽突然从门里出现。他的出现,使早奈美一惊。在起居室里,墙角那里点着一盏电灯。他没有穿睡衣,而是穿着白色的针织衫和像短裤一样的东西。早奈美认出了这个人是中泽。
“你一直没有睡着吧?”
中泽歪着头,说:“你呢?”
“好像睡了两个小时吧!”
“究竟出什么事了呢?”
早奈美再一次转过头看了一下卧室的那边以后,推着中泽,让他往起居室里走。可是,他没有动,顺势把早奈美拉进自己的怀里,注视着她的脸。
“怎么了呢?发生了什么呢?”
在黑暗中,他们的视线交织在一起。早奈美吸了一口气后,低声地说:“真渊已经知道了啊!我们的事情。他早就发觉了,可是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今天的傍晚——不,已经是昨天——下午六点多,真渊和中泽和平时一样从工作房回来了。晚饭后,他们在起居室谈了工作,大约谈了一个小时左右。随着装窑这项工作的临近,他们有很多需要商量的事情。然后,真渊在去书斋之前,先进入了卧室。只有早奈美一个人在收拾餐厅。她整理完毕,急忙地洗了个澡。她下定决心要在真渊睡觉前说给他听。
早奈美从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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