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之大,她竟一时不知如何自处,她也要陨灭了,像那些消散的神君神女一样,魂飞魄散,再也不存于这个天地间。
她忽然感到一阵极致的不舍与悲凉,眼前一切景物仿佛瞬间消失,她眼底一片空白。
现在要去哪儿?她还有多少想要做的事?多少没有完成的心愿?谭音觉得脑袋里昏昏沉沉,这空旷又繁华、可恨却又无比可爱的世界,日升月落、春风秋夜、白雪红莲……她将再也看不到了。
她不知道要去哪里,漫无目的地放任神识乱飘,不知飘了多久,似是来到一处农庄,天快要黑了,天边深红浓黑相互交织,一对农家少年男女在田埂边,在霞光里互相追逐嬉戏。
谭音茫然地从他们身边飘过,没有人能看见她,那少年似是终于追到了少女,抓着她的手笑道:“你喜欢我,我知道的!”
【说你喜欢我】,似乎也有人与他说过同样的话,谭音下意识地停下脚步,那对少年男女初涉情海,欢欣无限,低低地说着许多只有彼此能懂的悄悄话。
“咱俩死活在一处,一辈子。”少年炽热地许诺。
一辈子?她也对一个人说过一辈子么?
谭音眼前忽然一阵模糊,泪水倾泻而出,无穷无尽一般。她怔怔望着天边渐渐淡到极致的霞光,夜色吞噬了天穹,甜蜜的少年男女手挽着手回家了,天地间只剩她一人茕茕孑立。
很久很久以前她就一直是一个人,一个人做东西,一个人活着,一个人死去,再一个魂在凡间徘徊,那时候她从不懂什么叫做孤独,后来遇见了泰和,她觉得两个人果然比一个人要有趣多了,可是泰和与韩女在一起,抛下了她。
即便如此,她也从未像此时此刻这般,感觉到那么深刻入骨的孤独。
她该去哪里?能去哪里?就这样继续孤独地度过她的残生?
*
傍晚的时候,小洞天又开始飘雪了,洋洋洒洒下了一个多时辰,又停了,没一会儿,天顶反倒露出一轮光华璀璨的月亮,湖畔积雪的杨柳仿佛被镀了一层银。
源仲掸掉肩头的积雪,缓缓起身,又是一天,姬谭音没有回来。
回到温暖的小楼里,源小仲苦着脸端上一杯茶,又开始埋怨:“主人还不回来,人家好想她!她见到可爱的源小仲变成如今这般模样,不知该有多心痛!”
源仲上下打量他,皱眉道:“你怎么那么唠叨?是男人就闭嘴。”
源小仲怨气冲天地指着自己歪到锁骨上的脑袋,绝望地吼叫:“你变成我这样你不唠叨?!你不会弄就别弄啊!我的花容月貌被你弄成这个怪样,还不给我说!还有,我又不是男人,我是机关人!”
他太激动了,歪到肋骨下面的胳膊噗通一声又掉在地上滚了老远,源小仲赶紧弯腰捡,结果勉强用烂木头凑出的左腿再次断开,他哗啦啦摔在地上,脑袋滚得更远。
源仲将他乱七八糟的身体随便用浆糊粘好,再把脑袋安回去,源小仲看上去快哭了:“大仲我恨你!”
源仲懒得理他,径自上楼回房,推开门,墙角放着一张木案,上面乱七八糟各种木料与铆钉之类,还有好几本线装的工匠指南类型的书,都是他上次去归虚买的。
墙角竖着一只怪模怪样的机关人,大半成型了,虽然有手有脚有头有脸,但脑袋大如南瓜,四肢粗短,五根手指倒是都雕出来了,却一般长短粗细。脸上的五官也都有,可两眼的窟窿大约挖得太大了,导致他塞了两颗巨大的黑宝石进去,衬着尖如刀锋的鼻梁与铜盆大口,显得又滑稽又可怖。
源仲盯着机关人看了老半天,发出不满意的叹息声,可他也实在没法做到更好了。
他将买好的真人头发黏在机关人头顶,上下左右仔细看看,确认没贴歪,这才取过衣架上的白色女裙,替它一件件穿好系带,一切弄好,他后退数步,除了机关人无可救药的水桶腰,它乍一看还是很有姬谭音的风采的——源仲违心地称赞一番,取了木梳替它将披散的长发轻轻梳理,挽成谭音平日里最常挽的发髻。
最后取了青铜棒插_入它颈后的小孔内,小心翼翼拧了数圈,这机关人登时开始手舞足蹈,滴溜溜地原地转圈,足转了十几圈才停下,然后手足并用地朝楼下走去,大概由于制作技巧问题,它下楼的时候十分笨拙,一脚踩空乒乒乓乓滚到了源小仲面前,把他吓得花容失色。
“你、你做了个什么怪物!”他尖叫。
源仲咳了一声,将满地乱滚的机关人扶起,它继续手足并用地走向小楼外,一路向结冰的湖面行去。
“你你你居然把它打扮成主人的模样!”源小仲的木头下巴快要掉下来,“你这样污蔑我尊敬伟大的主人!”
源仲皱眉:“闭嘴。”
他慢慢走出小楼,只见那个机关人已经走在结冰的湖面上,隔了那么远,月光清冷,它的长发与白衣被夜风吹拂得缓缓摇曳,像是高胖版的谭音。
源小仲简直不能忍受,嗤之以鼻:“我都说了你不会做就别做……”
他怒视源仲,可是大仲根本不理他,他笔直而且专注地看着湖面上那个拙劣的背影,眸光中有一种奇异的狂热,这一片目光令源小仲不知该说什么,眼睁睁看着他缓缓走出去,走到湖边。
湖底的老鼋体贴地破冰浮上水面,将翠绿的扁舟托在背上。
一湖雪,一天月,源仲觉得自己又回到了癸煊台上,身前是那个神女,衣衫翩跹,长发婉然,他快要追上她了。
机关人停在湖心,开始原地可笑地绕圈,一面来来回回地绕,一面发出尖锐笨拙的声音:“姬谭音!姬谭音!我是姬谭音!”
源仲不由失笑,真的与她做的没法比,叫他怎么好意思拿出来给她看。
湖面上的风声安静却又萧索,只有机关人尖锐的声音来来回回地反复着那几个字,银光璀璨的月亮很快又被乌云遮蔽,没一会儿,风渐渐大了,细碎的小雪缓缓落下。
源仲缓缓在船头坐下,手指一招,一座小小的酒几凭空出现在身前,上面有一支翠绿冻石的酒壶,并一个小小的同色冻石酒杯。风雪包围,他自斟自饮,看着机关人一圈圈地笨拙转着,倘若可以这样,一瞬间就过去了千年岁月,不用细细体味千年一个人的孤寂,多好。
“源仲!源仲!小源仲!”
好像有人在叫他,源仲举杯的手僵了一下,惊愕地看着湖心那个机关人一面转一面笨拙尖利地叫着他的名字:“源仲!小源仲!”
他愣了好久好久,忽然将酒杯丢出去,整个人化作一道金光,转瞬间便落在机关人身前。
谭音将神识潜入这个机关人的内部,看着它内部拙劣的构造,不知道为什么想笑,而且她真的笑了。
她并没有报着源仲还留在小洞天的希望,她只是想回来再看一眼,她离开的那么狼狈匆忙,回来的也是那么悄无声息……或许她更像是逃回这里,逃避那种刻骨的孤寂,她不知该用什么表情面对源仲。
直到见到这个怪模怪样的机关人,她忍不住弯起了嘴角,他果然是偷偷躲在房里做机关人,还瞒着她,把她做得这么糟糕,怪不得不好意思给她看。
谭音心中的阴霾一时间不知跑哪里去了,玩心突起,神识潜入机关人内部,见镶嵌在喉咙部位的皮膜制作手法太简单,她忍不住技痒,小小替他改了几处,机关人便叫出了他的名字。
眼见源仲飞奔过来,眼珠子瞪得都快掉地上,她不由得意地笑,他一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可是他并没有想象中那样惊奇地大叫或者怎样,他只是死死盯着那个机关人,眼睛里仿佛藏了一团火。谭音面上的笑容渐渐淡下去,心虚与那种说不明道不清的愧疚再次攫住她,她缓缓垂下头,听见他低低唤一声:“……谭音。”
她没有回答,事实上就是回答了他也听不见。
“谭音。”他的声音忽然变大,“你在?”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眼前的机关人一遍又一遍愚蠢地转圈,可笑的发髻被风雪吹得乱七八糟,它在一声声叫他的名字:“源仲!小源仲!姬谭音!我是姬谭音!”
它那巨大的黑宝石做的眼睛暗淡无光,忽然,像是发条走完了,它骤然停住,双手无力地垂下去,一动不动。
源仲低头看着它,声音很轻:“谭音,我知道你在。”
谭音垂着头,她觉得自己的双手在微微发抖,她胆怯似的将它们缩回袖子里,下一刻,源仲忽然张开双臂,宽大的衣袖将机关人笼罩住,也罩住了她,他身上带着风雪的冰冷的气息,混杂着挥之不去的幽香。
谭音怔怔地抬头看着他的下巴,他闭着眼睛,眉头紧紧皱着,良久,浓厚的白雾从他唇边溢出:“……我知道你在。”
是的,她在,她回来了。
可以再次出现在他面前么?带着那具开始陨落的躯体?还是无声无息地躲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等待他的死亡?
不知过了多久,白雪落了他与机关人满头满肩,源仲缓缓放开它,忽然笑了一下:“一起回去吧?”
他拧动发条,牵着它的手,踏着湖上的积雪,一步步走向小楼。
身后忽然响起一个清冷的声音,陌生却又那么熟悉。
“嗯……好。”
源仲转身,那一湖雪上立着白衣的神女,冷浸溶溶月,对他露出赧然的笑。
作者有话要说:近期准备开始更蜜糖,此文的更新速度要稍稍减缓下了……日更估计困难了,我争取2天一更吧。另外,本文不入V了,会出版,至于后期是否停更,我尽量吧,可能会更的慢一点,避免直接停更的尴尬。
☆、33
三十三章
是梦耶?非梦耶?
源仲出神地凝视着他的神女,她没有收敛自己的神光,清光笼罩她周身,看上去像茫茫白雪中的一团小月亮。
她的五官与曾经那个凡人女子的面容截然不同,长眉圆额,面容秀婉,比那个十七岁的凡人少女看上去还显得稚嫩些,然而气质清冷更甚,令人不敢亵渎。唯有那双眼,丝毫没变,隐藏着专注而浓烈的火焰。
三个甲子的时光呼啸着从他眼前奔腾而过,他甚至觉得自己可以听见它们流肆的声音。
是跪下亲吻她雪白的鞋子,还是向她倾诉他对天神的思念与敬畏?
他忽然动了一下,缓缓朝他的神女走过去,像在那个梦里一样,他伸出了手。
她似乎犹豫了一下,也伸出手,意外的是,她手上套着一层白色的手套。指尖相触,源仲忽然用力握紧她的手——她是真实存在的,有骨有肉,柔软的手掌正在他掌心中蜷缩着,透过那层薄如丝的手套,可以感觉到她肌肤上的温暖。
他低头迷惘而又狂热地望着她,心里有无数的话想要说,最后却只笑了笑,低声道:“为什么也戴起了手套?”
谭音想了老半天,才犹豫着开口:“因为……冷。”
“这是什么破理由。”他失笑。
谭音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她抬手摸了摸源仲身后那个机关人,看着它滑稽拙劣的五官,不由微微笑起来。
“这个……做得不好。”源仲难得有些窘迫,“别笑。”
“我很喜欢。”谭音替它扶正歪掉的发髻,轻轻说。
“……真的?”
她认真点头:“真的。”
源仲放开机关人的手,它继续同手同脚地朝岸边走去,木头脚踩在冰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动作虽然笨拙,走得却飞快,眨眼就只留下一串脚印。
“那我们也回去。”他朝她古怪地一笑,突然张开手臂将她一把抱起,又颠了两下,最后举高高。她柔软而冰冷的头发落在他脸颊旁,身上那些令他眷恋的气息将他柔软的包裹。
源仲抬头看着她震惊依然的脸,眯起眼睛:“嗯……神女确实要重些。”
谭音震惊得结结巴巴:“那、那你、你还抱、抱、抱……”
他一本正经:“你不懂,这是我们有狐族见到天神的礼仪。”
很显然他在扯谎,谭音怀疑地看着他故作正经的脸,他漂亮的此刻充满神采的眼睛,最后不知怎么的她反而笑了。
“走,回去喽!”源仲双手收紧,箍住她的腰,一路捧着慢悠悠走回小楼,要不是源小仲乱七八糟的身体挡在路上碍事,他大约可以把她一路捧到楼上去。
“源大仲你这个没良心的!你你你居然抱个女人回来!你对得起主人吗?!”源小仲胳膊断了腿也断了,只剩一截身体搭个脑袋,费力地仰头怒视这对奸夫淫_妇。
谭音见到他不成人形的凄惨模样,赶紧跳下来去捡他落在门旁的手和脚,一摸之下却摸到了满手粘嗒嗒的浆糊,她愕然回头望着源仲,他耸耸肩膀:“他的工艺太高超,我不会弄,只能用浆糊勉强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