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态度随兴,镇民好似也习以为常,神情不见怕恐,笑笑转身,继续去忙各自的事了。
小镇房舍与陆路大不同,这儿不见园林造景,没有小桥流水,没有朱蔓碧瓦、雕梁画栋,只有最纯粹、最天然的海景。
一座座巨大螺屋,她感到无比新奇,指掌忍不住探去,抚上螺壁,感受它的纹理和触觉。
一丛丛不知名海草,有紫有红,有绿有蓝,甚至,有些是漂亮的金黄色,生满螺屋周遭,缀得鲜彩美丽。
叶片或弯弯、或卷卷、或圆如碗盘、或细若发丝,相当独特,备色缠叠生长,色泽缤纷,更有许多大小鱼儿穿梭其间,既忙碌,也悠哉。
她摸摸螺壳,碰碰海藻,连不是窜升的海泡,她都不放过。
好几颗泡泡溜得太快,她错失时机,不放弃再试,及时捉住其中一颗,即便它在她掌中破去,亦能引来她的笑容,浅浅的,并不明显,也没发出笑声,仅是眉宇,眼眸、唇畔,柔软了起来。
这些细微变化,蒲牢没有漏看。
他盯着她,一眨不眨,任何她脸上的起伏,他看得比谁都清楚。
发间精巧凤冠已卸,叮叮咚咚的珠花,更是一朵不剩,她答起来不累,他看了都嫌脖子酸。
累赘的嫁裳霞被,早在下潜深海之前遭他剥除。
再美的绸锦,泡了水重量加倍,不脱她哪能受得了?
如今的她,脂胭因落海而冲淡泰半,发髻散开,不再一丝不苟,长发随手扎成一束,因海潮波动,轻缓飘扬。
那一身轻薄的衣裙,红,又融进了湛蓝色泽,变得浅淡,不再赤艳醒目,藉由他的法术足以保暖。
衣料太轻太软,不时飘高舞低,露出白哲手肘、小腿,春光明媚。
“你怎么一点都不怕?胆子真不小。”
她那抹浅笑,很美,落入他眼中,不觉刺眼,只是困惑。
他双臂交叠胸前,提出质疑。
“先前,被送回河蛟当媳妇儿,连河里有没有神也不知道,若没有,等同死路一条,那时,你没哭,看见河蛟现形,耸立在你面前,镇民吓得全往后逃,更有男人尿湿了裤子,你还是没哭……”
蒲牢细数,有太多太多回。
他以为她会哭,她却连一滴眼泪都没掉。
出乎意料,所以,加倍好奇。
“就连见到我的真身,听到我要你投海,你,仍旧没哭……胆量,超出了我记忆中的雌人类该有的大小。”蒲牢摩掌下,打量她。
这么纤细的身躯,是用哪里来盛装勇气?
她正蹲在粉紫色海草前,逗弄一群小小鱼儿,听见他说话,微微仰头,投来注目。
按常理,得知获选河神新娘,马上就该喷泪,哭喊着“我不要我不要”。
接下来几天煎熬,度日如年,以泪洗脸,吃不下咽,都是基本反应。
惊觉河神是蛟妖,吓哭,也正常。
看见雄伟红鳞龙,吓哭,兼昏倒——
这些,在她身上,没一项发生。
不是胆子够大,是什么?
“我没什么胆量……”她摇头,苦笑。
“一连看到河蛟和龙子,没尖叫、没晕倒,身处深海,却怡然自得,还有心情玩鱼,说你没胆量,没啥说服力。”太客气就显得矫情。
她仍是摇着蟒首。
“我怕。”
轻甜的嗓不疾不徐,与淡淡衔笑的面容相较,吐出的两字却诉说惊恐,全然不搭。
“你的表情,可不是这么说的。”还在笑呢。
“被选为河神新娘时,我怕,看见河老爷现形,由河里窜上一条蛟龙,距离那么近,我甚至能嗅到它身上一股浓浓的草腥昧……我怕。直到现在,我仍然怕……”她淡淡道,若不细看,看不见她脸庞上一丝的恐慌茫然。
跳过他威风现身,吃掉河蛟那一段,是怎样?他不比河蛟武猛吓人?!蒲牢很不满,嘴角一紧,抿得细长。
“怕的话,怎么没哭?”一哭二闹三上吊,雌人类最擅用的手法,不是吗?
“哭?”这一字,换来她张大了眼,投向他的眸光,何其无辜。
“眼泪大把大把泼。”竟然有人对如此简单的字眼,露出迷惑神情?
她静静无言,指腹抚弄海草,好半晌,才又有声音从她唇间逸出。
先是叹息。
“我哭不出来。”
沉默,又一叹,嗓更细、更小、更苍茫了。
“我是一个……没有眼泪的人。”
没有眼泪?
蒲牢对这几个字,似懂非懂。
他一根肠子通到底,没弯没折,兄弟笑他脑袋不灵光,思考方式一直线,很难举一反三,长脑却不用脑,所以他直觉认定,她在胡说八道。
“怎么可能没眼泪?连我这种强大的龙子,被兄弟打断龙骨时,也会痛到颧两颗泪出来,那是无法自制的身体本能,你说你没有,骗谁呀?”
“我确实没有,从出世开始,我就不曾哭过,既便父母遭难双亡,我没哭,相依为命的爷爷过世,我也没哭。”她起身,伫定他面前。
坚定的眼神,没有半点迟疑,平静的面容,更不见扯谎的心虚。
“怕,哭不出来,笑,哭不出来,伤心,也哭不出来。”恬淡的嗓如此续道。
这么美丽的双眼,覆着水光,些些的亮,晶灿着、璀艳着。谁能知道,它竟淌不出泪水?
“你是『未到痛时,泪不流』吧?不过是耐力比一般人类多些,对吧?”蒲牢依然不信,一心想试出虚实,两指微弯,做成镊子状,往她左颊一掐
痛,就会哭,想忍,都忍受不住。
第七章
他如此坚信。
谁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下一句,他一定会接——只是未到断骨时。
她这种嫩丫头,断骨不必,拧一把,包准她泪眼汪汪,哭着求饶!
“好痛……”她皱起小脸,越想挣开他的手指,越是吃疼。
“这样还不哭?”一成的力道了耶,再捏下去,粉嫩嫩、软绵绵的脸皮,就会受伤了。
“真的好痛——”她伸手去捉他的手腕。要他放开她,无奈,全然不敌男人气力。
“不要忍看,痛就哭出来。”他好言相劝,只是由加害之人口中吐出来,很是恶力。
“我哭不出来!我没有眼泪!”要她说多少次?!
“我很快就让你哭出来,等等——”一松一紧,指腹力道开始改变,节奏规律,挤挤、压压。
他当她是头有羊,在榨乳是不是?!
“堂堂四龙子,光天化日下、众目睽睽间,欺负起姑娘家,这话……传回去城里,怎么能听?”
呵呵笑声由两人身后传来,带着戏谑。
“冰夷。”蒲牢咧嘴,没回头便喊出来者姓名,看来是旧识,还是很熟的那种。
“儿香进了城,我便在猜,你应该逃远远的,果然,逃到外城来了。”冰夷五官端正,鬓边有鳍,渐层的蓝,隐没于黑鬓之下,唇角衔笑时,很客气、很发善的温文模样。
浅灰色的衣仅至腰际,给了个结,下半身则是修长鱼尾,鳞光闪闪。
“别把我的行踪说出去!”蒲牢比画了“嚓声”的手势。
“大伙告诉儿香,你出城去为龙王寻药,她嚷嚷着,要在城里等你,依她的耐心,大概不出七日就会离开。”刚从城里离开的冰夷,笑享最新情况。在外城遇见蒲牢,纯属巧合。
“七日……要七日后再回去。”蒲牢马上做下决定。
“是说——四龙子不是寻药去了,怎么还在外城闲晃?”
“哼哼,寻药多简单,我蒲牢一出马,岂会空手而归。”蒲牢一脸骄傲,“我找到了。”不着痕迹地缥向身旁的红枣,她正在努力,试图扳开夹扣于腮帮上的指头——他的。
冰夷一时愕然,尔后,缓缓露笑,双眸跃动着光,没多说什么,只是额首。
“我兄弟中有哪只回去了?”九龙爱争胜负,关心一下彼此进度,稀松平常。
“去寻仙酒的大龙子最快,五龙子也已回城,第三位,本该是九龙子……”
“本该?”蒲牢扬眉,玩昧这两字。
“因为,九龙子吃掉了蟠龙梨,只好再去寻第二次,然后,第二次找着的,又……”冰夷呵笑作结。又,一而再,再而三之意。
简言之,管不牢嘴巴,自食“恶果”,入手的蟠龙梨,全进了自己肚子,活该被其他哥哥迎头赶上。
“我不是最后一个回城的就好。”眼前,避开儿香比输赢都要重。
“四龙子,你先松手吧,小姑娘薄嫩的脸皮快被你1宁破了。”冰夷救红枣于龙爪下,果然,白嫩的肌肤留下好醒目的红痕。
“我有这么用力吗?!”蒲牢吓到了,他的手劲在她脸上造成一大片通红,即使她用手捂脸,也盖不掉所有的肆虐痕迹,触目惊心。
“怜香惜玉这四字,四龙子得重新学习。”冰夷伸来手,为她抹去拧痕,她投以无比感激。
“啧,谁知道她这么喇……”蒲牢没有反省,他真的已拿捏力道,那种手劲连小海虾都弄不死,竟能拧出满腮火红……是她的错,是她太懒的错。
“女人如花,每一朵皆需小脚”护。”冰夷的论点,向来如此。
蒲牢毫不苟同,悴了声:“女人,像大树一样,不用谁呵护,具有自保能力,成长茁壮,那才好。”
忍不住,瞟了红枣一眼。
例如她,完全不合格。
“你还是老样子,讨仄柔弱依附的女子,喜欢强悍勇敢那一型。”冰夷也不意外。认识蒲牢已久,这些话他总是挂嘴边。
“弱小的家伙,多麻烦。”蒲牢先是一悴。
蒲牢眼睛不离她,再以她为范例:
“随便一碰就弄出伤来,你也知道,我粗手粗脚,性子又急,一旦冲动起来,顾前难瞻后,哪来闲工夫,时时去注意身后的女人该救、该保护?最好她自己能提起到,把自己照顾好,省得我分心。”说完,逗自点头如捣蒜,对自个儿的论点,坚信不疑。
原来,他喜欢的,是英勇强壮的女人……她恍然明了。
确实,他不像是个懂得怜惜人的男人,大喇喇的,嗓门大、肌肉大,连手劲也大,在他身旁,与他相伴的女子,该有他一样的强悍,才能跟他并驾齐驱。
与她,完全不同类型的女人。
“那儿香不错呀,鲸,在海中鲜有天敌,皮粗肉厚,不怕你粗手粗脚,更不用担心手劲一不拿捏,给伤了撞了。”冰夷存心取笑他。
“你明知道我对儿香很头痛,还说风凉话?!”蒲牢死瞪他。
“男人呀,别太记仇,儿香不过是幼鲸时候不小心将你给——”
“闭嘴!”蒲牢情急一吼,吼劲惊人,小镇因而震撼,引来镇民关注。
这下可不好,人一多,嘴便杂,谁知“四龙子在外城小镇开吼”的消息,会不会一传十、十传百,就给传回城里,落入儿香耳朵内?
“别在大街引人注目,先到我家暂住吧,待儿香离开,我再知会你。”冰夷善解人意,与蒲牢斗嘴归斗嘴,也懂蒲牢的难处,率先开口,普他想好下一步。
“本来就打算来投靠你。”蒲牢压根没在客气,逞自往冰夷家方向走。
最好你做事这么有计画,分时是刚刚才想到的吧?
冰夷微微笑着,也不给蒲牢难堪,随他去瞎说了。
“至于……红枣姑娘。”冰夷转向她,笑屠明亮。
咦?他怎知她的名儿?方才……有提及过吗?红枣困惑想看。
“不妨由我带她回龙骸城,交红魟医,如此一来,四龙子也能抢到五、六名,不至于落后太多,沦为九龙之末。”冰夷提议。
“不用,我自己带她回去。”蒲牢想也没想,直接拒绝。
明明冰夷的建议很不错,让他能在兄弟排名间,抢个不前不后、不糟不烂的名次,又能将她脱手,丢给魟医去管,何乐而不为……他也没想透自己拒绝的理由。
“我很顺路,不麻烦的。”冰夷是魟医的徒弟,日日往返内城外城,可以顺道送红枣去交差,只是……这个“差事”,似乎有些差错,呵呵……
“说不用就不用,把你的房间整理整理,空出来给我们睡,少哆唆了。
“我家很狭小,没有两间客房。”
“你变回原形,在屋外海草里随便窝着睡吧。”
“这是人话吗?”丧尽天良了呀。
“我龙嘴吐不出象牙,照办就是。”蒲牢下。仰高高,据傲无礼。
“误交损友呀……”
这五字血泪,冰夷哀号的次数,十根指头都数不完。
头一次在海中过夜,身下所躺并非竹席木板,而是长蚌形的床;身上所披盖的,是人间织造不出的细腻蛟捎,柔软无比。
本以为自己该会一夜无眠,没想到酸硬的身子一摊平,睡意立刻袭来。
算算她已有两天一夜没合眼,倦,是理所当然。
今日的折腾,超过她的负荷,淘尽浑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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