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似一场疯魔。
可她,却听进了心里去。犹如一把钢刺,直直刺入心间,又直挺挺地拔出,无情地丝毫不给人喘息的时间,疼痛还来不及蔓延,心头已是一片虚无。
她原以为爹爹不爱他,她原以为自己只是一个平凡的丫头,她原以为天地之大,大不过一个清泉镇。
可是……她叫小凡,许是父亲期许她做个凡人,而不是神不神,魔不魔的怪物,爹深爱着自己,处处为自己考虑,她不想离开爹爹,去危机四伏的天庭,她的梦想是洛阳,那个人间最繁华的的都市,开遍了象征天家富贵的牡丹。
小凡颤巍巍地走出去。烛光把她的影子拖得单薄而纤长,仿佛她即将面临的前途,茕茕独立,形影相吊。
“你们说的话,我都听不懂”,才不过十岁的人儿,哪里懂得掩藏情绪,她的声音微弱的几乎不可闻,然而落在明熹和慕燊耳中,却是当空霹雳,两人只觉冷汗涔涔,不知所措。
明熹原想,能瞒则瞒,给女儿多一点时间,享受平凡生活,女儿的心性自己最清楚不过,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她身具异能,又极具悟性,若不是自小封锁她的天赋,如今恐怕已颇有修为。让她受尽人间苦难,并非自己所愿。一来是因允诺过天帝,受劫历难,二来是想锻炼女儿的心性,本非池中物,迟早要脱离苦海,何不让这段岁月玉成她的心性呢。最令他难以启齿的是,女儿神魔未辨,实在不可不防,须得让她体会凡间悲喜,大彻大悟,才能以防万一,魔性大发时,方能克制住自己。
明熹猛灌了自己一口酒,微微颔首,露出眉心一道若有似无的疤痕,道:“我本是仙界大将军明熹,统御十万天兵,天帝赐紫霄宝剑,封我为战神。因十年前触犯天条,罚下界来贬为凡人,你作为我的女儿,与我一同受过。”
“我本不信神魔的,我的世界不大不小,刚好满足我的追求,清泉镇是小,洛阳是大,我只盼着能快点长大,实现自己的理想,去洛阳,看浮华光景,名花倾国。可爹爹却让我知道,上有仙界,下有魔宫,世界大得超乎了我的想象。那爹爹你所犯何事?你整日弃我不顾,打坐修炼,是为有朝一日,重返仙界吗?”小凡已近乎奔溃,她觉得有千头万绪捆绑着自己,越捆越紧,难以挣脱,她竟是个与三界安危系在一处的女孩,真是匪夷所思。
在一旁的慕染燊知道明熹并不愿意重提往事,可是小凡已经一夕间长大了,为避免她走上歧途,必须说清这段往事,便偷偷望了一眼明熹,得了默许之后,才开始絮絮地说:“我与你爹交朋友,原因是我们经历相似。小凡,今日就由夫子跟你说这段往事,意在为你指明前路。我是个凡人,认识明熹兄之前,只以为在遥远的碧空之上的天宫,不过是画中的景致,源于朋友间的信任,我慢慢也就信了。天帝掌管天界,法力无边,至今已传至三世。你爹和三世天帝,本是总角之好,天帝还是太子时,你爹是他的护卫,他登上天帝之位,就封你爹为仙界大将军。你爹战功赫赫,威震三界,魔宫中人,无不闻风丧胆。”
“总角之好,那是顶好的友谊呢,可天帝怎会罚我爹爹呢?”
“那是因为你娘。”
“我娘?”小凡太阳穴猛地一胀,只觉心中酸楚,直欲落下泪来。娘,是她从小不曾触碰的心灵敏感地带,作为一个女孩子,她自小希望自己有个娘,能教训颓然的爹,能照顾年幼的自己,可是毕竟是没得到过母爱的孩子,心里一丝奢望也不敢有,生生被压制了,竟不曾意识到,自己是个有娘的孩子。
明熹轻咳了一声,示意慕燊稍候,青璃的事情,他必须亲自和女儿说清,“我的妻子,你的娘亲,是个小鹊仙,做足十万功德,历经百世轮回,经观音点化,有缘入得仙籍。她初入仙界,不过是个无名的鹊仙,在瑶池中司花,颇不受那些生来仙胎的上神待见。那日,我采了瑶池中的碧莲疗伤,遇上了她。她看到碧莲根茎已断,恼怒异常,怨是我的过失,她身份卑微,在天宫无依无靠,说王母定会责罚她,连司花的小事都做不好。这百世功德,怕是要毁于一旦了。
天宫累世冷寂,时光一如长河,波澜不惊,一众仙人无喜无嗔,平静的脸上浮动的不是淡泊,而是冷寂,永远也打不破的冷漠疏离。而那天,这个小仙娥,对我含羞带恼,粉霞色的脸庞,比晚霞还要炫目,颊边一荡一荡的蓝釉耳坠,搅动了我心底的一池春水。她就这么抬眼望着我,丝毫不怕我是杀伐一念的神界大将军。
我这才开始细细打量这个小仙娥。她长得很美,即便身为大将军,在天宫见惯了如花美眷,依旧被她的美所吸引。那是一种带着人间烟火,更贴合人心的美,仿佛瑶池中的那株碧莲,不仅美好,还可以疗伤,甚至,她美得有些妖异,可是,有哪个男人不喜爱那种美呢?于是,我仗着自己在神界的威名,朗声对她说道:‘谁说你无依无靠,从今日起,我明熹便是你的依靠。我采这碧莲是为疗伤,你回复王母说是我拿去了,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累你受罚便是。’便是这样传奇般的相逢,神界大将军爱上了小仙娥,他们在一起,受到了三界的祝福,故事,本就该这样结束的。”
小凡被瑶池、碧莲、王母等第一次听到的名词惊到了,一时哑然,原来这天上,果真有天宫,里头住着仙人,而自己正是来自那里。
慕染燊看小凡脸色煞白,显然是被惊着了,拍着她的背说:“那个小仙娥,便是你娘,她叫青璃。小凡,不要觉得不可思议,我第一次听时,便信了,只因你爹的眼神,可以看出,他是真诚的。他平时话不多,是因为不愿意说谎,他心里藏着太多事,宁可把苦水往自己肚子里咽,也不愿意告诉别人。他这种人,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说这么多的,他今日,是真心要把一切都告诉你啊。”
“谢谢你懂我,染燊兄”,明熹微微一谢,继续说道:“三世天帝二百年,魔宫大举入侵,我奉命平乱。可是魔君挟了青璃为质。我作为神界大将军,举棋不定,错过了剿杀魔宫的大好时机,令仙界蒙受损失,因此获罪。”
小凡亟亟道:“天帝不仁,爹爹只不过是为了保护娘亲,何错之有,竟不顾惜多年君臣之情,将爹爹打下凡间受苦。这样的天宫,爹爹怎会要我去呢”
“我犯的错,一死也不足惜,打下凡间,已是最轻的惩罚了。”明熹看着女儿黑白分明的眼,只觉得女儿秉性纯孝温良,是个难得的好孩子,欣慰一笑,道:“那次魔宫入侵,神界损失惨重,我也是身负重伤,又担忧青璃在魔宫的安危,伤病迟迟不愈。后来,天帝派人告知我,说青璃实为魔界细作。我惊痛之下,急火攻心,伤口崩裂,神力大失。历时五年,我才把伤养好,可再也不复当年之力,已无法执掌紫霄宝剑。于是,我把毕生所学交给了徒弟承烨,希望他接任神界大将军,代我继续守护神界。又查遍当年事,得知青璃实为魔君嫡女弄月,吞食了真正鹊仙青璃的内丹,化作她的模样混入神界,因她与我的关系匪浅,仙界盘查时,就轻易带过了,并未细查,总之,皆是因我的过错。知晓一切后,我抱着怀中的你,怎么也下不了狠心举兵杀回魔宫。魔女无心,不顾天伦生下你,我却无法无视自己的女儿。我只希望你能平平安安地长大,非魔非神,只是个普通的人。在天界恨我的人很多,趁此机会,纷纷说你是违背三界秩序的产物,断断容不得,他们口口声声说要处死你,实则是在指责我身为神界大将军,却识人不明的过失。你只是个襁褓婴儿,何其无辜!最后,我只得扮作疯癫,将你掷于地上,幸而天帝念及总角情分,将你救起,下令你我下世为人以作处罚。可是那一掷,不巧将你的爱魄撞出,十年来,天帝一直把你的爱魄安放在汤谷中,以仙泉水滋养,只等千年一度的蟠桃宴那日,仙界灵气充沛,便可施法将那爱魄重置回你的体内。所以,三日后,你须得上神界一趟。”
“三日?可是据爹爹所说,天界许多人对我不利,女儿不会什么法术,该如何应对呢?”
“天上一天,人间一年。小凡,爹爹所说的三日,是三年以后,也就是你十三岁那年。明日起,爹会传授你仙法。你慧根极佳,秉性纯良,如今这年纪又是修行的最好时机,爹只望你心灵明净,无恨无怖,去仙界拿回自己的爱魄,平安归来便可,千万不要妄动怨念。”
小凡听得爹爹对自己的期许,字字心血,只觉胸中热血沸腾。自小只觉得爹爹冷漠颓唐,世界观里唯有自己一个,如今才知他的千算万算,都是为了自己,他如今的彻悟,是用多大的痛苦换来的啊。
“小凡自小生在凡间,心愿只是做个凡人,去人间最繁华的洛阳瞧一瞧。小凡此行,只会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绝不会沉溺在过往的纠葛中,争取尽早归来,侍奉爹爹。”小凡跪着说完了肺腑之言,眼睛红红的,好不惹人怜爱,明熹抱着女儿,艰涩多年的心,一点点变得柔软,不觉已热泪盈眶。
小凡回屋休息后,慕染燊痛饮了一大盏,声音悠然得近乎飘渺,“这孩子,一定长得像她母亲吧。”
屋内无声,唯有外面雪落的声音,丝丝缕缕,不绝于耳。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很早设计好的写作路线,希望有读者追文………………下面会越来越精彩哦,期待男主出场吧。
☆、银汉迢迢暗渡
第一片柳叶抽芽的时候,小凡已学会了腾云驾雾。爹爹教习仙法口诀给她,但主要还是靠自己悟。
学习仙法首先必须天赋异禀,极具悟性,其次还必须有纯净的心灵,和坚忍的意志。小凡今年十一,作为明熹的女儿,天赋自然是极高的,心灵也纯净,难得的是自小生活上的磨难造就了她坚忍的性格。在一个十一岁女孩的身上,天分、纯真、坚忍是极难同时具备的,小凡这才开始懂得父亲自小历练她的原因,原来这一天,是自己命定的关卡,无人可替代,惟有自己学艺精进,方可化险为夷。
父女俩的关系,自从那一个风雪之夜起,开始缓和。父女连心,小凡第一次懂得了这个词的意义,这个世上,他们是彼此唯一的依靠。
小凡曾为了体悟心明如镜的境界,将自己关在房里三天三夜打坐冥想,待她出来时,眼睛黑白分明,微笑明媚爽朗,她纵身从崖上跃下,那么自信坚定,让人肯定,她悟出了御风的法门。她成功了,气质高华宛如九天仙女,悠然地落在了爹爹身侧,用眼里饱含的笑意告诉他:我学成了。
小凡倒也没有放弃学业,每日用习得的仙法上下山,去学堂的路途也轻松不少。冬去春来,学堂里的孩子讶异小凡越来越光彩夺目。小凡照着镜子,却觉得自己依旧是那个瘦瘦黄黄的小丫头,长相也甚是一般,可学堂里的人皆当着面夸她器宇非凡,如画中走出来的仙子一般飘逸潇洒。
小凡自然没放在心上,毕竟自己是惟一的女学生,到了这年纪被人打趣几句也实属正常。学堂里的孩子年龄参差不齐,有些行了弱冠礼,又科举无望的,早早订了亲退学了,有些尚处稚龄,还在换牙,念书声音咿咿呀呀,一片童趣灿烂。同批就读的学子,现在仍坚持读书的并不多,小凡倍感时光匆匆,分外寂寥,还好回家可以练习仙法,否则日子好生无趣。
有人轻拍了自己的肩,想必是冠英,这些年真心的朋友,也只有他了。
“又是这幅若有所思的模样,见你总是这样,也没个消停。”
回身一瞧,果真是冠英。他正当志学之年,若是去考秀才,想必是拔得头筹的,像他这样将自己的命运牢牢握在手里,是多么幸福的人生啊。
天边的云霞鲜红欲燃,明丽夺目,野风吹得小凡的白裙子鼓鼓的,宛如一支皓洁的海芋。此情此景,冠英脑海里忽的浮现出“宛如谪仙”这个词,心中默想着,自己与小凡打小相识,真正成了朋友,走入彼此的生活也已有三年光景,难道真如娘亲所言,豆蔻年华的女子一天一个模样?
小凡原先只是个又黄又瘦的小丫头,令人倍加怜惜,如今却似一夕之间长开了似的,如花似玉,眉宇灿烂。
小凡见冠英盯着自己,心下竟起了依依惜别之情,怯生生道:“爹爹要把我送到故乡去,这几日便动身,我提前跟你说一声,莫要来送我了,我想自个儿静静地走。”
“这里不就是你的故乡?你生于斯,养于斯,何故去另觅一个故乡?”冠英几乎是脱口而出。
小凡仰望漫天霞光,眼里似有了光亮,直直恳切地说:“我又何尝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