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学乖了。他每日十分刻苦地修习法术,魔祖看了很满意。他便更加刻苦,一心修行,真真是到了一个废寝忘食的地步。魔祖看了,更满意了。
琯珥娘娘瞧着自个儿儿子整日闷头不响,只知道修啊修的,十分忧心。她觉得那些个东西着实没用,自己儿子的身体才是最重要的。且她前几日听闻,小殿下他成日只顾修炼,连宫中的婢子都不瞧一眼。难不成自个儿儿子是个龙阳君?琯珥娘娘大感不妙,在他的燎沉殿前蹲了几日,总算将他捉住了。
琯珥娘娘整了整仪容,尽量和颜悦色道:“川儿你来,娘亲有一事想问问你。”
他认真地端详他母妃一番,一本正经道:“母妃,敢问您眼底下这两颗螐渠蛋是怎么回事?”
螐渠是住在松果山上的一种鸟,不仅身子是黑的,连蛋都是黑的。
琯珥娘娘嗷地惨叫一声,哆哆嗦嗦地抚上双眼。
他刚迈开步子刚准备开溜,就被他母妃紧紧抓住了手臂。
他甚诧异地看了看他母妃。容貌对她来说即是一切,既然她这回连一切都不要了,那说明她找他确实是有要紧事的。彼时他年龄还小,但已有些少年事重的样子了,只是还做得不大到位。故而,问出来的话就显得有些故作聪明了。他问:“难不成,父君封了你做魔后,才使得你如此匆匆忙忙地来找我?”
琯珥娘娘的眸子瞬间黯淡了下去,连着紧紧握着他手臂的手亦松了下去。
这回轮到他大感不妙了。
她垂着眸子沉默了一会儿,弄得他大气都不敢喘一口。许久才淡淡道:“即便那个人已经死了,即便我为他生了个如此像样的儿子,他也永远都不会立我为魔后。”
他朦朦胧胧地意识到自己是窥见了什么秘辛,但单凭这番话,又不能妄下结论,故而理解的不大透彻。他瞧着他母妃黯然神伤的样子,心中甚是酸楚。
琯珥娘娘恢复力很强,揩了一把眼角,抬起头来瞪了他一眼,恶狠狠道:“你,随我进去!”
他正沉浸在自个儿悲伤情绪里,冷不丁被他母妃一把拎起来扔进燎沉殿,吓得半天没缓过神来。
琯珥娘娘拿起果盘里的一颗桃子,又随手变出一把水果刀,慢条斯理地分着那颗桃子。
他忐忑不安地咽了口吐沫,心想,母妃莫不是想像分那颗桃子一样把自己大卸八块了吧。
琯珥娘娘边凶残地将桃子切成一块一块,边装作不经意地去瞧她儿子的反应——令她分外不安的是,他居然什么反应都没有。
琯珥娘娘已经开始淌汗了。缙川他,他莫不是,莫不是真的是个龙阳君罢?分桃这样明显的暗示,他怎么可能不懂?
差最后一刀的当口,琯珥娘娘凌厉的眼风直勾勾地扫向了他。
他略迷茫。
她继续恶狠狠地劈下最后一刀,而后,捂着胸口痛苦地叹了口气。
龙阳君就龙阳君罢,自己儿子开心才是最重要的。
琯珥娘娘神色凝重地放下桃尸,拿出方帕子来擦了擦手,这才站起身来。经过他身侧时,深深地凝了他一眼,语重心长道:“你既选择了如此,母妃也不说你什么,母妃尊重你的选择。为娘的人没什么别的愿望,无非是自己孩子开心快乐。只是这个事,万万不能让你父君晓得了去,他保不准会对你做些什么。”拍了拍他的肩膀同时又面不改色地将双手擦了个彻底,一派沉痛道:“哎,你父君那样的老古板。”
他望着他母妃离开的身影,感到极是迷茫。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缙川(2)
过了几日,他的好友——妖族的小殿下康劼,邀他一同前往上申山,说是他近日为他妹妹打的那把弓还差些材料。那作箭的楛木只长在上申山,而他又听闻近来那座山上有当扈出没。
缙川想了想,以他母妃的反应来看,她好像对他有些甚么不清白的成见,盖是觉得他修炼修得过了。于是他便应了下来,心想出去走走也是好的。
随行的还有康劼的妹妹连痕,仅仅两万岁,还是人间女子豆蔻年华的模样,却已是妖界数一数二的美人了。他对康劼的这个妹妹不大感兴趣,只一心寻着楛木,同时又专心提防着当扈偷袭,没分出神来瞧一瞧这美人究竟长得有多美。
连痕见他并非同其他男人一样,像是饿了几辈子终于见着了肉的豺狼虎豹般贪婪地盯着她看,不由多瞧了他两眼。
不过他并不晓得这个,因为他们果真不大幸运地遇到了一只当扈。
他自然是晓得当扈这个物种的。虽未亲眼见过,但总归是看过书的。康劼邀他同上上申山前,他还特地翻了翻书。“其状如雉,以其髯飞。”他觉着这当扈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也就没将它放在眼里。
谁料他们遇到的这只当扈,乃是只魔化的当扈。
缙川还是低估了这凶兽的厉害。它一爪子抓伤了康劼,又一爪子揪起了连痕的衣襟。这位妖界数一数二的美人在半空中毫无形象地放声尖叫起来。
缙川暗骂了一句无用,祭出剑来狠狠地向那畜生砍去。他着实不大看好这类娇滴滴的姑娘,他喜欢坚强些的。可在他救出烟萝后才发现,原来爱一个人,便会爱她的一切。她也的确不是那类娇滴滴的女子,可他却又自私地不想她那样坚强。他想保护她,不管遇上什么事情,皆由他一个人来抗就好。从第一眼看到那个眼中写满了倔强的小姑娘起,他就想保护她。这种想法很单纯。许多许多年后,无论什么时候,他心里时时刻刻溢出来的情绪都在说着:我要保护她。
这种想法近乎可怕。
且说那次缙川虽砍伤了那当扈凶兽,却没能打倒它,反而让它更是绿了一双眼,狰狞不已。他抵了几回合,深深地意识到了自己的不济。耳边是康劼那妹子声嘶力竭的哭喊声,直扰得他心神难聚。
唔,康劼那妹子,叫什么来着?他不记得了。他只记得,从那次起,他就不大欣赏康劼的这个妹子。
扑鼻的腥气熏得莲痕头晕脑胀,而后,她终于不负众望地吓晕了过去。
没了她的尖叫声,缙川松了口气。他自然想不到,康劼的妹子昏迷了几日醒来后,一心认定是缙川救了他,且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了他。
事实上并非如此——救了他们的,乃是一股摩诃曼陀华形状的至纯真火。那火焰甚微弱,却轻而易举地将当扈凶兽燃得灰烬都未剩。
未等缙川缓过神来,那边已走来一男一女。二人皆眉目如画,皆是副与魔族之人有二的神仙模样。
走在前头的是位女子,一袭青衣,如空山烟雨,美得分外空灵。她身上水汽甚重,这味真火定不可能出自这女子手中。她身后是位红衣男子,携着一股呛鼻的神仙味儿,使他不由皱了皱眉头。忽而感到有些羞愧,怎可嫌弃救命恩人的身份呢?于是他上前一步,诚心道:“多谢二位相救。”
康劼亦随着他向二人道谢。
女子摆了摆手,淡淡一笑,道:“你们不必谢我,虽然是我有心救你们,但我属水,与那死去的当扈同属一般,并无相克,许是没什么胜算。若谢便谢他罢。”
言下之意,那名男子无心救人,实属迫于无奈。
缙川瞧了眼那男子。那男子立得笔直,没什么表情看着远处,似是并不好相交。他垂了垂眸子,依旧是向女子道:“无论如何,还是多谢相救。某乃魔族缙川,欠姑娘一个人情,他日若姑娘同仙上有什么需要帮忙且不嫌弃川某,尽可来魔界寻我。”
那位神仙味儿甚重的男子倏然开口道:“缙川?”
他点了个头:“正是在下。”
男子似是斟酌了半晌,道:“如此甚好。四千年后,青儿须至凡间历劫,若你想报恩,且于那时投往尹家,帮我照拂照拂她便可。”
他固然是满口答应。
那唤作青儿的女子张了张口,终是什么也没说,只道:“那便多谢你了。”
缙川对神界仙界的种种不大了解,思虑了半天,也未猜出那女子是哪家的神女,却将那男子的名字,往心里头的深处藏了藏。
这些年里,他拼了老命地修炼。修炼的同时,亦留了许多心眼,为二人的以后铺了许多路。彼时未雨绸缪的这些个事,于以后亦发挥了不少关键作用。
就好比他入了魔渊。
魔渊那是何地,魔界禁地,里头关着无数凶兽冤魂,无比可怖。可是他就是敢为了她,亲手剜了心,自己的血洗了满身,他洗不净那件衣服,偏偏那又是他极喜欢第一件,无法,只得扔了——因为只有没有心又神力极高的人,才可以自由进出魔渊。
这也是迫于无奈。她若日后出了事,他也有个可靠的地方供她避难。无奈,她的身份太过特殊,于她来说,这世上没有哪个地方比魔渊更安全了。
可这世上又有几人同他一般傻,肯亲手剜了自己的心呢?
他与魔渊中关禁着的后卿成了朋友,后卿当着他的面读了他的心,他也没拦着。没半个时辰,后卿便惊恐地望着他:“你也太……怎么就敢对自己下那么狠的手呢?啧啧啧,你们这些痴男怨女的爱情啊。”
缙川一边奋力挥舞着手中的长剑砍着魔渊中凶神恶煞的凶兽,一边分出神来傻傻地想,自己不大会说话,故而他能为她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这一分神,手臂便被凶兽滴着毒液的獠牙刺透了。
两万年来,他受伤再痊愈、痊愈再受伤,生生将自己送进生死之隔数次,好在命大,侥幸活了下来。
剩下的日子,他耐着心烦,静静地等待到人间为祝融上神身边的那位小神女报恩的日子。可令他万万没能没料到的是,他居然赶在那个日子前,逼出了数千年前被广瑶神女一不小心□□肩膀的、灭尽定世界的碎片。
他端量着那晶莹剔透、泛着盈盈碧色的碎片良久,忽然想起了什么,起身便往藏经阁奔去。
阿萝,我来救你出去了。
这个破阵解界的过程未免艰辛了些,可当他将惊慌失措的她纳入怀中时,却觉得那一切的苦啊痛啊,皆不算什么了。
虽然回来已寻不见那片灭尽定世界,可没出半个时辰他便将这个事忘了个感情。他只感到分外满足。
他将烟萝藏在自己的偏殿中,翼翼小心地保护着,可谁能料到,在他对燎沉西殿中的所有婢女下了诅咒、将那听了墙角的婢子处死后,竟还是失了算。烟萝的身份,终是被康劼晓得了去。
令缙川做梦都想不到的是,与自己相交甚好的好友,有朝一日会为了他的妹妹而威胁自己。
“若你不娶连痕,我便将你宫中那位神不神魔不魔的小丫头的身份昭告天下。你想必也晓得我这么做了的后果罢,缙川?你也莫要怪我,怪只怪,连痕她对你用情太深。”
用情太深?他嗤之以鼻。可他又不得不娶连痕。若非如此……他连想都不敢想。
他在大婚当日,把她丢了。这是他早就猜到了的结果,只是未曾想到,这小丫头的心,比他想象中还要绝情。
他没法不挂念她。于是他做出病重之态,人已附上了人间那位尹家少爷尹百濯的身——那是他放在人间用以报恩的灵体,只是初衷略有小让而已。
而后他归至魔界,也深刻第反思了自己在人间的、彼时他并不晓得的所作所为,得出了一个结论——他放在人间的这个灵体不知为何变了异,且太怂了些。
不过他蛮喜欢。因为他的阿萝在人间的那些日子,那么开心。
后来,他时时回想起那段自己不属于自己、她亦不属于她的日子。彼时他叫尹百濯,不晓得自己的真身是何派头,灵台中未存那一份记忆,故而过得恣意潇洒。兴许展露出来的幼稚、执拗、倔强,带了他做魔界少主时所不曾流露出来的不少本性;而她如一个来去自在的侠女,那么那么轻易而无意地扰乱了他的心。
尤其是当他与烟萝误打误撞地跌进了她娘亲为她造的灭尽定世界中时,而他们又将误会解除,他得以夜夜拥着她入睡的那段日子里,这种想法尤为不真实。他喜欢她,从一万来岁的时候就开始喜欢她了。他喜欢她那么久,且她特殊的身份摆在那,以至于他压根儿未曾妄想过他二人的未来。而他们而今相处来的这份温暖踏实,则让他害怕。且他深深地晓得,这段日子会有多么短暂,可他还是自私了。
倘若情爱果真是个烈性的东西,那便让它痛吧。他只有让深爱的她再一次地误解他乃至恨他入骨——纵使他杀她也就罢了,他还那样决绝地伤了她。
可是烟萝不晓得,缙川承的痛,远远比她多得多。
可这于他来说,压根就不算什么。若问缙川,他这辈子最痛的时刻是什么时刻,他定会回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