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学者的动作难免僵硬愚笨,可那破开血肉的声音太过清晰,响彻耳畔,接着,便被一抹鲜血浊了满脸。血浆黏稠地着我的睫毛,我哆嗦着唇不敢睁开眼睛,一面是怕血浆流入我的眼中,另一面,是怕瞧见血腥的情景。
烟萝啊烟萝,你自持心狠无情,到头来竟然如此懦弱!
心下一狠,以袖子胡乱揩了把脸,睁开了眼睛。
我瞧着眼前与我对视的人,轻声笑了。
“殿下,没想到这么久过去了,你还是那么喜欢替人挡剑。”
缙川的眸子瞬间一暗。
强压下心头悸动,伸出手轻轻抚过他好看的眉眼,一点一点地刻进心中,一寸一寸的腐蚀血肉。
这是我此生最爱的人啊。而且我肚子里正怀着你的孩子……
犹记得此前看过的一个话本子,里头的小娘子十月怀胎,她官人却趁此机会在外面花天酒地,旁人看不过,拿这个事问这名小娘子,她说:“既然嫁与了他,便是把整个人都交给他了。既然肯为他生孩子,便是把整个人并整颗心,都交给他了。”
彼时我啧啧两声:若一个女子肯为一个男子生孩子,定是真的爱他。
后来旁人将小娘子的这番话带给官人,他顿觉羞愤难当,乖乖回家照料他娘子去了。这个结局,总归是个不错的结局。
我看这个故事的时候可未曾想到,总有一天,我会心甘情愿地为一个人生孩子。
可我不该,不可,不能爱他。更不消说为他生孩子了。
痴痴地抚着他的脸,继而投入了他的怀抱中。
他的怀抱那么温暖,那么令我心安。可这个怀抱压根就不属于我。缙川,莫要怪我。我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默默地流泪,猛然施力,将本就死死钉入他胸膛的剑,往里推了推。“噗嗤”一声,剑尖没入了被他挡在身后的、默不吭声的魔祖的背后。
缙川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低头瞧我,不可置信过后,是种我说不上来的悲辛,口中反复喃喃着:“阿萝你……你……怎么可以……”
我从他的怀中探出头来,璨然一笑,挨近他的耳朵,一字一句道:“别怕,你死不了。我早已在剑身上涂满了我的血,你知道的,我是神魔之后,我的血,有起死回生之功效。”抬手理好他鬓间的碎发,笑得无害:“你看,我本也不想杀了你父上,无非是捅他一剑,过过瘾罢了。可是你又自作聪明跑来挡剑了,缙川啊缙川,你什么时候才能不要这么自以为是呢?”我的手缓缓下移,握住了他胸前的剑柄:“人本有情,剑无情。缙川,莫要怪我。而且,你也没有心了,不是么?”言罢,狠狠抽出了剑身。
他被带的一个趔趄,险些摔倒,眸子却定定地瞧着我,哑着嗓子道:“你回来了,我便把它安回来了。”而后便转过身去,跌跌撞撞地几步踉跄至魔祖跟前,“噗通”一声跪了下去。“父君……”他伏在魔祖身侧,悲恸欲绝。
我咬着唇不做声,只冷眼瞧着魔祖身后那个不大的血洞。忽而感到天灵盖被猛地敲了一下,震得我浑身皆是一痛。
这不可能。
三步并作两步飞奔上前望向魔祖的正面,只见他双眸紧闭,嘴角甚至还挂着一抹安详的笑。
“自灭元神……这怎么可能?!”眼前猩红一片,一颗心似乎被谁一刀一刀地割成了碎片,我疯狂地按住魔祖的肩头死死地摇晃:“怎么可能?!你怎么可以自灭元神,你怎么可以?!我甚至还没有杀你!”
我策划今日策划了那么多年,那么多年啊,为的只是与他同归于尽,以雪前仇。可他怎么可以自灭元神呢?!这不就证明着他心中愧疚?这叫我怎样,怎样顺理成章地把他定义为坏人呢?
缙川大力按住我,冷冷道:“够了。”他的语气,又给了我当心一箭。
父君,娘亲,是烟萝不济,没能亲手为你们报仇。我死死攥着手心,痛不欲生。心痛得大了,并着整个身子也痛了起来。脑袋渐渐昏沉,临倒下前,我猛地抓住了缙川的衣袖。胸腔生疼,更疼的却是肚子,可悲的是,到了眼下这般关键时刻,我却一个字都挤不出来:“我的……我的……”
“你流血了?阿萝,你怎么流血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完结正文,存稿2号发,谢谢大家,鞠躬~
☆、第十五章·是故贤善偈(3)
我尚存一些知觉,缙川一把我抱到藏经阁外的空地上且幻化出一条毯子供我躺着时,我便听到了嘉祉的声音。浑浑噩噩地想,这小子明明答应我回九重天上去了,不想竟把我给诓了,待我清醒时,定要他好看。我费力地想抬手抹去这臭小子眼角的泪水,却怎样都抬不起胳膊。痛得过了劲,就不感到那么痛了。
嘉祉从缙川手中抢过我的一只手,狠狠地握紧,声音焦急:“烟儿姐姐,你是不是要生了?!”
千言万语堵在嘴边,嚅了嚅干涩的唇,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得反握住嘉祉的手,小幅度的点了点头。
“……要生了?”缙川不可思议地低头看向我,眼神晦涩:“我为何瞧不出?”
嘉祉瞥了他一眼,道:“烟儿姐姐施了障眼法,你自然瞧不出。她还对我说,这个孩子,是一个叫缙川的人的。”他恨恨咬了咬牙:“烟儿姐姐真是糊涂,怎会瞧上一个这样不负责任的人!她怀孕何其艰难,现下即刻要生了,那负心汉居然都不在身侧!”
脑子还算清楚的我听及此,未免黑了黑脸色。
嘉祉立马惊呼一声:“烟儿姐姐,是不是痛得不行了?脸色怎的突然这样难看?”
我:“……”
缙川亦黑着一张脸,咳了咳,面无表情道:“这位小兄台,我便是缙川。”
嘉祉差点将一双大眼睛瞪出眼眶:“……什、什么,你便是缙川?!”
缙川默默地点了个头。
夏夜暖风袭人,纵使我躺在缙川的怀中,身下垫着一层厚厚的毯子,可还是感到了一丝入骨的凉意。我不禁往缙川怀中缩了缩。他察觉到我的动作,将我狠狠地往怀中带了带,而后,似有什么冰凉冰凉的液体,滑过了我的侧脸。
我终于晓得为什么感到这样凉了。模糊的视线中出现了无数双脚,再往上看,唔,瞧这份打扮,盖是无数身披盔甲的魔兵,原是他们走路时带出的风让我周身一凉。可我的第一眼识、第二耳识与第三鼻识皆渐渐地褪了下去,眼睛已然模糊,而耳朵,已很难听得清什么了,连方才众多魔兵整齐划一而来的巨大声响,听在我耳畔居然声如蚊蝇。恍然想到了什么,我挣扎着与缙川幻音道:“后卿呢?”
他像往常一样抚了抚我的头发,凑到我耳边轻声道:“你放心,后卿他还在魔渊口与魔兵厮战,这一众魔兵是另一批,你休要担心。”
我放下心来。腹中一阵一阵地抽痛使我流了一身冷汗,我虚弱地闭着眼睛,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难道真如嘉祉所说,我这是……要生了?
这个问题似乎有些严重,且我还未曾考虑过。
隐隐约约听见一人道:“妖女烟萝杀害魔祖,罪可当诛!殿下,银灵子请求为民除害,杀了妖女,除之后快!”
银灵子?残存的听识示意我,这个名字怎么听怎么熟悉。痛得快昏过去之际,我居然还十分敬业地溜了回号。唔,想起来了,眼前的这位银灵子可不就是曾经的东夷大将,而今的遁神。魔界里头果然藏了许多奇人。
缙川将我交到嘉祉怀中,冷冷一哼:“杀她?你经过我的允许了么?”
底下一片哗然。
“这……”银灵子稍一迟疑,雷打不动道:“殿下三思!银灵子请求除掉妖女!”
“除掉妖女!”魔兵们齐声高喝,声音震天。
呵……有生之年我还能激起这么大的轰动,委实难得。嘉祉频频为我揩着额间的冷汗,揩了一遍又出一层,他却甚是坚持不懈地继续揩着,我有些不大好意思,颤着手臂想拨开他的手。谁知被四两拨千斤地拨开的却是我的手,他垂下头对我露齿一笑,亦学着缙川的样子,凑到我的耳畔,道:“烟儿姐姐,你别怕,我和……和缙川,都在这儿陪着你。”他提起缙川的时候,还是有些不自然。
我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可还是对着那个方向,淡淡一笑。依稀听得结界外漏进来缙川的声音,不怒而严:“那是本太子的妻子,本殿下的孩子,你们谁敢动她们一根汗毛?!”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缙川用那种语气讲话,也是第一次听缙川称我为他的妻,亦是第一次听他搬出自己的身份。他做这些,全都是为了保护我,保护我们。虚弱地呼出一口气,忽然觉得,此生也当得“值了”二字。
那么小的时候,就遇见了自己的良人;一个人枯燥的日子里,有书为伴;最美好的时光,都给了他;最后的一刻,能有最亲的人陪在身侧。烟萝此生足矣。
第一眼识、第二耳识、第三鼻识并第四舌识皆不复存在,我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闻不见,就连嘴里的血腥气都尝不到了。我处在一片黑暗间,只感到痛,痛得撕心裂肺,却紧紧咬着牙冠不做声。就算我叫出声来,我也听不见,且会让爱我的人担心。渐渐地,连痛也不是那么的痛了,我感觉自己的身子愈来愈轻,愈来愈轻,整个人都似乎要飘起来了一般。我晓得我这是要死了。第五身识终于褪去了我的身子,我什么都感觉不到了。烟萝,不要怕,你不会再痛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连我都险些以为我已死去之时,一道婴儿嚎啕的啼哭声惊雷般劈开了我的耳膜,八识中失散的五识一瞬回温,我听见嘉祉带着哭腔的兴奋声音:“烟儿姐姐,烟儿姐姐你看,是个女孩,她好漂亮好漂亮……”
我努力撑开眼皮,入眼的,是缙川神色温柔地抱着一个婴儿的模样。我从未瞧见过比这还美的景象,一时间,我的眼中再入不了旁的东西。缙川将哭泣着她送到我面前,轻声道:“阿萝你瞧,她长得多像你。”
是啊,她长得像我,亦像他。原来我与他的孩子长得这么漂亮,这么这么漂亮。
缙川凑近我的跟前,眼中似有繁星缱绻:“谢谢你,阿萝。”
我勾唇一笑,艰涩道:“举手……举手之劳。”
他难得露出了哭笑不得的表情:“都这个时候了,还有闲心同我开玩笑?阿萝,你可为我们的女儿起好了名字?”
抱着怀中柔软到不可思议的小家伙,我爱不释手,缓缓道:“起好了。叫参商。”
他脸上的笑僵了一瞬,接着笑着点了点头:“好。都听你的。”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接过我的参商搂进怀中,软软的婴孩不哭不闹,瞧了我半晌,继而对我露出了个笑脸。热泪洒在她明媚的小脸上,使得她好奇地不停用小手去蹭。我吻了吻她小小的额头,用生平最为柔软的声音哄着她道:“参商,娘给你唱首摇篮曲吧,从前娘睡不着的时候,你父君经常给娘唱这首歌。娘也给你嘉祉哥哥唱过。现在,娘唱给你听。”
她犹如听懂了般笑着拍了拍手。
我的参商,我与缙川的掌上明珠,她那么聪明,那么可爱。我闭上眼睛,低低地唱道:“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呀。蛐蛐儿,叫铮铮,好比那琴弦声啊。”
一首摇篮曲,直把我唱到眼皮愈来愈沉,愈来愈沉。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大结局。
☆、第十五章·是故贤善偈(4)
都说人死前会想到很多,我也不例外。大段大段的画面在我面前一一呈现。
我看到了娘亲,看到了父君。我们一家三口无忧无虑地在一条小溪上钓鱼,岸边是大片大片的唐菖蒲。我的娘亲,冰肌玉骨,美目盼兮,穿着碧色的裙子,赤着双足,坐在唐菖蒲间,美到近乎失真。而父君钓上来一尾鱼,我兴奋地跑过去瞧,可那尾鱼竟然小的可怜,我不屑地哼了一声,丢下父君找娘亲跳舞给我看。娘亲碧色的裙角漾开大大的圈,我拍着手要跟娘亲学跳舞。父君远远瞧着我们乐作一团,脸上是化不开的笑意。
继而我看到了缙川。他教我写字,教我作画,教我抚琴,还教我酿酒。他为我受苦、为我受伤,甚至为我剜心。他包容我所有的纰缪,舛讹,瑕疵,他为我做的之多、对我用情之深,天底下没有一个人比得上。
最后我看到了我的女儿,参商。原谅娘亲给了你一个寓意不详的名字。我的宝贝,忘掉那个给了你生命却无法伴你长大的娘亲吧。
记忆到此而止,可我还有那么多没来得及回忆完。我有些遗憾。
那些在我生命中留下过印迹的人,我此时一个都想不起了。
力气一点一点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