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言不发,跃出温泉。
「清,你没擦干身体就穿衣服,会着凉的,我来帮你。」
他跟过来,黑发披散如流泻的黑瀑,晶莹的水珠在身体上跳动、滑落,一走一动之间,全身似在发光一般,透出难描难述的迷人风采。
我转过身体,掩好衣襟。暗道:没有廉耻的家伙,不穿衣服还能如此怡然自得。
他拿起一块柔软的毛巾,轻轻擦拭我的头发,俯身在我耳边调笑:「怎么得了?你闹脾气的样子也这么好看,我真想——」
我怒气上涌,回头就是一脚,只听「扑通」一声,他又跌回池中。
看他在水中扑腾了几下,慢慢爬上来,趴在池边,闭着眼半晌不语,我不由有些后悔,扔了一件衣服给他,叹道:「瑞,和你在一起太累了,我揣度不了你的心思,摸不透你的脾气,每次稍稍放松就会被算计。你什么时候能不对我用心机啊?」
他翻身而起,狠狠瞪我片刻:「你根本没有心,我若不用心机,你——」突然顿住,抬脚把一旁的茶杯碗碟大力踢开,劈里啪啦一阵响。
见他动气,我也不再多说,收拾停当,起身向外走去。听得他在后面轻轻叨念一句:「多情总被无情恼。」
我不禁苦笑,无情,若能真的无情就好了。
第八章
已是傍晚了,天色阴沉灰暗,寒风呼啸,看样子今夜又要下雪。
我加快脚步,刚迈进府门,就听一声欢呼,璇儿直扑过来,我俯身抱起他,掂了掂,满意地笑了,自解毒之后,他的身子越来越壮了。
「璇儿不乖,这么冷怎么不在房里?」我轻捏着他小巧的鼻子问。
璇儿噘起嘴:「璇儿在房里啊,可是阿爹一直不回来,我才出来看看。」软软的小手摸在我脸上,惊呼:「阿爹,你的脸好凉。」又摸摸我的头发:「阿爹,你的头发上还有冰。」
「没事,一会儿就好。」
我抓住璇儿的手,看了看站在一旁的曹明枢,他郑重地躬身施礼:「师傅。」
忠文也跑过来:「将军回来了,晚饭稍候便好。」
我点头,抱着璇儿走了两步,回头看曹明枢低头在后面默默跟着,身形孤寂,不由心中一动,方才他看到我,脸上分明也闪过兴奋期盼的神情。
他因身逢大难而早熟,但毕竟是个需要关爱的孩子。
我俯身拉起他的手:「来。」
他安静地走在我身边,表情镇定自若,连眼神也平静无波,只是小手微颤了两下。我没有再看他,只是把他的手攥紧了些。
用过饭,哄璇儿睡下后,我带曹明枢到书房考察他的功课,这孩子很聪明,领悟能力强,言辞也颇有见地。
我抚了抚他的头以示赞许:「明枢,我有一个朋友很快要来,我们可能会有比试,你仔细看他的招式,有机会多向他讨教,他若能指点一二,你此生受益无穷。」
他眼中闪过兴奋:「是南越宗——君主吗?」
这孩子知道得真不少,我含笑点头:「好了,去休息吧。」
他施礼,告退。
我突然想起一事:「等一下,明枢,带璇儿到你房间睡,以后我不在,就由你照顾他。」
他愣了一下,郑重地点点头,什么也没问,转身出去。
我在书房坐了一会儿,还是心神不定,总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对劲,却想不出所以然。一个月来,连续发生这许多事,是该好好想一想,可是今日实在太累,还是先睡一觉吧。
起身回房,璇儿已经不在这里,我不禁莞尔,曹明枢挺有办法的。
※※※
入夜,果然下起大雪。
三更时分,我突然惊醒,床边已站立一人,黑暗之中只能模模糊糊看到他高大的身形。
「荐清,你的警觉性怎么越来越差?」
见我醒了,他笑道,洁白的牙齿在黑暗中忽隐忽现,分外显眼。
我挺身跃起,一把推开窗,窗外大雪纷飞,银装素裹,地上的雪足有四指厚,白茫茫一片,柔软平整如刚铺好的棉絮。
「踏雪无痕,宗熙,你的轻功又精进了。」
「干什么你?」宗熙飞快地关上窗,搓着手埋怨:「我可是从南面来的,你要冻死我吗?什么鬼天气,说下雪就下雪。」
我转头一看,才发现他只着单衣,且已湿透了。他竟然就这样冒雪而来,两年多不见,这人竟还是这样不会照顾自己。想他每次来都是一幅狼狈不堪的样子,这次还算不错了。
刚要找干毛巾给他,却见他自顾自脱下湿衣,一边叫冷,一边拿起我搭在床头的衣服就擦起身体来。
对宗熙的大大咧咧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我无奈摇头,点亮灯,打开柜子,找了一件宽大的袍子,听身后的动静,他已经钻到我的被窝里,发出满足的叹息。
我将袍子扔给他,淡淡道:「穿上这个再躺,否则我就这样把你扔出去。」
他笑道:「可不可以连被子一块儿扔。」
昏暗摇曳的灯光下,我这才看清他的脸,他的脸上满是黑漆漆的胡子,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模样,头发湿乎乎的,上面一块一块暗黄的东西,好象是泥土之类。说好听些是满面风尘,其实就是邋遢鬼一个。
我怒道:「宗熙,你多少日子没刮胡子,多少日子没洗澡了?」
他摸摸脸笑:「不记得了,男子汉大丈夫,干嘛在意这个?荐清,你的毛病好象也越来越严重了。」
不会是从南越出来就没洗过吧,大概连衣服都没换过,否则也不会只穿一件单衣。这种事别人做不出,但是他是宗熙,又有什么是他做不出的?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压制脾气:「好,就连床也一起扔掉算了,反正也不能要了。」
他闻听笑得喘不过气来,看我恼了,才捂着肚子道:「你要是把我这样扔出去,不知别人会怎么说我们?我可以提供几个版本,要不要听听看?喂,你不能打我哦,我现在没穿衣服,打起架来会冻坏的。其实呢冻不冻着我倒无所谓,就怕被人看到,会害你没面子。」
我放下拳头,再深吸一口气,转身向外走去,手刚触到门,就听他又道:「你最好把门窗关好,否则我若不小心说梦话,当然我会尽量小声说,但是万一被别人听到的话——」
我飞身扑过去,一手掐住他的脖子,一手捂住他的嘴,忽觉掌下触感不对,伸手一揭,一层薄薄的面具应手而起,露出他笑呵呵的脸。
剑眉斜飞入鬓,星目炯炯有神,挺鼻端正刚直,双唇坚毅有型,脸部的线条是技术最高超的画师也描绘不出的刚毅与流畅的完美融合。我暗自叹气,若不是眼中难掩的促狭和双唇放肆的弧度,若不是脸部肌肉因极力忍笑而有些扭曲抽搐,这个人该是多么仪表堂堂,气宇不凡。
我微笑着慢慢收紧放在他脖子上的手:「很好,现在你可以随便说,只怕说的不是梦话,是鬼话。」
张扬的笑容立即消失,掌下的人只能张大口困难地喘气,我正考虑着要不要放松些,却忽觉掌下一滑,他已脱出我的控制,翻了个身,躺到大床里侧,揉着脖子抱怨:「荐清,你也太狠了吧。不过戴了个面具开个玩笑而已,你就要痛下杀手。也不想想,我知道你龟毛,超级爱干净,哪敢脏乎乎的来见你?」
我看着自己的手掌,眯起眼:「缩骨功,你何时练成这门功夫?」
他恍若未闻,嘻嘻笑道:「别这么小气,我可是在外面清洗过,还把脏衣服都脱掉才进来的。我全身上下都很干净的,要不然你来检查好了。」说着抓住我的手摸上去。
这人做事还是这样颠狂。我一拧手腕挣开,就势点向他的肩井|穴,他已靠近墙壁,无处可躲,只能沉肩侧身躲开要|穴,我手腕一转,迅速改变方向,紧紧扣住他的脉门。这招今天下午刚从瑞那里学会,现学现卖,竟也能一举制住宗熙。
宗熙一愣,大笑出声:「好厉害的擒拿手,不过不是你的风格。你又偷学谁的?还是你也曾被人这样制住?」
我脸上有些发烧,微微侧开脸,沉声道:「你要是不再胡闹,我就放开。」
「好。」
他答得干脆,我也放得爽快。宗熙这一点不错,就是守信的很,说一不二。不象瑞,表面上温和柔雅,什么都说的好好的,暗地里却不定会算记什么。想到这儿,我突然有些不安。
「荐清,你发什么愣?我可要睡了,赶了一天一夜的路,累死了。」
他打了个哈欠,倒头就睡。真是宾至如归,把这里当成他的墨辰宫了吗?我摇头苦笑,起身将那恶心的面具和他随手扔了一地的衣服收好,径自出门,来到井边,果然看到一地的狼藉。
他竟真的大雪天在井边沐浴,还将外衣随手扔在这儿,明早若被人看到不知又会生出什么事来?
我摇头叹息,只得又收拾一番才到书房睡下,居然也能沾枕就着,一夜无梦。
※※※
清晨,雪势小多了,雪花却变大,一片一片如棉絮一般稀稀疏疏、飘飘洒洒地落在地上,轻轻覆上刚清扫过的走道,无声无息的为大地再披上一层白色的外衣。
「宗熙,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我轻抿一口茶,神态悠然地发问。
宗熙将茶杯重重往桌上一顿,怒道:「我还要问,你当日有难,为何不去找我?」
我沉默了片刻,淡淡说道:「也不算有难,只是出去散散心罢了。」
宗熙冷笑:「一散就是一年多?散心散到需要诈死?还有你那个——儿子,为何会身中奇毒?」
我心一跳,宗熙方才看到璇儿时,就曾面色一变,如今提起璇儿,神态也颇不自然,似懊恼,似愤怒,难道他知道什么?
我有心相问,又硬生生收住,莲已经死了,逝者已矣,何苦再去追究?无论如何,璇儿都是我叶荐清之子,上一代的事与他无关。
我站起身,面向窗外,院内是盛开的腊梅,大雪压枝却更见娇艳。
「宗熙,不要再提那件事,说说你此来的目的吧,我相信不只想看看我那么简单。」
宗熙也站起身,走到我身侧,用探究的目光地审视了我半晌,正色道:「不错,我此来的目的有三,第一就是看看你;第二——」
他顿了一下,握住我的手,目光烁烁:「荐清,你该明白,像你这样性情刚烈,才貌出众,重情重义的人本身就易召祸,偏偏你又没有一丝为人臣子的自觉,没有哪个君主能容得下你,齐瑞也一样,我此来是想告诉你,当年的提议今日仍然有效。」
我反手握住他的手,作了一个击掌的动作,当初我们就是这样击掌为誓,定下互不犯境、永不为敌的盟约。
「我的回答今日也同样有效,此事休要再提。」
他握紧我的手,向空中一挥,冲天的豪气似把远方连绵起伏的群山也压在掌下:「你我携手不出几年便可掌控天下,指点江山。唉,可惜啊,英才天纵却要屈居人下,真不知你是如何想的?」
睥睨天下,傲视群雄,宗熙的豪情和气势无人可比,也最有感染力,不可否认有那么一刻我亦怦然心动,看了宗熙半晌,微笑着摇头:「好了,说说你的第三个目的是什么?」
「第三——」他沉吟了一下,笑道:「荐清,我们去江湖上走一圈如何?就象当年一样,鲜衣怒马,少年侠气,豪情满怀,携手同闯江湖。」
「江湖——」
想起那段纵情欢畅的岁月,我不禁悠然神往,斜睨着宗熙取笑道:「还没忘记你的江湖梦啊,一国之君还不够你威风八面吗?说什么鲜衣怒马,豪情满怀,我看你不能忘的是江湖女子的侠骨柔情吧?」
他纵声大笑,一拉我的手,从窗口飞身而出,直冲进院外的梅林之中,击掌高唱:「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声音浑厚嘹亮,豪情激荡,在林中回荡盘旋,覆在树枝上的雪伴着嫣红的花瓣扑簌簌而落,又被歌声荡起,红白相间,在空中飞舞者,飘洒着,煞是好看。
这样的他,不复昨晚的无赖嬉笑,也不复方才的威严持重,这才是我最熟悉的宗熙,慷慨激昂,豪迈粗犷,有烈火一般席卷一切的气势。
一曲即罢,我拍手连声叫好,宗熙剑眉舒展,星眸晶亮,更显得意气风发、卓尔不凡。
「荐清,我们就去扬州如何?看看那倚翠楼还在不在?」
扬州倚翠楼,虽是烟花之地,却是极雅致洁净的所在。其间美女如云,个个才貌双全,对客人极为挑剔,许是后台颇硬,竟也无人敢惹。
那是我第一次逛妓院,正赶上其间才貌双全的花魁水怜心以诗论友。那时年少轻狂,好胜心强,于是慨然下场,竟靠几句诗文拔得头筹,得到水怜心青睐。
宗熙不服气,非要与我相争,我二人吟诗作对不分高下,最后我好心让给他,本以为能让他结一段千里情缘,得一个红颜知己,没想到当晚却是自称最懂得怜香惜玉的宗熙喝醉,大闹倚翠楼,让我难堪之极,一怒之下,与他打了一架。
那一架打得酣畅淋漓,打完之后,倚翠楼被毁去大半,以为会惹麻烦,不想却有众多女子非要追随我们,吓得我二人将身上的钱财全部扔下,落荒而逃,而后穷困潦倒了好一段时间,真可谓落魄江湖了。
想到那段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