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男人正站在水边等候我们。船离着还远的时候,我恍忽看到别的奇形怪状的人钻进峭壁半腰的草丛里,然而当我们靠近时,我却什么也没看到。那个男人中等身材,长着黑人的面孔,嘴巴特别大,几乎没有嘴唇,胳膊特别瘦长,双脚又细又长,两腿罗圈得像张弓。他向前探着一张多毛的脸,站在那里看着我们。他的装束和蒙哥马利还有他那位白发同伴一样,都是蓝哔叽衣裤。
船靠得更近时,那怪物开始在海滩上跑来跑去,做着极其古怪的动作。蒙哥马利一声令下,小艇里的四个人笨手笨脚地跳起来,扯下前帆。蒙哥马利把船头绕了个弯,将船靠到海滩上挖掘出来的窄小码头。岸上的那个人飞快地朝我们跑过来。我所称作的码头事实上不过是个水湾,按现在潮位,刚好能容下这只艇。
我听到大船船头触到沙子上的声音,忙用小水桶挡着我的小救生艇免得撞到大船船尾的舵上,然后松开牵引绳,上了岸。那三个戴头巾的人从船里爬出来跳到沙滩上,动作笨得不能再笨。他们在岸上那人的帮助下马上开始卸货。我感到他们腿部的动作特别奇怪——那些腿不是僵硬,而是有些变形,仿佛接错了位置。白发人牵着猎狗上了岸,猎狗冲这几个人狂吹着。
那三个大块头彼此说着话,声音奇怪的沙哑着。岸上等候我们的那个人一边和他们搬运船尾上垛着的那几个大包,一边兴奋地同他们说着什么——我觉得他们说的是一种外国话。我好像听到过他们说话的声音,却想不起是在什么地方。白发人站在海滩上,手里牵着的六只猎狗狂吠不已,他大声喝斥着,想制止它们的嚎叫。蒙哥马利卸下方向舵,也上了岸,全体人马一起卸货。我长时间饿着肚子;加上太阳火辣辣地烤着我的光脑袋,感觉太虚弱了,便没上前帮忙。
一会儿,白发人好像想起了我的存在,朝我这边走来。
“看起来,”他说道,“你好像没吃早饭。”
他的浓眉下面,一双黑色的小眼睛闪闪发亮。
“我得向你道歉。你现在是我们的客人,我们必须让你宾至如归——尽管,你也知道,你不是我们请来的客人。”
他目光炯炯地盯着我的脸。
“蒙哥马利说你是受过教育的人,普伦狄克先生——他说你懂,或科学。我能问问你都受过哪些教育吗?”
我告诉他我在皇家科学院念过几年书,师从赫胥黎搞了些生物研究。听到此他的眉头微微一扬。
“是这样的话,情况就有所不同了,普伦狄克先生。”他的话里带出些许尊重。“碰巧我们全是搞生物的。这儿是一个生物研究站——可以这么说吧。”他的目光落到了那些身裹脏白布的人身上,此刻他们正忙着搬运那头美洲狮。他们把岔子放在一些圆棍上,往院子方向拖。“我和蒙哥马利都是生物学家,至少我俩是。”他又补上一句。
然后他说道:
“你什么时候能够离开这儿,我说不好。我们不在航线上,大约每十二个月左右才能见到一艘船。”
他忽然离我而去,沿海滩向上走去,超过那群人。我想他是进院子里去了。另外两人正同蒙哥马利一起将一垛小件行李骡到一辆低矮的推车上。那头美洲狮和几笼兔子还在船上。猎狗们仍冲船上的座板蹿跳着。那三人把货物装好,椎起那辆上吨重的货车跟在美洲狮后面。这时蒙哥马利离开了他们,回头朝我走过来,并伸出了手。
“我个人感到很高兴。”他说,“那个船长是头蠢驴,他本不该难为你的。”
“是你,”我说,“又救了我一次命。”
“那看怎么说了。我敢说,你会觉得这个岛子像地狱一样怪。如果我是你,我就小心行事。他……”他忽然犹豫起来,好像话到嘴边又改变了主意。“希望你能帮我搬搬这些兔子。”他说。
他处理那些兔子的方式很独特。我和他膛水到船上,帮他把一只兔笼子抬上岸。笼子一上岸,他就打开笼门,提着笼子一头把里面的生灵都倒在地上。兔子一只压一只,胡乱挣扎,乱作一堆,他拍拍手,那些东西蹦蹦跳跳跑上海滩。我觉得有十五只或二十只。“朋友,繁衍生息吧,”蒙哥马利说,“充实充实这个岛子。眼下我们这里缺点儿肉呢。”
我望着兔子跑远,白发人手里拿着一瓶白兰地和一些饼干回来了。“活命的东西,普伦狄克。”他的话比过去亲热多了。
我没客气,接过饼干就吃;白发人帮蒙哥马利又放出了大约二十只兔子。但是还有三大笼兔子给搬到了放美洲狮的房子里。我没动那瓶白兰地。我有生以来从不喝酒。
第七章 上锁的门
读者也许不难理解,开始的时候,周围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陌生的,我的处境是意外的遇险所造成的,因此我觉不出周围的那件事比另外一些事更怪异些。我跟在美洲驼后面沿海滩往上走,蒙哥马利从后边赶上来,叫我不要到石墙里面去。这时我注意到装着美洲狮的笼子和一垛行李都放在院子门口。
我转回头,只见划艇里面的东西都卸完了,划艇又划出去,然后被拖上岸。白发人朝我们这边走来。他对蒙哥马利说道:
“现在来谈谈这个下速之客的问题,我们该拿他怎么办?”
“他懂点儿科学。”蒙哥马利说。
“我恨不能马上就工作——用那个新家狄。”白发人说着,朝院子方向点点头,眼睛越发明亮。
“我敢说你是急不可待了。”蒙哥马利说道,言不由哀。
“我们不能把他送到那边,又抽不出空来为他盖一栋新棚屋,而且我们现在当然还不能告诉他我们的底细。”
“我听凭你们安排。”我说,不明白他说的“那边”是什么地方。
“我也在考虑这件事。”蒙哥马利答道。“我的房间外面还有个门……”
“就这样吧。”年长者看着蒙哥马利随声应道。于是,我们三人朝院子走去。“普伦狄克先生,很抱歉我故作神秘——不过你要记住你不是我们邀请来的。我们这个小小的基地有点小秘密,实际上就是一种蓝胡子①秘室。其实没什么可怕的——对神志健全的人而言。但现在……我们还不了解你……”
“那是自然的。”我说,“我要是因不被信任而生气,那我就是个傻瓜。”
他的厚嘴唇弯了一下,算是微笑——他是那种冷面人,笑起来只是嘴角向下微微一斜——他点了点头,表示对我的讨好之辞领情。我们路过院门,大门的木头又厚又重,四边包着铁皮,上了锁。划艇里的货物都堆在大门外面。我们拐过弯走进一个小过道。我先前没注意这个过道。白发人从他油腻的上衣里掏出一串钥匙,打开门,走了进去。他的那种眼神,而且人离开不远竟要上锁,这一切都让我感到奇怪。
①蓝胡子是法国一个古老故事中的人物,他外出旅行时,将古堡所有的钥匙都交给了新婚妻子,但不许她进入其中一间公室。出于好奇,他妻子还是打开了秘室的房门,发现里面有被蓝胡子杀死的六个前妻的遗骸。——译注我跟随在他身后,来到了一个小套房间,里面摆设简陋,但也还舒适。屋里面还有一个门,虚掩着,通向一个铺着石子的院子。蒙哥马利赶紧把那个了了关上。在屋子暗处的角落里斜拉着一张吊床。一个不大的窗户俯瞰着大海,上面有铁栏杆,但没镶玻璃。
白发人对我说,这就是我的房间。他说,“为了防止出事,”他要从外面把屋里的那扇门锁上。那道门成了限制我深入的一道界线。他告诉我窗前有个方便躺椅,躺椅旁的书架上放了好多书。我发现那些书大都是外科手术书和希腊、拉丁文的古典原著——那种语言我读起来太费事。他从前门出去,仿佛是有意避免打开后门。
“我们通常在这里用餐,”蒙哥马利说,然后仿佛有了疑惑似的,追着白发人走了。“莫罗。”只听他喊道,我想当时我并没在意,我翻弄着架子上的书,突然想起来,我以前在什么地方听到过这个名字。
我在窗前坐下来,拿出剩下的饼干,大口嚼起来。
“莫罗?”
我从窗子望出去,一个身披白布的怪人正在海滩上拖着一包东西。一会儿,他从窗前消失了。这时我听到身后有钥匙插进门锁和旋转锁门的声音。之后我听到那扇锁着的门后传来猎狗的响动声。就是那些船上的猎狗,现在已从海滩上运了过来。猎狗其实不是狂吠,只是嗅,低声吼,但声音甚是奇怪。只听得猎狗吧嗒吧嗒急促的脚步声,蒙哥马利“嘘、嘘”地,要它们安静下来。
他们两个人非常仔细地保守着这个地方的秘密,这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为什么要保密,莫罗这个名字为什么听着耳熟,这些让我好一阵子思索。人的记忆力是奇特的,当时时这个大名鼎鼎的名字我就是对不上号。由此我又想到在海滩上的那个披白布的畸形人,怪怪的,令人费解。
他拖箱子的姿态和步态很古怪,是我从未看见过的。我想起来了,虽然这些人大多偶尔用怪里怪气的眼神鬼鬼祟祟地偷看我,但却谁也不曾同我讲话。他们的眼神全然不同于低级野兽赤裸裸的目光。他们讲的是什么语言?看上去他书什个寡言少语,倘若开口,声音怪怪的。他们怎么了?我又想起蒙哥马利笨仆从的那双眼睛。
我刚想到他,他就进来了。他身穿白衣,手端一只小托盘,上面放有咖啡和煮蔬菜。我不禁打了个寒颤,往后缩了缩身子。他走上前来,谦恭地弯下腰,把托盘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
我全然惊呆了,在他的马鬃般的头发下面我看到了他的一只耳朵!那耳朵突然闯入我的眼帘,就在我的面前!他的耳朵是尖的,上面长满纤细的棕色毛。
“先生,您的早餐。”他说。
我瞪着他的脸,没有答话,他转身往门口走去,一边粗过头好奇地看着我。
我的眼睛盯着他出了门,脑海里不由地翻滚出一串字音,“莫罗——窟窿。好像不太对劲?”“莫罗——?”有了!我想起了十年前的事:“莫罗恐怖事件”——这串词一时间模模糊糊地走进了我的记忆。当时我是在一本浅黄牛皮色的小册子上看到这行用红色印刷的字体,只要读读这本小册子,就足以令人不寒而栗。再过一会儿,我全想起来了。那本我早已淡忘的小册子令人吃惊地活灵活现地展现在脑海里。那时我只是个少年,我想那时莫罗大约有五十岁,是一位杰出而博学的生理学家,在科学界里他以其卓越的想像力和在讨论问题中无所忌讳的直率而闻名。
是一个莫罗吗?他发表过文章,列举了一些与输血有关的异常惊人的事实,此外,人们还知道,他在病变肿块方面进行着很有价值的研究,然而他事业却嘎然中断,他必须离开英国。一位新闻记者以实验室助手的身份获得出入他的实验室的资格,其用心却是要揭露实验室真相,制造轰动。而且靠着一次惊人的事故——如果那也算是事故的话——他那份可恶的小册子走红一时。小册子出版的当天,一条可怜的狗,身上的皮给剥光了,而且肢体被截得残缺不全,从莫罗家里逃了出来。
那是个荒诞的岁月,有位著名的编辑正好是那位实验室临时助手的堂兄。名编辑呼吁人民发发慈悲,而慈悲被用于阻挠科研手段已不是第一次。博士被轰出了英国,也许他罪有应得。可我依然认为他的同事们不热心为他辩护,整个科学界人士见死不救,这才是可耻的事情。不过根据那位新闻记者的报道,莫罗医生做的一些实验实在太残忍。也许他可以放弃研究平息风波,但是他显然宁肯继续进行他的研究,就像大部分被所搞的研究的魔力征服了人一样不能自拔。他没有妻室,实实在在来去无牵挂。……
我确信这肯定就是那个莫罗。一切迹象都表明这一点。我现在明白了那只美洲狮和其它一些动物是派什么用场的。现在它们和其他行李一起被搬进后院。一种淡淡的奇怪气味,某种熟悉的气味。原来一直潜藏在意识深处,这会儿突然蹦出来跃到脑海的表面。这是手术室里的麻醉剂气味。隔着墙壁我听到美洲狮低声吼叫,一只狗仿佛挨了一棒,嚎了起来。
然而特别是在另外一个懂得一些科学知识的人看来,活体解剖而要采取如此隐秘必有其可怕的原因。我的思路奇怪地跳来跳去。我眼前又浮现出蒙哥马利侍从那带尖的耳朵和炯炯放先的眼睛,我清楚地意识到那怪物是怎么回事。我望着面前的蓝绿色的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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