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微行不语,只是更为忙碌。
“姐姐,我先干为敬。”樊妙音端起一整杯酒。
“——等,等一等。”麦麦阻止她。
“怎么?”
麦麦忽然镇定了下来。
她一点一点露出笑容。
“咱们姐妹,不要什么先干为敬的。一起喝,好不好?”
“自然好。”
两人面对面,仰尽杯中之酒。
多少心气。
付诸东流。
☆、(106)居功自傲
决战前夕,主将身亡。
不但如此,还外加七杀国丧。
这仗,一时半会是打不起来了。
清宁寺。
高高的牌位上面,一排汉文,一排七杀文字。
“七杀皇后麦麦之位”。
桑九爻一个粗豪的汉子,在此恸哭失声。
哭得几欲昏倒,若不是沈微行来扶,几乎不能走动。
谁劝也没有用。
沈微行一个眼色,周遭人慢慢都退了出去。
大殿中空空旷旷。
桑九爻伸手,想去抓那灵位的样子。
却只抓到一片虚空。
沈微行抱紧他,低声道,“皇上要珍重龙体。”
“朕与她结缡二十年了啊。”桑九爻似个手足无措的孩子,忽然抓到浮木。“她竟就这么去了……她为什么要如此狠心地离开朕?她是不是怨恨朕?有意抛下朕?”
“不是的。”沈微行温言劝慰,“皇后是为国捐躯,并没有责怪皇上。”
“……朕要怎么办才好。”桑九爻痛苦地浑身都在颤抖。“是朕对不起她。朕对不起她啊。”
“皇上,”沈微行劝道,“皇后如此大义,皇上又如此哀痛,不如给皇后上尊号,再风光大葬,好叫世人都知道皇上与皇后的夫妻情深,好不好?”
“好。都照你说的做。”桑九爻泪眼婆娑。
而麦麦的灵位沉默无言。
——他依稀记得年少时与她双剑合璧,畅游山水时的心情。
很遥远。
遥远到,他终于恍然觉得——自己,是不是老了?
沈微行悄然将典仪官召唤入来。“传圣旨,加封圣元皇后为天授圣元大宁辅国皇后。在朝中文臣中找二十个左右得力能干,又有文才的,自今日起解原职,任为皇后祭礼礼官。一组负责寻找建造陵寝;一组准备大葬的典礼器具;一组专门给皇后写祭文祭诗。所有开支均挂内库账上。”
“是。”七杀风气重武轻文,有如此职司,典仪官自然第一个高兴。
“皇上,”她想起些什么,转头去问桑九爻,“是否要叫东西南北四将军回玉京奔丧?还有前线的蔡天王呢?”
桑九爻勉强打起些精神来,“不必了……只叫桑弧回来吧。朕也只有这一个成年的儿子了……传旨蔡无觉,命他暂时统领骁骑与玉京两部,严密布防,择机夜间快马潜回玉京来见朕,不许走漏任何风声。”
沈微行赞许地点头。
确非庸才——否则七杀国又怎能崛起如此?
“臣妾这就去办,皇上放心。”
她手握权柄,走出大殿。
深吸口气——清宁寺的空气清新而凛冽。
“皇后……”一名侍女跑来回报,“清宁寺主管托托,求许为圣元皇后生殉。”
“准。”沈微行淡淡吩咐,“叫文官们亦给她写几篇赞文。”
——她明白夹在忠与义之间的心情。
人谁无死?此刻既有死志,便无所惧,也是一种幸福。
麦麦大殓是十二月十五。
当日百官动地齐哀,玉京全城带白。
华丽堂皇的后宫中,所有女子都被强迫空下温暖的宫室不待,在寒风中步行数十里,前往玉京西面的丘陵中搭棚送葬。
唯独圣贞皇后未到。
——她已掌握了七杀后宫所有的一切,自然不需要出现。
沈微行并非有意缺席麦麦的葬仪。
她在前线。
小小的雪子纷飞晶莹。
一个很小的沙堆。
没有其他标记,只插了一支竹片。
——等再过一阵,风吹流沙,就不会有人知晓,茫茫大漠之中,一代傀儡天王究竟埋骨何处。
沈微行长跪,举杯过额。
三杯热酒,洒入白雪绵绵,冰凉刺骨的沙土中。
“你生错了年代……他朝若能够的话,就去丁闲所述说的那个时代,圆你的梦想吧。”
沈微行对住墓碑,虔诚叩首。
傀儡门徒,从此绝嗣。
六处天地傀儡,永远沉埋,长睡不起。
樊妙音饮恨大漠。
自己呢?
沈微行看了看自己双手。
对错之间的分野,变得模糊。
只有早先定好的那个方向,在已渐模糊的视线中,始终存在。
但你知晓,无论你多么努力地前行,亦无法真正到达那个终点。
它就犹如这大漠中的山一样。走了一天一夜之后抬头看,会发现,你离它仍旧是如此遥远,一切似都从无改变。。
只有身后累累尸骨,提醒你,不可回头。
蔡无觉走上来,递上酒壶。“想不到,娘娘是唯一记挂她头七,为她送别的人。”
“多谢你的酒。”沈微行一语双关。
蔡无觉讪然一笑。
沈微行抬头,将一壶酒一口气饮下大半。
近日她饮酒渐多。
是否代表勇气不足?
“我听皇上说,你曾向她提过亲。”
“很久以前的事了。她大概早就忘记了,我也只能当做没发生过一样。”蔡无觉苦笑了笑,“她总对我处处提防忌惮,其实她想要的东西,我又怎会和她争。”
沈微行摇了摇头,“她要的东西,你给不起。”
“但我如今想要的东西,娘娘却给得起。”
沈微行瞥他一眼。“你想要什么?”
“岚娘子。”蔡无觉说得十分清晰。
他从怀中取出一块刻着“求无不赐”四字的金牌,递了过去。
沈微行接过去看一眼,笑了笑纳入怀中。
“色之一物,真是无人可挡。你放心,我会为你设法。”
“微臣知道,娘娘定不会负臣。”
“如今七杀国中无将,”沈微行挑眉,“就算你当面向皇上去求,他亦会以你为重。”
蔡无觉口中道,“微臣惶恐。”
但他面上的表情却说得很明白:他并不怎么真的惶恐。
左天王既殁,右天王自然是这个国家武力最强的一人。
桑九爻也好,沈微行也罢,只要他所要的不太过分,都应该尽力为他做到。
何况只是一个女人而已。
虽然是皇上的女人。
沈微行这样千人骑万人枕的女人,还不是做了皇后?
要一个岚娘子,又有什么大不了。
“……你喜欢岚儿什么?”沈微行忽然问,“当日你在妓营中看着我时,一脸暴躁,心中可是在想着她?”
蔡无觉面上微红,却坦诚以告。“娘娘自是天下绝色。但岚儿……她不同。简单说来——若有一日臣老了,打不动仗了,不会想要携娘娘这样的女人归隐。”
沈微行并不以为忤逆。
“今夜潜回玉京,我替你安排。你希望何时将人带走?”
“自然是愈快愈好。”蔡无觉喜不自胜。
☆、(107)众叛亲离
丁闲伏在西皇后宫中,嘤嘤抽泣。
面前大咧咧坐着的是一脸无谓挑衅的悦岚,站着缓步踱步的则是面容上无一丝表情的沈微行。
“要动手就快些。”悦岚不耐烦地叫,“你真是婆婆妈妈,无可救药。”
沈微行不理她,继续踱步。
“反正一开始不就为了这样么?你又想不出什么别的法子。这是最有效的办法。我都付出那么多了,难道你要我自己动手不成?”
沈微行摇头,仍在踱步。
丁闲怯生生看住两人,“要么……我来?”
沈微行一吓,赶紧道,“不必了,我来吧。”
悦岚冷笑,“你看,你还是疼她多过疼我。”
“闭嘴。”沈微行喝道,“闭上眼睛。你无玄学根基,不懂气息流动之法;但尽量想象,将全身气血都分散到四肢百骸,然后归回心室。——深呼吸,放松。”
悦岚依言闭目。
沈微行跪在她身边,温柔地触抚上她的小腹。
悦岚虽嘴里叫得很凶,但此时此刻却仍然忍不住全身绷起,紧张地微微颤抖。
沈微行手中果断发力。
悦岚死死咬住嘴唇,却仍忍不住惨叫了出来。
血水顺着她裙角流到地毡之上。
丁闲掩目。
怀住几个月的胎儿,就此被杀死。
沈微行造孽,岚娘子承受。
“其实有痛苦更小的法子。”沈微行在悦岚耳边道歉,“但……我要你尽量表现得痛苦而凄惨。你明白的。”
“我明白……是你不明白。”悦岚怒目圆睁,倒在地上抽搐,“我是个血肉之躯的女人。这种事情怎可能不痛苦,不凄惨?”
她翻滚着,裙上沾满了自己的血迹。
沈微行默默看着,忽然扶起她。
挥掌,在悦岚面上打了一个耳光。
力道不大,却也不小,足够她唇角肿起,流下鲜血。
悦岚目中盈泪,歇斯里地地叫,“臭□,你杀了我的孩儿。你会有报应的!”
“很好,就是这个状态。”沈微行深吸气,起身走到宫门口,“来人!”
门口早备好软兜。
噤若寒蝉的阉人进来,将悦岚抬到软兜上。
“送到御书房。”
蔡无觉正等在那里。
等着带住他心爱的女人回营,等待那女人腹中自己的骨肉,等待有朝一日带住那女人去过些安静而富足的生活。
等来的却是被放在软兜上,满目都是鲜红血丝、面上泪痕肿痕交织、浑身血迹斑斑的岚娘子。
“怎,怎么回事?”
抬软兜的阉人迅速退下。
蔡无觉将悦岚揽在怀中,“岚儿,岚儿,究竟怎么回事,快告诉我,谁把你弄成这样!”
“……是皇上。”悦岚无力地垂下眼眸。“皇上说,既要把我给你,便将皇嗣留下。将军,快瞧瞧,孩儿,我的孩儿是不是没有了?那是我和你的孩子啊,将军。”她痛哭起来。
“竟有此事?”蔡无觉不敢相信地握紧双拳。
“我活着又有什么意味?”悦岚一面哭,一面挣扎着起身,就要朝住书房中的立柱撞去。
蔡无觉死死抱住她。
——这样的悲剧面前,他已经无从去分辨,他到底有多么喜欢眼前的女子。
又或者,提出要悦岚,是否只是自己测试在朝中地位的一个方式?
显然这测试所带来的,除了羞辱,并无其他。
“蔡将军。”沈微行悄然出现在御书房门口,“借一步说话。”
蔡无觉深吸气,“还有什么好说的?”
“皇上做出这样的事来,我亦觉得不安。”沈微行看悦岚一眼,“她如今状况,不宜长途奔波。蔡将军若信得过我,不如将她交给我照顾。”
“然后呢?”蔡无觉手上骨节喀喀作响。
“等她养好了身体,找机会再来接她便是。”沈微行在寒冬腊月里轻摇着一把孔雀羽扇,“皇上若再动气,我也会尽量替将军周旋,不叫岚儿太过受罪就是。”
“——太,过,受,罪?”蔡无觉冷笑,“今夜我若不带走她,她留在此处,是什么境况,你我均可想而知!”
“那又能有什么办法?宫廷,是皇上的宫廷。宫妃,都是属于皇上的女人。这便是君,是臣,是高低,是位份。”
“放屁!”蔡无觉浓眉倒竖,“什么君臣,什么高低?当年若不是麦麦相助,我与妙音辅佐,就凭他桑九爻,也想当上国主?现今又是称帝,又是搬入这豪华宫殿,可想过在阵前豁出生死的将士们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蔡无觉心中一应细微怨恨一泻入住,倾倒而出。“沈微行,这天下,有德者居之。这宫廷,是七杀人的宫廷,女人,是七杀男儿的女人,不是他桑九爻一个人的!这便是七杀,这便是七杀人为何能大败中原的原因!你懂吗?”
他激动怒吼,沈微行只得轻移步伐避其锋芒。
“蔡将军轻声些,这些说话若被皇上听见,又是一场风波。”她轻叹道,“蔡将军难道未听说过功高震主四字?七杀若蜗居一壤,自可上下齐心。但越是昌盛强大,便会有越多礼仪制度、君臣分界;我是中原女子,深知其中之味。——蔡将军现今也算知道皇上的心意了,从此之后,便忘却了那些军民同仇敌忾之事,谨言慎行吧。”
“是,我知道了。”蔡无觉深吸气。“皇上现今在哪里?——我这就去做小伏低,痛加忏悔一番。知错能改,皇上恐怕不会再追究什么吧?”
沈微行以雀羽扇掩面轻笑,“蔡将军是聪明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