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清楚。
为何看见身边人所受痛楚,比自己承受,还要更痛?
巨大的无力感。
沮丧。
悔恨。
无边无际的痛苦。
——痛恨自己的冷静。就算明知道什么也不能做,自己为何不能如丁闲一般,在森严的人群中,喝出一声“住手”?
——亦痛恨自己的无能。为什么败在樊妙音手下?人世间的种种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自己究竟了解几分?又有什么资格妄决胜负?
人在命运面前是如此渺小。
居然敢求永恒?
沈微行,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可以保护身边的人?你以为你可以手握先机、纵横帷幄?你以为你能消弭这世间的纷争和恨,让世人过得不辛苦?
铁链升到最高处。
悦炎的喉咙已经呼喊得嘶哑,声音渐渐微弱。
“我好痛……娘亲……救我……救救我……”
她终于失去知觉。
从人所能承受的痛苦面前,败退,隐遁,逃避。
却逃不开。
托托举起烧红的铁棍。
烫在悦炎的脚底。
悦炎猛地抽搐,嘶哑的嗓音中又迸发出更惊人的惨呼。
脚底的动作,带来琵琶骨处更大的痛苦。
“都看清楚,奴隶如果不服从,就是这样的结果。——等天黑了再放她下来。”托托睨一眼跌坐在地的沈微行,“你去棚里照顾那个被打昏的。其余人,全部开始干活!”
☆、(77)生死茫茫
“火炮的事情怎样了?”
朱雀殿内,乔从嘉的面孔被烛火映衬得阴郁。
沈权冲谨慎回报,“按照父亲新改良的鼎方,成本可以节约三成。铸造的时间方面,目前亦在想办法加快。第一批再有一个月内就能出炉。”
“一个月太久。”乔从嘉口气不容反抗,“要再加快。”
“臣,尽力为之。”
“等到中原火炮大成,”乔从嘉的唇边露出阴森的微笑,“朕就御驾亲征,去将行儿找回来。”
“皇上,七杀国的消息亦只是说,有相貌与姐姐相似之人出现而已,未必可靠。况且,恕臣直言,恐怕,父亲不会让您做御驾亲征这种事的……”
“国师不让,朕就殉情。”乔从嘉似个孩子一般无赖,“天上地下,终能相见。”
“皇上……”
“反正阁月怀了男孩。就由国师的亲外孙继位,国师临朝听政,也不坏啊!”乔从嘉大笑起来。“要朕何用?一个连自己唯一心爱的女子都找不回来的皇帝,做来何用?你告诉我,你告诉朕啊!”
沈权冲噤若寒蝉,闭口不言。
夜色下,奴隶营的人仍旧脸色麻木地移动脚步。
木棚里悦炎躺在草毡上,却怎么也躺不住。
“好痛……好难受啊……”她用不成音的嗓子呻吟着,翻来滚去,扭动身体,额头滚烫,面色青灰。
自小身体柔弱的女子,在这样的酷刑之下,生命已经流失了十中七八。
剩余的,是最后一程的折磨。
沈微行尽可能地抱着她。
悦炎忽然嘶哑嗓子叫了一声,然后彻底软软安静下来。
眼神竟然一点点清明起来。
沈微行知道,她已走到了尾程。
天给人回光返照的机会。
是生命在以它自己的方式,作最后的燃烧,来纪念这一段路程。
“大小姐……”悦炎抬起眼睛看着沈微行,“我只是不想岚儿口无遮拦被人听见而已……我不是有心打她的。”
“我知道。”
“我是照着风府穴打的,四五个时辰就会自然醒过来……如果,如果迟些岚儿醒来,大小姐你可不可以替我对她说声抱歉?”
“她不会生你气的。”
“大小姐……你也不要难过。”悦炎的面上露出了笑容,月牙眼睛,弯弯的,很是稚气。“我是为了丁姑娘……她对我很好……她说我们虽然脱了衣裳给人看,却是她见过最为纯洁的景色。我……很想谢谢她哩。”
“我会告诉她。”
“不知道那个差两味的七窍玉露丹,会不会有用。”
“一定会。”
“大小姐,”悦炎喃喃道,“你说,人死后会去哪里呢?”
“泰山。”
“……泰山?”
“嗯。已婚之人,斗姆娘娘会来接引。未婚少女归去,泰山大帝的女儿碧霞元君会亲自来迎。千万仙驾,浩大仪仗,漫天花瓣,仙乐袅袅,接你回去那再无苦痛的地方。”
“真的?”少女的眼睛亮了一亮。
“真的。”沈微行抱住她的头,附在她耳边,“你父亲姓鄢,你本名叫什么?”
“爹爹,是御医。我们家的兄弟姊妹,都是叫药材的名字的呢。我小名叫灵芝。”
“……鄢灵芝,吾知汝名。”
沈微行将悦炎放平,然后戟指捏决,虚空为符。“神兵侍卫,玉阙真仙;诸鬼听令,天灵地邪——兹有玉女,鄢氏灵芝;人间祀仰,天地齐年。清宁宇宙,玄之又玄;何灾不灭?何福不迁?遵承吾命,永劫绵绵;从善者奉,逆我者亶。急急如律令——敕!”
悦炎眯着眼睛,声音一点一点微弱下去,“有大小姐作法护持,这一路,一定会走得……很顺……我好困啊……外婆……外婆你怎么来了?”
她睁着眼睛,看住虚空中某个地方,凝顿不动。
沈微行的泪水,终于滑落下来,落在悦炎的面孔上。
伸手合上她双眼。
十六岁如花一样绽放的女子,一生都未得自主。
家人之命,送她出征。
国师之命,改她名讳。
奴隶营中的十来天岁月,竟是她此生最为光辉的日子。
短促的闪耀,然后在痛苦中消逝。
这就是命……
沈微行忽然全身战抖。
如果此生一切都是局,那悦炎的生死,会是何人在局外相斗?
这一局,是赢,还是输?
赢的是何人,输的又是何物?
永恒,究竟是什么?
那茫然接近心头的一点点答案,在此刻消散无踪。
一瞬间,沈微行只有一个念头。
放弃。
放弃吧。
最终也不过是死亡的温柔,来终结世间上的一切苦楚。
在生,便是无边无际的痛。
死去,却有茫茫未知的甜。
还坚持什么呢?
“不知道我死的时候,会不会有人给我念这一段。”
幽幽的说话猛然将沈微行从绝望中拉回来。
她猛然回头。
悦岚已经醒过来,靠着木棚,眼睛里闪着幽幽的光。
“你……醒了。”
“是的。醒了有一会了,该听的都听见了。”悦岚嘴角略微上扬了扬,“或者,索性醒不过来,会好受得多。”
“……对不起。”
“她是因为我太笨太冲动而付出了一条命。你为什么要说对不起?”悦岚狠狠地看着沈微行,“如果你说对不起,我是不是要自尽,来偿还她的牺牲?”
“不……”
“不什么不!”悦岚不耐烦地叫起来,“把你的眼泪收起来!我最讨厌看人软弱的样子!每个人都会死,但只要还有活着的人,就不要哭!”
沈微行一怔。
如此浅显明白的道理。
竟然要从悦岚的口中说出来,自己才明白?
丁闲还活着。
悦岚还活着。
沈微止还在遥远的天牢里。
父亲在走向他的残年。
母亲在等待她的结局。
乔从嘉心底的戾气。
沈扶桑山高水远的约定。
更重要的是。
她沈微行,还在天地之间,与星辰一同呼吸。
割断了与星辰之力的联接。
但仍是天地灵气,在滋养她生命,令她活下去。
——“你说得很对。”
沈微行反手擦去面上泪痕,“这些天所发生的事,我慢慢讲给你听。——我带不走悦炎,但我一定会带你离开这里,你放心。”
悦岚看住她。
刀削一样的侧影,一刹那间,有光芒暴出来。
似是一头被困在笼中的豹子,却肋生双翼,化出蝶影。
☆、(78)中级试炼
奴隶的尸身,亦是随着被卖出的奴隶一起,放在板车上运出去。
清晨的最后一瞬远望,云天开阔,凛凛晨风中,似真有天女开道,虚幻中漫天飞花。
而实在中,却只有托托的咆哮。
“看什么看,去干活!你——”她指着悦岚,“今日要接受初级试炼,快去准备准备。”
悦岚傲然一撇嘴角,“我要直接接受中级试炼。”
托托略有些意外,“哪有这样的规矩?”
“有不许这样的规矩么?”悦岚浑身是刺。
“真是高傲的奴隶。”托托笑了笑,“你好好表现,别辜负国后娘娘的期望。”
她又看了看沈微行,“你倒挺奇怪的,昨日同那个打人的奴隶在一起,今日却和被打的在一起。”
“是您命我照顾她的。”沈微行恭敬地回答。
托托去准备中级试炼的物品。
悦岚先前的气势却泄了下来。“火中取栗,我真能做得到么?”
“快。”
“什么?”
沈微行解释,“只要速度足够快,不犹豫,就不会被火烧伤。还要趁栗子初放进去的时候动手,否则,动作再快,捏着栗子的地方还是烫的。”
“原来如此。”悦岚细想了想,“这不是考验忍耐,考验的是勇气。那服从呢?我躺在地上,要如何确定不会被毒蛇咬伤?”
“不动。”
“不动?”
“蛇没有攻击人的本能。如果你不动,它并不会咬你。如果你慌乱,它以为你要伤害它,才会反击你。”
悦岚笑了笑,“行了。那纺纱,就不用你教我了。”
沈微行摊手。
悦岚忽然问道,“沈大小姐去过嬴府么?”
“嬴府?外公家么?五岁以前常常去的。”
“听说沈府与嬴府乃是世交,古木先生将年轻时候的国师视为子侄。紫微夫人出嫁,更以千顷良田、百名婢仆和十卷秘笈做陪嫁,一时盛况,举国瞩目。”
“那时候并没有我,是以我也不知道。怎么?”
“……没什么。”悦岚叹口气,“我母亲当年在嬴府为仆,一直很想被选中作为紫微夫人的陪嫁丫鬟,可惜年纪大了,没选上,她难过了很久。后来因缘巧合嫁给官员为侧室,每每抱着我同我说起嬴府往事,满脸都是无限的神往与回味。”
沈微行微笑了下,“父亲曾告诉我,他所选的四名女子,命中都与我沈家有很深的缘分。”
“炎儿为你而死,的确是很深的缘分。”悦岚瞪了沈微行一眼。
沈微行只得苦笑。
“云妃娘娘。”枭神神秘兮兮地过来报信,“国后买的美貌奴隶已经通过中级试炼,可以侍奉国主了。今晚上,要不要想想办法,留住国主?”
“不用。”丁闲斜靠在榻上,“找陈静过来。”
“娘娘,她虽然好看,但是仔细看脸上却有一块疤痕,破了相终归不美。行事又奇奇怪怪的,之前故意带您去奴隶营的事情,还没交代托托拷问清楚呢。这样的奴隶太危险了,您要不要再去市场重新采买一些新奴?总能找到好看的。”
“我告诉过你几次了,她没有故意带我去奴隶营。”丁闲揉捏太阳穴,“是我们随便散步就散到那里的,不要去同托托乱说。对了,那个打人的奴隶怎么样了?”
枭神轻描淡写地答,“只是小小惩罚了一下,没想到中原人身体孱弱,受不住,死了。”
丁闲猛然从榻上坐起来,“死了?”
枭神不解道,“不听话的奴隶死了又有什么要紧?”
丁闲被震得浑身发冷,“……陈静呢?她有事没事?”
“现在还没有。不过……”
“没有不过。快找她过来!”丁闲抓起面前凉透的奶茶,一饮而尽。
沈微行跪坐在丁闲面前。
丁闲举目四望,确定周遭无人,才颤抖着开口,“你给我的药粉我已经服了。”
沈微行点头,“感觉如何?”
“头痛,一直隐隐作痛。”
“是好事,说明伤处在恢复。”
“除了你之外,另外那两个女奴,”丁闲咽了下口水,略有些艰难地往下讲,“我是不是也认识她们?”
沈微行点头,“认识。但不算很久,大约两个月。”
“我跟你认识了多久?”
“半年。”
“这两个月——这半年,是不是发生了很多事?”
“……你能想起来什么吗?”
“山。”丁闲细细回忆,“昨夜我梦到一座很美的山,山上有茅屋,屋后有金光闪闪的小溪,溪水里有很多鱼。”
“那是你童年至少年,居住最久的地方。”
“之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