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沈微行只得任凭自己直坠下去。
四丑婢在巨大的空间冲击波动之中,不退反进。向上跃起。
剑裂成网。
剑光混着尘埃,如狂浪中难以辨认的模糊小舟。
但沈微行终得落脚之处。
虚空中四剑如四道阶梯一般,容她交错踏足而下。
“天一,天三!”沈微行颤抖着喊两婢女的名字。
——为投掷这一剑,两女并未闪避漫天的险恶。
乃至竹木穿心而过。
剩余两女跪下来,“天一与天三求仁得仁,大小姐切勿伤悲。”
花营预备弟子,均以天地玄黄为排行。
天一到天四,是四名即将有机会升入花营的女使。
如今已去其二。
活生生的生命,在眼前如花凋零一般衰败。
沈绯樱在不远处抬头。“大小姐……我们做到了。”
她身上亦被凌乱的竹木刺伤了多处。
但那种极其疲倦的感觉,却来自心内。
沈微行奔过来。“绯樱,你振作些。是,我们已经做到了——一切很快就将结束。”
沈绯樱露出浅浅微笑,“终于迫得她起出了中枢……冲少爷应该已经看到啦。今次使命已达,婢子,可以,先休息一阵了。”
“不要睡!”沈微行捏住她腕门,将星辰之力源源输送过去,护住她绷得极紧,随时可能断绝的心脉。“我们要在半个时辰之内撤离此处,现在还不能睡,绯樱!”
“你们,在说些什么?”樊妙音的声音,自空中传来。
若将巨大的天池傀儡看做实体的话,她却好似已经弥漫成了非实体的烟雾,一整个天池镇,都弥漫着她的意志,她的思想,她的灵魂。
“我们就在等此刻。”沈微行静静拥住沈绯樱,诚实答她。“中原败退两年,卧薪尝胆,所图谋者只有一物。稍后,你便能看到火炮毁去天池傀儡的壮观景象。”
“——火炮!”樊妙音语声挟怒。“你们真的已经制成火炮?”
“傀儡木制,火炮是天然克星。”沈微行冷冷看住面前傀儡的也许是一个脚掌,“我们就等你起出地下傀儡中枢,便点火开炮。你可以逃,但此物无处可去,只有火祭山河。”
“我早料到你们会有后着……未料到竟然是火炮。”樊妙音语声凄厉,“此处乃是我多年心血,你们好狠,好狠!”
“我们现在会向东面离去,奇门遁术,可保我们离开天山,到达安全范围。你若需要,我可以带你一起走。”犹如樊妙音有机会取她性命而喝止金刚阵一般,沈微行亦不愿看眼前女子,死在炮火之中。
但樊妙音却久久没有回音。
“我们走。”沈微行招呼天二天四过来搀扶沈绯樱,“你们照顾她,我去找丁闲。莫怕,不求战果,只是脱身的话,那巨人追不上我们。”
天二天四点头,扶住沈绯樱,欲要离去。
却忽然步子一滞。
樊妙音孑然一身,站在月光铺洒的街面上。
竹木尘屑一地。
她的素色青裙显出难以言喻的出尘。
☆、(67)星辰灭绝
“怎么,想我带你走么?”沈微行柔声道。
“主持火炮的人,是沈权冲吧?”樊妙音面上,露出一个很诡异的笑容。
沈微行忽然心中一沉。
樊妙音俏然往前踏了一步,“只是若他知道,他的大姐姐脱不出天池镇之困,还会不会下令开炮呢?”
沈微行周身防备的气场重燃。“——你意如何?”
“你以为我一路命女王蜂、黄河十二鬼沿途催逼,让你们赶在今夜之前来到此地,都是白费功夫么?”
“今夜?”沈微行眉心紧蹙。
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天际。
明月圆得发亮。
沈微行很隐约地想起来,今夜,会有月食。
日月盈亏,是沈门基础。
她并未刻意推算,但在日常观星中,似乎有瞟到一眼。
“给你们讲个故事吧。”樊妙音衣袂飘飘,亦望住深蓝天穹。
“除了那八个月的情报,我在沈府五年,难道竟是什么也没做么?……当然不是。我的梦想,乃是寻到一种方法,克制沈门六艺。无论是为母国效忠,还是为了新朝大计,中原都是我必须克制的势力。
常人内息,自在体内循环。但沈门内息,却与星辰形成天地之间的大循环。如此,不可灭、不可摧、不可断、不可折。唯有切断这种循环,才可能彻底根除沈氏给中原国力所加持的不败战意。而这样的循环,只有一个实例下,曾被切断。”
沈微行虽觉她在拖延时间,却忍不住听下去。
因她说得这些秘辛,本是事实。
“你指的实例……是沈门禁地?”
“大小姐自然想得到。我却想了几年才想到。七杀国术之一乃是制毒,此节我虽不如蔡无觉,却也不弱。我几次出入禁地研究,最终发现,禁地的竹叶与瀑布水流,两者都含有微量的奇妙元素,两者单独存在并无意义,但若同时出现,便可阻断星辰与你们身体之间的联系。此时内息堵塞在身体之中,短时间则痛苦不堪,时间一长,便是爆体而亡。”
“所以呢?”沈微行挑眉。
“所以,我便做了些特别的肉饼,送到厨房。厨房又将他们打包起来,作为你们出行的干粮。如今也吃了几十日了,你们体内已经充满这些阻断星辰的元素。——但为何还未发作呢?”
樊妙音笑得十分艳丽。
沈微行的心却一直往下沉去。
“相信你心中已经有数了。竹叶流水,乃是活物,自可即时与天地相应。但肉饼中之元素却无气机,虽积存在你们血脉之中,却未能进入内息循环,是以一时无碍。但片刻之后便是月食——日食月食,俱都是天地精气重启之时。一旦重新启动,你现今连绵不断的内息,便要重新与星辰接续。届时,血脉中的阻断元素,便会令你陷入无边无际的痛苦之中。
此时,或许你会开始羡慕我这种毫无根基,自己管自己内息,不跟天地星辰挂什么钩的普通人了吧?”
天穹中一丝阴影浮现。
沈微行转身想走。
步伐却停顿下来。
第一丝阴影已经悄然遮住月边。
“我没有骗你吧。”樊妙音诚恳地伸出手,“开始感觉到那种痛苦了么?”
“你怎么可能在沈府做到那么多事?”沈微行背对她,声音仍然镇定。“出入禁地,研习素材,最重要的是,你如何试验成效,把控药性?”
“大小姐目光如神。我初入沈府的时候,就有一个傻小子被你父亲指派入丹鼎轩伺候,学习丹鼎炼药之术。我亦擅制毒呀,常常忍不住偷看一下炼丹之事,有次却被那小子发现了。——他那时候才十三岁,我也不知怎么办好,只能……勾引了他。”
樊妙音语声如梦似幻。
沈微行的肩膀却微微发抖。
“是……机敏?”
天幕上,月轮已被遮去了一半。
澄明月色,暧昧似蒙了一层尘雾。
“正是他。你们以为他脾气暴戾古怪?其实不过是在帮我忙罢了。有次我去禁地采摘,敏儿为我望风。丁闲那丫头却跑过来禁地门口打转,吓得我半死,还是敏儿为我去警告了她一番。。对了,前几年还有个与我传递消息的婢女,叫王玉儿的,也是敏儿帮忙,假作□于她,令你们急匆匆给了一笔钱命她离去,才能顺利将一份重要军情传了出去。还有……还有好多事,一一说来恐怕要说到天亮呢。”
沈微行长叹一声。
樊妙音带些伤感道,“你的这个弟弟,他对我真的很好。我制的药都是拿他作为试炼,他不知为我吃了多少苦头,总也无怨无悔。临行之时,我忽然担心,你与丁闲曾经入过禁地,不知道体质是否有所改变?会否对我的药免疫?敏儿自告奋勇替我去闲云院打探……不料结果却是,被你们结果了。”
月轮全黑。
伸手不见五指。
只有双方的呼吸声,在夜空低回。
月食进行得极快。
不多时,冰轮的一丝边际又悄悄露出来。
一阵风吹过去。猎猎衣动。
“通奸庶母、通敌叛国,他死得不冤。”沈微行站在那里,看不到神情,声音中却含着一丝痛楚。不知是气息之痛,还是心智之痛?
“但,你们所做的一切,纵然其他人无从觉察,但你房中女使,不会不知。”
“大小姐又中。”樊妙音得意笑起来。
一个人影,从竹木碎屑中低着头走出来。
沈寻梅持着市集上买来,精致得如玩具一样的弯刀,向着沈微行略一行礼。
“婢子贪生怕死,为九夫人的慢性毒药所控。婢子对不起国师府知遇之恩,但,苟活一日,便也只好这样活下去一日……大小姐莫要怪我。”
她一路都未吃过一口那肉饼。
原本并不出众。
如今却是所有人中,根底最佳的一人。
轻轻松松,便走前去,将弯刀搁在沈微行颈上。
樊妙音转头看住天二天四与沈绯樱。
体内毒素发作所带来的痛苦,令三人大口喘息,面容扭曲,一句话亦说不出来。
樊妙音叹口气道,“你们放弃一切根基,回到普通人那样的内息,便不会再痛了。”
沈寻梅一振弯刀,“还不听夫人吩咐?省得我手起刀落,取你们主子的人头!”
沈绯樱怨毒地抬眼看自小一并长大的花营姐妹。
“看什么看?”沈寻梅毕竟心虚,“快些如夫人所说去做!快!”
她手中弯刀向下移了少许,刻意在沈微行臂上割出一道伤口。
血流如注。
“我已做了!”
沈绯樱站起来。
她解除自己的沈门内力。
不再痛苦。
但却可以感觉到之前被沈微行以星辰之力护住的心脉,重又绷紧。
过度耗损的心力,令她的生命一点一点流逝。
“绯樱……”沈微行轻声叫她名字。
“闭嘴!不许说话!”沈寻梅略移下去,又割了一刀。
樊妙音笑了笑,“寻梅,你莫伤她太狠。好了,你们几个,看到那边的马没有?现在,骑马到沈权冲那里,将此地之事原原本本告诉他。快去吧。”
“听到没,快去呀,看他会不会发炮来轰大小姐!快去!”沈寻梅恶狠狠地瞪着众人。
沈绯樱顺从地走前去。
走着走着,膝盖一软,又吐了一口血。
亦已解除了自己沈门内力的天二与天四堪堪将她扶住。
平日里最简单的上马,此时亦需三女合力,才能勉强地爬上了高大的马匹。
骏马长嘶,扬蹄而去。
圆月已经恢复原有的清辉。
被月光照亮之处,可见无数浮尘,在空中兜兜转转——这些浮尘本就在那里,平日里无人看见,也注意不到。
樊妙音与沈微行同时看住那些浮尘。
各自静默。
“好了。”
樊妙音声音温柔下来,“你也解除自己的根基吧,否则便如同永远在禁地中一般,三日必死。——你莫要打自尽的念头,寻梅会好好看住你,我们的身家性命,还要指在你的身上。”
见沈微行不语,她便又道,“纵然失去沈门玄功,但你的心智聪慧、见识谋略都还在,仍可以与我携手共创一份事业。若你愿意,我可以教你傀儡机关之术。如何?”
“你失算了一件事。”沈微行深吸了口气,转身过来,面对樊妙音。
她面色苍白,额上都是冷汗。
肩膀上大片暗红,臂上深深刀痕,浑身染血,鬓发散乱。
却还是美。
令人炫目的美。
美到樊妙音心中突突一跳。
“什么事?”
“绯樱会下令开炮的。”沈微行非常勉强才能露出一个笑容。
但笑容中,却是切实无疑的自信。
此时圆月当空。
——而星辰灭绝。
☆、(68)飞鸿踏雪
“皇上……”
“滚。”
大太监捂着脸,被打了出来。
贵妃盛装,站在门口。
“如何了?”
“回禀娘娘,皇上还气着,什么都听不进去……”
“没用的东西。”
大太监今次捂住两边脸,脸色如灰土一般,连滚带爬逃了出去。
沈阁月迟疑好半日,才咬牙踏入朱雀殿。
“臣妾叩见皇上。”她一面扬声,一面小心绕过满地的狼藉。
花瓶,砚台,饭菜。
凡是能掀翻的,都掀翻了。
还不许人收拾。
走迷宫一般,避开一切,走到御案前。
乔从嘉背靠着御案,抬头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