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闲第一眼看见,是床上赤身裸体缠绵着的,竟然是两个男子。
第二眼准准看到,就在两个男子的身后的薄被下压着一片鲜绿,绿中带蓝,又有黄光,正是便是沈阁月的子母绿凤。
“大小姐身在局中,可赶得到?”
“虽有八卦,但玲珑局彼此相通。她心念所游,可尽扫八方,瞬息便至。”
陡然,局中有变。
粉红渐浓,似如血色。
各局之中都出现一个沈阁月。
她面貌沉沉,眼神如箭,与各个世界中无知无觉的人物完全不同。
仰面冷笑,笑容直刺向丁闲方向。
“月儿亦算有担当。”沈微止淡淡道。
“她也进去了?”
“看看她要做什么。做正面抗衡姐姐,她无胜算。”
——她并未向各局中穿行的沈微行挑战。
她只是伸手,一把亮蓝色的弯刀出现在她手中。
“沈阁月!”沈微止惊呼出声。
“她要做什么?”丁闲问。
不必问。
沈阁月开始对付各个世界中的人物。
蓝月如霜。
白衣带孝的人群中溅起血光。
花朵中穿行的儿童被割喉。
两军对峙间她先出手,双方冲杀起来。
牙床上缠绵的人影儿被沈阁月一个一个拖下床来斩杀。
丁闲忽然想起沈微止所说的什么话来。
“这里面。有一个,是真的?”
——那些虚幻相貌的世界必定为空。
但还有数个静默如常的世界。
丁闲急急拂动那些世界的踪影。
璇玑殿中,乔璇玑正梳妆,长发搭在□肩膀上。
侍女将凤冠压在她鬓发上。
粉妆玉琢的五个女孩儿一字排开,俱着宫装。
乔璇玑披上凤氅,轻咳了两声,“琪儿去外面看看仪仗到何处了。”
沈琪出门,忽觉不对。
回头一看,竟是沈君兰幽幽的眼神望住自己。
“什么事?”
“琪小姐是大内指定送嫁之人。入了宫中,见了皇上,可须谨记勿要多言。”
“……皇上是我表哥,我爱和他说什么,便和他说什么。与你何干?”
“是么?”
沈君兰手中拈起一颗丸药,“那便容婢子伺候琪小姐尝点好东西。”
“你敢!”
沈琪想去拔剑,才发现身着的宫装无剑。
沈君兰动如鬼魅,已经制住她肩,伸手捏她面颊,“三日后回门自有解药。但,若你对贵妃有任何不利,就莫怪婢子狠心了。”
黑魆魆的丸药,被丢入沈琪口中。
——另一个世界——
蝶湖岸边,沈阁月正闯入一片水域。
一朵一朵红莲,开得似梦幻一般。
“父亲在哪里?”
“国师一早便出去了……”秦红鸾妆饰了一半,小心翼翼出来见礼,隆起的小腹十分显眼。
“我今日入宫,父亲竟不送我?”沈阁月怒笑。
“国师真有要事,贵妃娘娘原谅则个吧。”秦红鸾赔着小心。
“父亲有没有要事,轮得到你来对我讲?”沈阁月反手一掌,就要去打秦红鸾。
却打在了冲过来的女使沈寻梅身上。
她掩面流血,凄声道,“夫人怀着身孕,贵妃娘娘怎可对她动手?”
“你滚开。”沈阁月学艺虽然不精,但要解决眼前女子并无困难。
沈寻梅死死拦住。沈阁月用力一推,手下竟带了玄门暗劲。
沈寻梅被推得几乎飞出去,连带她身后的秦红鸾亦被带摔在地上。
“夫人!”沈寻梅不顾自己唇边鲜血,连滚带爬地过来,“夫人你没事吧!”
“我……”秦红鸾咬住牙,面色煞白,大颗大颗汗珠滚落下来,“肚子……好痛。”
——又一个世界——
沈机慧坐在屋顶之上。
沈机敏摇着轮椅,在屋檐下抬头看她。
两人都似泥雕木塑一般。
看了片刻,沈机敏忽然开口,“既不想活,何不去死?”
沈机慧冷冷看他。“这就是你,做人哥哥所说的话?”
“我对你已算是不错。”
“是啊,对我比对颖儿好太多。我是女孩,你放过我。颖儿是你同父同母的亲弟弟,他才十二岁,你便喂他吃那种药!”
“那种药有何不好?”沈机敏桀桀笑道,“人欲美色,是阻碍清修的大敌。我让他平心静气,好好读书学艺,将来为我们四房出头,有何不对?”
“你根本就是嫉妒。”沈机慧低头看过去,眼神如冰,“你嫉妒颖儿有健全的双腿,而你没有。所以你要让他不能人道,好满足你心中扭曲的自卑。”
沈机敏狂笑出声,“妹妹真懂我。你去告密呀,你去呀!去告诉父亲我对自己的亲弟弟用这种药呀!”
“沈机敏!”沈机慧咬牙,“你真以为,我不敢?”
“你去吧。”沈机敏平静道,“你前脚离开天机阁,后脚母亲和弟弟,都会在我精心调制的药香下永远安睡。”
沈机慧反手一掌击在屋脊,瓦片四碎,掌中溅血,呜哀成声,似哭似啸。
“哪一个是真实世界?”丁闲骇然问沈微止。
沈微止摇头,“姐姐在局中,只有她最能判断。”
线香只余不到半寸。
灰烬中,暗红的香头颜色愈来愈深,随时可能熄灭。
☆、(46)多少泪痕
杀戮,伤害,算计,欺骗。
眼前俱都是满天遍野的阴暗。
丁闲觉得心中憋闷,喘气亦艰难。
片刻时间,却很难过去。
——因,要做决断。
“大少爷。”丁闲颤声道,“若有一个世界是真,大小姐瞬息可至,便可驰援。”
沈微止点头。
“但若驰援,便必定来不及去取那子母绿凤。”
沈微止沉默看了一眼丁闲发间。
“费尽心机,为的不过是身外之物,给他们算了。”
丁闲如释重负,“丁闲亦作如此观想。”
“不必。”
沈微行缓缓张开双眼。
丁闲一惊。
说话间未曾注意,却原来她已出局,手中持着的,正是沈阁月的绿凤。
转头看香。
香在丁闲凝视的同一刻熄灭。
“大小姐!”丁闲叫出来,“你没有去……你赢了!但,哪个世界是真?”
沈微行不答。面上有很难形容的表情。
似在感慨,山长水远,风云恩怨,又要从此而生。
丁闲怔怔看着。
忽然听到背后有人惊叫的声音。
“九夫人落胎了……快来人啊!”
丁闲深深呼吸。
沈微行站起来,将绿凤随手掷在了香案上。“与我们无干,回去吧。”
一路上都是沉默。
沈微行一言不发,连表情亦满是阴郁。
丁闲所识的沈微行,虽然心志坚强,但却平易亲切,潇洒磊落。
这种阴郁的神情,她还是第一次见到。
虽然人在眼前,但一刹那间,丁闲觉得沈微行与自己的距离,比自己想象中遥远。
心中战战,不知如何自处。
幸好沈微止恰在此时,握住丁闲的柔荑。
温暖而干燥的手。
丁闲觉得安慰。
回到紫微阁内,院门一闭,外面的事情,都已无关系。
晚饭时分,沈辛夷拿了食物回来,告诉丁闲,秦红鸾的胎儿没能保住。沈盘大大震怒,但乔从嘉适时入府迎妃,只能就此揭过,不再追究沈阁月的暴行。
“九夫人真可怜。”丁闲喃喃道。
沈阁月大概也并非真想杀人,不过是料准了沈微行必定出手相救。
沈微行偏偏见死不救。
于是,颜色姝丽的新妾,便成了嫡庶两位小姐斗法下的牺牲品。
丁闲食不知味地吃着,忽见沈微行的房间推门出来。
沈微行直直走到她面前。
“你觉得我该救她?”
丁闲被她气势震得坐在椅子上亦几乎摔一跤。
“我不知道……但,东西,总没有人重要。”
丁闲不知用了多大的勇气,才将脑海中盘旋已很久的话,胡乱说了一句出来。
“说得对。”沈微行颔首,转身出门。
“你去哪里?”
“红鸾水榭。你要跟我去么?”
“去,去,去。”
丁闲垂着头,像小狗一样跟在沈微行身后。
两人在码头坐船。
沈微行直接将竹篙扔给丁闲。
丁闲跟她一起坐了无数次船,每次都是沈微行持篙,所以划船技术完全糟透,小船在蝶湖中挣扎来去,好片刻都移动不了少许。
丁闲呜了一声道,“千错万错是沈阁月她们心狠手辣,我不该觉得大小姐有错。”然后可怜巴巴地把竹篙递了回去。
“我若不在府中,你要怎么坐船?”沈微行叹口气,“小废物。”
“大小姐为何会不在府中?大小姐要嫁人么?”丁闲眨巴着眼睛看她。
“不嫁人也可以有很多地方去。”沈微行轻点湖水,小舟似无分量一般飘行。
“你和大少爷都怪怪的。从……嬴簪开始,什么都怪怪的。”
“到了,上岸吧。”
红鸾水榭的样子,与局中一模一样。
丁闲踏入水榭腰门,看深深暮色中一点一点睡莲姿色,忽然在想,若常常斗命的人,会否分不清楚,哪个是真,哪个是幻?
入去,见秦红鸾靠在软榻上,神情哀婉,正垂泪饮泣。
葛摇光也来探望,正絮絮安慰着些什么。
她的幼女沈碧绦不过周岁,熟睡在房内的小小床内,白白胖胖,并不知晓她的母亲经受着怎样的痛苦。
“……大小姐来了。”葛摇光起身,“那我先回去了。”
“谢谢摇光姐姐来陪我。”秦红鸾连这样一句普通的话语,也能说得柔肠百转,几乎垂泪。
葛摇光告辞时,暗示房内众人退出门外。
水榭中非常安静。
秦红鸾闭上眼睛,并不看沈微行一眼。
沈微行想了想,在床边半跪下来。“九娘已经知道了……前因后果?”
秦红鸾微微抬起哭肿的眸子,“红鸾不过是寻常人家的女子,何德何能,为国师所喜?本没有资格抱怨什么。”她面上又添泪痕,“但,我是一个母亲。大小姐,做母亲的心,你可会懂?……面对杀人凶手,与面对见死不救的人,都是一样的痛……如刀割一般的痛。”
“对不起。”沈微行握住她手,“是我一念之差。”
“孩子已经离我而去,说对不起又有何用。”红鸾甩开她手,惨笑道,“今日国师告诉我你们拿我相斗的事情,红鸾便已向国师求死。但……”她看了一眼旁边襁褓中的幼女,“我还有两个儿女,为了他们,我不得不……咽下去。”
沈微行一时之间,亦不知说什么好。
沉默很久,她才道,“如果有任何事情,是我能补偿你,你尽管说。”
同一时刻。
中宫礼毕。
乔从嘉母后早已过世,后宫只有稀稀落落的一些低等嫔妃。
沈阁月入宫,虽非皇后,却主掌后宫,礼仪贵重。
盛大典礼之后,沈阁月终于卸了浓妆,换上略微飘逸些的红绡鸳鸯长裳,坐在殿中,等乔从嘉前来合卺交欢。
雪白的肤色上,亦忍不住爬上了一丝娇怯。
更鼓重重。
带着一身酒气的乔从嘉被成群内侍拱卫着,走入来。
“熄一半花烛,然后,都下去吧。”
他脚步踉跄,但眼睛,很明亮。
沈阁月心中砰然,有如鹿撞。
乔从嘉在她面前站定。
高大的身影挡住烛红。
深深的阴影投在彼此面上。男子俊美,女子艳丽,俱为绝色。
乔从嘉俯身下去,慢慢接近沈阁月。
沈阁月的头垂得更低。
眼见唇齿即将相触。
乔从嘉却错开少许,凑近沈阁月耳廓。
“朕要的东西呢?”
沈阁月花容失色。
“回皇上。没有到手。”
“区区一件始皇宫器,都拿不到手?”
乔从嘉带着怒意一拂袖。
——离得最近的一对花烛,被他扫翻在桌角。
一点点火苗燃起来。
沈阁月咬牙看着那火光。
“皇上同沈微行情分亦重。若真想要,何不自己开口。”
她木然道。
“我只是想看看你配不配做朕的女人而已。”
乔从嘉看亦不看沈阁月一眼,转身离去。
长夜漫漫。
沈阁月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只看住桌台边的火势,越来越旺。
她眼睛里并没有泪水。
而是被那火光映得通红。
火苗的噼啪声终于惊动宫人。
有人冲进来看,然后惊慌失措,奔走相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