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他取了哥哥的笛子。”
地面忽然一阵如巨蛇翻身,剧烈地摇晃起来。她一个趔趄,撞上一旁的尖石,臂膀处迅速地渗出血来……然,她却顾不得疼痛,只满脸木然地望向天际那片熊熊烈焰,不可置信地喃喃:“你,你说什么?”
他竟借了华胥笛恢复灵力……那他是不是也会像公子那样,终沦为幻魇操纵的傀儡?
她与墨浔,相识六百年,最亲密相知的却只有念丘数日。那时,她虽懵懂无知,与他的日子却是纯粹得让人怀念不已。如今想起当时每一幕,那时的墨浔与现在的九重神尊重重叠叠,除却爱她一事,脾性倒是相距不远。
池染想,自己曾是最懂他的……他为了九重可伤她入骨,自然也可为了六界奉上自己性命。她不怕他会成为祸害苍生的傀儡,只怕……
她不能原谅当初他为入神籍,弃她不顾;不能原谅他不相信她,冷眼看着她受尽极刑;更不能原谅他每次靠近,最终都会将她推离他更远……
可无论她有多少不能原谅的理由,若要她眼睁睁看着他死去,却比剜她千万次更让她痛不欲生。
她想,爱上了他,这一生,她都注定低到尘埃里去。
池染豁然起身,朝着那团诡谲扭曲的血红奔去,可没跑出两步便被寒鞘拉住,“笨蛋,我叫你阻止,可没让你去送死!”
她却用力地挣脱,“不,寒鞘,他会死的……他会死的!”
“你冷静点!”寒鞘在她耳边吼,将陀罗铃塞到她手中,“说话……若是你的话,他应该会听得到。”后面的声音越来越低。
池染一怔,随即敛了眉,对着陀罗铃唤起来,“神尊大人,神尊大人!”她不断地唤,可那边始终没有人回答。而天边,只剩浓郁的血光和那双幻魇的瞳,再不见那人。
心一寸一寸地冷了下去,她呆呆地看着远方,宫铃坠在指尖,随着风不断地发出“叮当叮当”的声响。
涣散的双瞳看不出任何痛苦暗淡,可那样静静的眺望却比任何痛哭哀唤要来得悲凉。
寒鞘担忧地拉了拉她手腕,“阿池……”
他从来都不知道她也可以那么大力,看着她撒腿向前方奔去,模样狼狈而仓惶,连系发的带子都掉了,一头长发散乱地飘在脑后……
其实,她这样做除了将自己陷于险境之外,还有何用处?当时她不明了,后来想想,大概只是为了离他更近一些罢了。
当此时,黑红的流云被刷地劈破,只见那双巨瞳之间,浮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只是衣裳被浸得深红,早不再是月白。
白光与血光相缠相战,池染想,这定是他在正与邪之间来回游移的关头。她脚下不停,气喘得连话都说不大声,“求你不要死,我求你……”
可无论她怎样期盼,断影剑的白光还是在血色中慢慢地弱了下去。
尽管带伤,寒鞘依然轻易地追上了她,他自身后抱住她,紧得连骨节都已发白。周围鬼气森森,她听见他的轩辕枪砍在鬼灵身上的声响,滚烫的黑血溅在她的布鞋上。寒鞘勒得她很疼,还在耳畔用力地喊,“阿池!你是不是疯了,不要命了么?!”
水汽不知何时已溢满了眼眶,“溜”地一下滑落脸颊。池染挣扎得很激烈,声音却放得极轻,“他要死了,你知道么,他……要死了……”
红莲业火将地面烤得炽热,焦灼的气息里倒着无数森森枯骨。
九道紫电接连劈下,幻魇巨瞳的光芒渐渐地灭了下去……她全身一震,绝望地喊:“阿浔!!!”
断影剑自空中掉落……池染看着那血雾中慢慢现出一个人影,身上缠满了蓝色的光缕,像个木偶般被吊在空中。随即,那人微微动了动,慢慢地把头抬了起来,望向了枯骨中的女子。
恐惧渗入了全身血脉,她一动不动,只静静地与他对望,连呼吸都不敢用力。
像是在这乱世生生劈出一方清净的天地般,这一刻,一切荒凉皆成背景,只剩下她与他相望于静止之中。
良久,良久……男子的双眸渐渐从空洞的深黑转为清明,然后,整个身体如隆冬的霜花般跌了下来。
池染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讨厌他那一身白,深深浅浅的红开遍了全身,实在丑极了。
她抱着他瘫坐在地,惨白的小脸一点悲伤也没。只伸出手来,轻轻地抚着他眉间的褶痕……
天地再次扭曲,蛮荒之上沙尘翻滚,一阵阵恶灵被撕声接连不断……一切终于结束了,可寒鞘却连扯一扯嘴角都觉得艰难,只觉喉头干涩至极,“阿池——”
“嘘。”她轻轻制止了他,将脸颊贴在墨浔耳鬓,“他定是累坏了,让他先睡会儿……”
怀中的九重神尊面容无色,长眉处竟染上薄薄寒霜。她替他缓缓拂去,指尖处一片冰凉,她几乎快要感觉不到他的呼吸……
“没事,他会没事……”寒鞘扳过她肩膀,手指轻柔地摩挲她眼角。
池染抬起眼睑来,想要从他眼中觅到一丝坚定,迎上的却是寒鞘忽然沉下来的脸色。她心弦一颤,还没来得及反应,便看见一道颀长的身躯猛地扑了过来。
惊惶之间,视线里掠过一道流火朝她如箭矢般风驰电掣而来……
不过是很短,很短的一刹那,陨化之际的华胥笛最终却没有落在她身上。她依稀听见伏在身上的少年闷闷地哼了一声,有滚热的液体急切地落入她的脖颈。
她感觉自己很沉很沉……可他却不肯起身,在她身上压抑地咳了几声,涌入她脖颈的液体愈发多了起来。
她怔了好久,才推了推他,声音随着远处飘渺的笛声一起响起,“别闹了,我……我们回家。”
可他却说,“小阿池,当初我,我没能救出你……你,可怪小爷?”说完又自顾自地续道:“唔,不准怪……我都快要死了……”
池染身体一颤,微微地笑了起来,“死了?什么死了……快,快起来,我们要回家了。”声音软得像在哄一个伤心的小孩,双手却紧紧地抱着他。
“别,别哭……这点伤,碍不着小爷……”说着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待平复后,声音已轻了好多好多。“我,我只是,有些不甘心……不甘心……”
她很想问,他究竟是不甘心什么。可是,她还没能问出来,他的身体已渐渐地沉了下去。
她感觉好累好累……仰面躺在白骨累累的沙石上,从未有过的无助与孤独寸寸噬心。望着天光一点点地破云而出,昏暗血光被缓缓驱散,八荒众仙慌忙而至……
她忽然想起寒鞘曾说过,他迟早会被她折磨至死。原来,这世间,真有一语成籖这回事儿。
作者有话要说: 是不是发现某妆把所有人整死了?嘿嘿,不觉得这样结局也不错咩?
☆、君可缓缓归(二)
旷古一战,最终狼狈收场。
池染醒过来的时候,入眼的是一片湛蓝如碧玉的天空,大朵大朵的云像是软软的棉花糖,温暖的曦光从边缘透了出来…… 她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见过这样洁白的流云了。
时隔整整一百年,她终于回来了。
她在心里叹了一声,正欲撑着身子起来,却发现右手被人紧紧握住。脊梁一僵,登时定在那里……
她想,她应该转头看看那个全心爱着她的少年,轻抚他毫无血色的脸;或者细心地帮他理理衣裳,他素来是英俊而干净的;再或者她应该温柔地拥抱浑身冰冷的他,为他痛哭一场……
可是,她却连转头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直到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渐行渐近,池染微抬眸,才发现四周已围满了人。她听见一个华贵妇人哀痛的哭声,每一声都震得她脏腑俱裂。
她觉得怨恨,躺在地上的为什么不是自己呢?
“神尊大人!”
“师兄!”
那方不知是谁惊叫出声,池染循着声音望去,只看到不远处密密麻麻的一众神仙和隐约露出来的一角熟悉的衣袂。
看见帝君探上他的手腕,她忽然觉得嗓子发涩,很想开口问上一问,可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一声干巴巴的“啊”。幸而此刻,帝君的脸侧了过来,表情虽是细微,可她还是捕捉到他的脸色稍微缓了一下。
池染幻想着自己凑上前去,拍拍他的肩膀,欢快地与他打招呼,“嘿,命挺大的啊”,那场面一定很滑稽。她想就算说不出话,也得笑一个,于是,她努力扯了几下,眼泪却掉了下来。
远远看着他被众星绕月,人人都可以上前表示一份担忧,她却连他的人都看不到一眼。她从来,都融不进他的世界。
“鞘儿,睁眼看看为娘啊,鞘儿……”
池染猛地回神,看着扑在寒鞘身上的魔尊夫人,只觉有一把名为罪孽的刀,割得她鲜血淋漓。寒鞘真是傻,傻透了,不然怎会爱上如此狼心狗肺的她……这个时候,她居然还想着她那可悲的爱情。
少年的手冷得几乎僵硬,她恍惚地看向他的脸,细长的睫毛,好看的鼻子,薄薄的唇微微撅着,安静得像个熟睡的孩子。
身旁的人早已乱作一堆,池染却什么都没听进去,直到司药的仙人颤抖着声音向魔尊作了一揖,道:
“少尊……神魂将散。”
她猛地抬头,紫瞳里迸出一种冷冽的妖冶,“你说什么?”她低低吐出几字,忽然像是被踩了尾巴而发狂的猫儿,愤怒地扑了上去,“你胡说,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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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沉沉,星河归寂。今夜的忘川特别安静,两畔的彼岸花不复往日妖艳,渐渐地萎了下去。奈何桥上,一盏引魂灯高高挂在木柱上,昏黄的光芒一闪一灭,似在等待着谁的往生。
池染留在了幽冥魔宫。她犹记得那年寒鞘生辰,曾见过魔尊与夫人。那时候她还为他们年轻而蓬勃的面容暗暗惊叹,如今却在一夕之间,容华猝老。
魔尊夫人依然温柔,明明双眼哭得红肿,却还拍了拍她手背说,“你也累了,先歇会儿吧。”
他们怎还能这样温和对她?是她,是她害死了寒鞘的啊……她很想说出口,可是又怕会被赶走,只好低着头,把目光别向一旁。
失散千年的长子回来了,还未来得及喊一声爹娘便躺进了沧溟海底的冰棺里。险赴蛮荒的少尊回来了,却在床上等待着最后一点精魂散去。
一时间,悲伤如怎样都挣脱不得的网笼罩了整座魔宫。上上下下都在苍白地忙碌,忙碌着将司的葬礼,忙碌着为寒鞘寻最后一丝希望。
只有池染什么都无能为力,只能陪在寒鞘身边,偶尔帮他擦擦身子,偶尔喂一口水,偶尔说几句漫无边际的话。
可无论怎样与时间打拉锯战,三天过去了,却还是一点希望都看不到。六界之间,天端海底,什么灵丹妙药都试遍,寒鞘的呼吸还是越来越弱。
第四天早晨,她听见寒鞘低低地咳了一声,整颗心都悬了起来,却在乞盼中听到司药仙一声叹息,“置一副好棺,让少尊好好走吧。”
这回,她不闹了也不哭了,只俯在寒鞘枕边轻轻耳语,“若你死了,我便还你一命。”
作为魔尊的长子,将司的葬礼布置得隆重而繁丽,长生塔顶的编钟响了整整三日三夜。
不知是不是也听到了那悲戚的钟声,将司下葬的前一夜,寒鞘居然醒过来一小会儿。
池染想要去唤魔尊夫妇,寒鞘却虚弱地拉住了她。她想,他定是怕自己撑不了那么久,想要抓紧时间和她说说话。
说话的时候,寒鞘视线的焦点一直没能落在她身上。她知道,他看不见了……司药仙说,华胥笛的毒息已经漫到了他的双眼。
池染看惯了他恣意张扬,却没想到他有一天会用这样软弱的语气对自己说话。
他说,他的哥哥生性自在,该有一个最自由的归处。
她知道他看不见,却还是笑着对他摇了摇头,说“不,我想,也许他还是比较喜欢待在家里。”
听她说完这句后,寒鞘很久很久都没说话,空荡荡的酒瞳不知在望着什么。直到她握着他臂膀的手紧张地微微收紧,他才侧了侧头,对她笑了笑,“嗯,也对。”
“寒鞘……”
“对不起,我都看不见你了。”他伸出手,想要摸摸她,却怎么都碰不到,直到池染将脸贴上他的掌心,才缓缓地舒了口气。“……小阿池。”
“嗯?”
“再见了。”
夜消融了他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他唤她名字的声音是那样轻软,仿佛指间细幼的沙。
窗外不知何时已下起了细雨,滴滴答答地敲在菱纱窗上,像是一曲绵长的葬魂曲。轻缓的夜风带着雨水的冰凉,刮过雕着忘忧花的烛台,黑暗像是一只翻云覆雨手,瞬间掩去了那少年的面容。
池染匐在他床边,过了许久,双肩才开始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