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染乖乖点头,“那,落扇公子他们……”
“许是在出口等着。”墨浔辨识了一会儿,向其中一条暗道走了几步,方转过头来,“我们走吧。”
他的手,伸在她面前。
她一愣,浅浅地垂下眼睑,“阿池惶恐。”她提裙踏上一块岩石,往前走去,“阿池自己能走。”
哪知刚走了两步,腕上便落下一片温热。“这里不安全。我既答应落扇公子要照顾你,自当尽力。”
他水波不兴,如是说。
池染瞥了瞥那握在腕间的手,缓缓抽出手去,在他指尖微颤的瞬间,却又轻轻地置于他掌中。
“是这样啊……如此,阿池便在此谢恩了。”
眼中的她,唇角含笑,纵是那道伤疤触目惊心,却遮不住她原本清婉的气息。依然是那样低眉顺眼的模样,依然是那样恭敬的话语。可是,却有什么变了。
还清晰记得,婆娑古林那一夜,她被他牵着的手,自始至终颤个不停。而今,却是连一丝热度也无。
这一认知让墨浔心里某一处蓦地陷落成墟。
“神尊大人,咱们还不走么?”她歪着头,不解他为何忽然失神。
“……嗯,走吧。”悄然间,握紧她手,眸光微敛。
一前一后,狭长而昏暗的甬道里,回荡着两人的交错的足音。
走了约半个时辰,越向前走,越是黑暗,池染有些害怕,正想问是不是走错了,却听见落扇的声音凝成线远远传来——
“死了没有?”
池染一喜,忙扯着嗓子应道:“还没死,还没死……”
身侧,那人的声音沉凝。“等一切解决之后,我会带你离开这里。”
寒鞘说过,蛮荒难进难出,若找不到华胥笛,他们便要永远留在蛮荒。简而言之,这是一场,以命相搏的赌局。
她心里一黯,压下担忧,扬起的唇角精致而冷淡。“离开这里?那阿池该去哪里……回仙界么?”
他默了默,“总有其他可去之地。”
果然。
“啊,也对。”她敛眉作沉思状,低低咕哝:“寒鞘应该会愿意收留我的吧……”
那人的手莫名收紧,她被捏得生疼,正欲说话,一大片刺眼的白光迎面扑来。
“嗨,小蛮……阿,阿池?”
耳畔的声音由欢喜转为惊讶再转为惊喜,池染眯着眼,才刚适应了突来的光明,就见到一抹绛紫色的身影快速扑来。
还没反应过来,已被来人紧紧地抱在了怀中。
“小阿池,真的是你么?是你对不对?小阿池,阿池……”寒某人喉头哽咽,语无伦次起来。
咳咳,快被勒死了……池染心里又是热又是酸,虽然觉得全身的骨头都要被他揉碎了,但她却轻轻倚上他肩膀,双手环住他的背,吸了吸鼻子,目光落在红莲业火焚烧过的地面,轻声道:
“好久不见……寒鞘。”
一旁的落扇闻言一震,面具下的眸光倏深,随即将手中短笛轻击掌心,唇角勾起一丝意味。
“寒鞘……你是魔界少尊?”
寒鞘闻言,朝他瞥了一眼,然后鼻子朝天地“哼”了一声,“不、必、多、礼。”
然后再不理落扇,笑眯眯地抱着池染,“小阿池,小爷不是在做梦吧?”
寒鞘整个身体的重量都挂在池染身上,她终于受不了,推开他,大大地喘了口气,“是是是,你正做着梦呢~~”
“别别别,千万别是梦……之前没认出你,是小爷不对,小阿池千万别生我气……”他软声哄着,身体歪腻地靠在池染的肩膀,一副小男孩模样。
池染只觉双眼酸极了,只乖乖地让他靠着,嘴里温柔附和着,“不是梦,我这不是在你身边么?我又何曾生过你的气,傻瓜……”
这样腻人的重逢场面,终于有人看不下去了。
“再不走,今晚可是想要留在这里过夜?”落扇冷哼,率先转身上马。早就知道那丫头与这两人之间有问题!
寒鞘理所当然地牵着池染共乘一骑,欢欢喜喜地将她圈在胸前,低头伏在她耳边不断地说着话。
她的侧脸,那梨涡浅现的笑意,那样温柔乖顺,与在甬道里的笑容完全不一样。
走在最后的墨浔眸光倏暗,低眸看看自己空空的掌心,仿佛还留着那女子素净的气味……
渐渐拢回手指,撩衣上马。
“小阿池,你的脸怎么会变成这样?”寒鞘话里的怜惜显露无疑。
那女子可怜巴巴地捂了捂脸,说着与方才一样的话,却是清甜无暇的语调:“很丑,是么?”
“当然不是!”寒鞘斩钉截铁,手指轻弹她眉心,极尽宠溺,“在小爷眼里,还是跟以前一样。”
那蜷在别人怀中的小侍女顿时满脸羞涩,白皙的耳尖泛着诱人的绯红。
“其实,也没什么关系,反正呐,你从来就没有漂亮过啊~”那笑声张狂肆意。
小侍女登时怒了,表情是墨浔从未见过的丰富。他看她睨着眼睛看着寒鞘,那迤逦的眼尾嗔意潋滟……
墨浔收回视线,定定地望着前方。默默地远离了一些,在心里默念了一遍清心咒,方轻轻地逸出一声太息。
终于这一天,他以及九重,统统在她身后。
***
行了一日,夜幕降临的时候,四人终于停下脚步,寻了一片树林过夜。
夜太黑太冷,生了一丛火堆,四人围坐在四周歇息,雪龙马已被落扇念诀收回了袖中。
墨浔倚树而寐,落扇盘膝打坐,寒鞘则埋头擦拭着轩辕枪……
池染望了望三人,低头摸了摸肚子,终忍不住凑近寒鞘,问:“那个……咱们是不是忘了一件事儿?”
“唔?什么事?”
池染有点不好意思地攥了攥裙侧,“你们都不渴,不饿的么?”
“哦,对了,差点饿着咱小阿池了。”寒鞘忙跳起身,轩辕枪搁在肩上,大刀阔斧地将她一揽,“走,咱去找点水,再找点吃的。”
池染欢喜极了,头点得如小鸡啄米,回头看了看正在休息的两人,然后和寒鞘轻手轻脚地走开了。
两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树边的白衣男子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与此同时,一侧的蓝衣男子也睁开了眼,正好对上了他的视线,调侃一笑。
“感觉难受么?”
白衣男子眉角微挑,一丝意味惊鸿一掠。“此话何意?”
***
池染和寒鞘倒是幸运,才走了不过一盏茶时间,就发现了一条小溪,举着火把去看,竟隐隐可见鱼儿游动的身影。
不过……“天这么黑,怎么抓鱼啊?”
寒鞘哼了一声,也不答话,直接挽了袖子,轩辕枪在手中自如地抡了几下,“这有何难?小阿池,瞧好了啊~”
池染一向是个良实姑娘,听他这样说,忙听话地瞪大双眼认真看,一边寻了个块石头。哪知还没坐下呢,寒某人已经“咻”地回到了她跟前,轩辕枪上插着好几条膘肥的鱼。
“怎样?英俊吗?潇洒吗?”
我这都还没看清呢……池染讪讪一笑,继而坚定地鼓掌:“好厉害~~”
自尊心大大地得到了满足,寒鞘露出白白的牙齿,晃了晃手中的鱼,“走,咱回去烤鱼吃。”
回去的时候,墨浔和落扇还是原来的模样。
寒鞘在一旁料理抓回来的鱼,池染便走到落扇跟前,轻推了推他臂膀,将刚装满水的竹筒递过去,“公子?来喝口水。”
落扇懒懒抬起眸,扫了眼她怀抱着的四个竹筒,“哪个是你的?”
池染懵懂,还是乖乖告诉了他,“这个,我方才喝过的……诶,公子,你干嘛抢阿池的?”
落扇“咕噜”地喝了一大口,漠漠地瞅她,“嗯?有意见?”
“没,绝对没。”池染哭笑不得,委屈兮兮地竖起三根手指在脑侧作发誓状。
“小阿池,小爷也要喝水。”
那边寒鞘嚷嚷。池染忙凑上前,“喏,水。”
“你喂我!”
“哈?”她眨巴眨巴眼睛,待反应过来,立马红着脸低下头,嗫嚅道“你,你自己喝。”
寒鞘像猫儿一样蹭向她,“ 小爷这不两手都忙着嘛?”
那倒也是。池染想了想,犹犹豫豫地将竹筒递到他唇边……
寒鞘大乐,就着她的手慢慢地喝,眼角瞥着她那羞涩局促的模样,一边暧昧地笑啊笑。
他越笑,池染越觉得窘迫,一窘迫,手上便不由一颤。
“咳咳咳……”寒鞘呛得咳嗽连连,忿忿地瞪她。
“我,我,我……”看他张牙舞爪地扑来,池染忙捂住脑袋,猫着腰,逃之夭夭。
转身才发现,枯树旁,那白衣男子不知何时已醒了,正静静地望着她,一片浅淡的浮云缓缓流动,在他面上投下一片暗影。
笑意顿消,她望了眼手中的竹筒,慢慢走到墨浔面前,蹲了下去,“神尊大人,要喝水么?”
不是面对落扇时的自然,不是面对寒鞘时的肆意,在他面前,她疏离而恭敬,眼中的清湖淡无涟漪。
他心中莫名刺痛,伸手接过水,唇瓣微蠕,却吐不出一个音。
当此时,微焦的鱼香飘了过来。池染双眼一亮,“咚咚“地跑向寒鞘,托着腮帮子笑盈盈地瞅着他。
“说。”
“阿池想吃鱼。”
“还有呢?”
“……寒鞘万岁。”
灰冷的夜空,荒凉的树林,三男一女围着火堆,开始吃鱼了。
寒鞘专抢池染手中的鱼,吃得不亦乐乎。落扇则自给自足,而那人……池染将从寒鞘魔爪下夺回的鱼尾一把塞进嘴里,瞟了瞟树边的白衣男子,眉头顿时一皱。
他就那样看着手里树枝上的鱼,然后一动不动,这是做什么?
她咬咬唇,别过眼去,低头专心吃鱼,吃啊吃啊,吃完了一条,又吃完一条……
“让奴婢来吧。”
手中的鱼忽然被夺去,然后是池染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墨浔一看,她正蹲在身侧,手里拿着竹枝仔细地挑着鱼肉……长睫轻颤,唇瓣绯樱,因为专注而无意识地咬着。
“神尊大人,请用。”她忽而抬头,将挑出来的鱼肉递给他。
绝美的眼眸里陡然绽出一抹熠亮,他伸手接过,唇畔竟不自觉地流泻出一抹笑意,“阿池——”
“这是奴婢的份内之事。”
笑意一凝,一丝苦涩从心底溢出。他微叹:“阿池,你在生气。”
手中的鱼“啪”一声掉在地上……努力埋藏的心思被突然戳破,她面色微变,兀地站起身,“啊,我想起来了,阿池早就不是神尊大人的侍女了。”
心里有条紧绷的弦,被轻飘飘地一挑而断。那一瞬,他的灵台,一片混淆。
***
夜渐渐深了。
终于到了这静默的时光,池染埋在双膝之间,悄悄地吁了口气。这一天,实在……太漫长。
今天的池染,变得连她自己都几乎认不得了。
怎么这么大的怨气?她自嘲地抿抿唇,捂了捂疼得厉害的胸口,眉头深深地拧着。嗯,定是夜太冷的缘故。
她抬起头,正想着要往火堆里加些柴火,眼角一扫,心中顿时一空。
树边的那人,不见了。
她呆呆地望着那空空的位置,一动不动。落在两侧的手缓缓握紧,她后退一步,慢慢地阖上双眼。
下一瞬,却忽地转身扑向那黑暗诡谲的夜里。
手中的火把随着风来回晃动,映着周围的树影宛若鬼魅魍魉。一向胆怯的她此刻却什么都顾不得,空空的脑子里,竟只有一个人的名字。
她不停地跑,忘了身处险境,忘了她身上的四十九道伤痕,忘了前一刻她刚和他撇清了最后的一丝关系,哽咽地唤着:“墨浔,墨浔……”
没有人应她……她脚下一绊,跌落在落满枯枝的地上。
烈风一吹,火光摇晃几下,终是熄了。
满目皆是黑暗,她无力地匍匐在地。这场景,像极了她与他初见时的画面。什么都看不见的她,笨拙地跌落在紫苍花丛中,海藻般的长发铺满一地。
她与他之间,却早已是沧海桑田。
为什么那一年杏花微雨,他兀然闯入,却又不辞而别?为什么五百年后,她还是遇见了他,两两相误?为什么,她受离魂杖刑,被逐九重,却偏偏记起陈年往事?
为什么他什么都已忘记,却留她一个人守着始终摆脱不掉的过往?苦寂也好,思念也罢,几百年来,都只有她孑然一人。
在他眼中,她早已什么都不是,再也什么都不是……
泪水一滴滴地砸在手背,她忽然觉得浑身好累,好累,仿佛所有的力气都已在这一天之间耗尽。她不愿再动弹,只趴在地上,微弱地呼吸着,枯枝间的残雪凉凉地撩在颊上……
“阿池?”
忽然响起的声音明明那般熟悉,池染一颤之后,却恍若梦呓,“你是谁?”
“墨浔。”
那人如是说,如初见时一样。
一阵轻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