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经过弗兰克斯小姐和她叮叮作响的铃铛,走进教室。贝塞特先生直接走向被称做教师唱诗席的那排位子。在派珀学校诸如此类的有趣名字还有很多:大礼堂被称做公共大教室,吃午饭叫做聚会,七、八年级的学生叫做高年级男孩、女孩。当然,钢琴(呆会儿弗兰克斯小姐就会过来敲击琴键,像她摇铃铛那样毫不留情)边上的折叠椅就叫做教师唱诗席了。这全是传统吧,杰克猜想。如果你是家长,得知你的孩子中午是在公共大教室聚会,而不是在咖啡馆大嚼金枪鱼三明治,你肯定会欣慰地认为这儿的教育也绝对一流。
他在教室后面找了一个位子坐下来,麻木地听着报告,脑海中满是无尽的恐惧,让他感觉自己好像是一只被困在车轮里的老鼠。他尽力想像明天会更好,可是只能看见前方一片黑暗。
如果他的理智是一艘船,那么这艘船马上就要沉了。
校长哈雷先生走上讲台,发表了一通简短演讲,不外乎强调期末考试很重要、取得的成绩将会是他们伟大人生路的重要一步云云。他对学生说,学校全靠他们,他全靠他们,他们的父母也全靠他们。他并没有说整个自由世界也全靠他们,但是他强烈暗示出这个意思。最后他说,期末考试周将不再摇铃(对杰克来说,这是整个早上听到的第一个、也是惟一的好消息)。
弗兰克斯小姐坐在钢琴旁,奏出一个祈愿的和弦。所有学生,七十个男生、五十个女生,都端庄整洁,体现出他们父母的优雅品位和经济实力,齐刷刷站起来,开始唱校歌。杰克也跟着动动嘴,但是心里想着那个他死了以后又醒过来的地方。刚开始他以为自己进了地狱……当那个身穿黑色带帽长袍的男人出现在他眼前时,他更加确信自己身处地狱。
然后另一个人也出现了。那个杰克几乎开始敬爱的男人。
可是他让我摔了下去。他杀了我。
他感到颈子后面和肩胛骨汗水涔涔。
我们赞美派珀,
高举它的旗帜;
我们赞美您,母校,
派珀,奋力拼搏!
天啊,这歌儿真难听,杰克心想。突然他想到,这歌肯定很对他父亲的胃口。
2
第一节课是英语写作,是惟一没有期末考试的科目。他们的作业是回家完成一篇期末作文,打印出来也就四百到五百字左右。艾弗莉小姐布置的题目是我对事实的理解。期末作文占到期末总成绩的百分之二十五。
杰克走进教室,坐在了第三排的位子上。班上总共就十一个学生。杰克还记得在去年九月的进校介绍日,哈雷校长告诉他们,在东部所有私立中学中,派珀的师生比例是最高的。当时他不停地挥着拳头强调这一点。杰克对此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但是他还是告诉了他的父亲。他觉得他的父亲肯定会被打动。他没有猜错。
他拉开书包拉链,小心拿出夹着他期末作文的蓝色文件夹,摊开放在桌上,打算再最后检查一遍。这时,教室左面的一扇门吸引了他的注意。他一直知道这扇门后面是衣帽间。门关着,因为今天纽约的气温是华氏七十度,没有人穿了大衣要储存在衣帽间里。那里面除了墙上一排铜钩子和地上一块放靴子的橡皮垫以外,就什么也没有了。在远处的角落里还放着几盒教学用品——粉笔、蓝皮测验簿等等。
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是,杰克仍然站起身朝那扇门走过去,文件夹就摊放在课桌上。教室里其他同学在小声说话,一页页翻着期末作文检查有没有用错的形容词或表达模糊的词组。但是那些声音听上去很遥远。
他完全被这扇门吸引。
近十天以来,他脑子里的声音越来越大,他对门——各种各样的门——的兴趣也与日俱增。过去一个礼拜,他肯定已经开开关关卧室与楼梯间的那扇门不下五百次,而卧室和浴室间的门则开了起码一千次。每次他开门的时候都感觉胸口一紧,希望油然而生,就好像他所有问题的答案就在门背后,而且他肯定能够找到……最终能找到。但是每一次,门后只是大厅、浴室、前廊。
上个礼拜四他放学回家以后,就一头倒在床上睡着了——睡眠似乎是他惟一的解脱。但是四十五分钟后他醒来时,却发现自己站在通向浴室的走廊上,迷迷糊糊地盯着马桶和洗脸池。幸好当时没人看见他这样。
现在,当他一步步走进衣帽间时,他又感到同样的希望在燃烧,而且非常肯定这次门背后不会只是弥漫着冬天法兰绒大衣、橡皮和湿羊毛味道的阴暗斗室了——而是另外一个世界,能让他再次完整的世界。耀眼的阳光会照进教室,在地板上投出三角形的影子。鸟儿在蓝天盘旋飞翔,那种蓝色就像
(他眼睛的颜色)
洗白的牛仔裤。沙漠的风会把他的头发向后吹,吹干他眉毛上焦虑的汗水。
他只要走进这扇门,一切伤痛都会治愈。
杰克转动门把,门开了,可是里面只有黑暗和一排发亮的铜钩,角落里放着捆测验簿,旁边还有一只落单的手套。
杰克的心沉了下去。他突然只想爬进这间苦涩的弥漫着冬天味道和粉笔尘的暗室。他可以拿开手套,然后就坐在铜钩下的角落里。他可以坐在橡皮垫子上,虽然这是冬天放靴子用的。他可以坐在那儿,把大拇指放进嘴里,紧紧抱住膝盖,闭上眼睛,然后……然后……
然后就放弃。
这个想法——以及这个想法带来的安慰——强烈地诱惑着他。这样,所有的恐惧、困惑、混乱都会结束。混乱的感觉是最糟糕的;这让他一直感到整个生活都变成了贴满镜子的迷宫。
但是,杰克·钱伯斯的心底深处有一根钢管,就如同埃蒂与苏珊娜的一样,这根钢管就在这当口散发出蓝色的微光,像灯塔一样照亮了黑暗。他不能放弃。他体内那不受控制的力量,不管是什么,最终肯定会撕裂他的理智,但是他根本不在乎。他要是在乎就活见鬼了。
决不!他的思绪变得激烈。决不!决——
“等你结束盘点衣帽间的学习用品以后,约翰,可能你会想回到位子上吧。”艾弗莉小姐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温文尔雅却不带丝毫情感。
杰克慢慢转过身,教室里响起一阵笑声。艾弗莉小姐站在讲台后面,修长的手指撑在记事簿上,平静地看着他。今天她穿着蓝色套装,头发像往常一样束在脑后梳成圆髻。纳撒尼尔·霍桑纳撒尼尔·霍桑(Nathaniel Hawthorne, 1804—1864),美国十九世纪影响最大的浪漫主义小说家和心理小说家。长篇小说《红字》是他的代表作。从她身后的墙上皱着眉头看着杰克。
“对不起。”杰克喃喃道歉,可立刻一股强烈的冲动又攫住他,他想再打开门看看,这次另一个刺眼阳光洒在沙漠上的世界是否在门后。
但是他什么也没做,只是走回自己的位子。帕特拉·杰瑟琳兴奋地看着他。“下次你再进去把我带上吧,”她轻声说。“到时候你就有东西可看了。”
杰克心不在焉地笑笑,滑进自己的座位。
“谢谢,约翰。”艾弗莉小姐说,语调仍然是没完没了的平静。“现在,在你们交期末作文之前——当然,我肯定所有文章都会很好,很整齐,很详细——我会发下来英语系的暑期推荐阅读书单。我先来说说这些精彩书籍——”
她边说边递给戴维·萨雷一小沓油印材料,让他分发下去。杰克打开他的文件夹,想最后看一眼他写的我对事实的理解。他对这篇作文还真的挺感兴趣,因为他丝毫不记得他写过期末作文,就如同他不记得复习过法语。
他好奇又不安地看看标题页,我对事实的理解,作者约翰·钱伯斯,这行字整齐地印在页面中央,没什么问题,但是不知什么原因,他在字下面还贴了两张图片。一张上面是一扇门——他想可能是伦敦唐宁街10号的大门——另一张上面是一辆美铁美铁,Amtrack,全称为美国全国铁路客运公司(American Track),是美国最大的铁路公司。火车。两张都是彩色照片,无疑是从杂志上精选下来的。
我为什么这样做?我什么时候做的?
他翻开作文,视线锁定在他的期末作文的第一页上,却简直不能相信、也无法理解他看到的。震惊之余他开始慢慢明白了一些,同时恐惧也爬上心头。这一切终于发生了;他的疯狂与日俱增,而且别人也开始知道这一点。
3
我对事实的理解
作者:约翰·钱伯斯
我要给你看恐惧在一把尘土里。
——T·S·“布啻”·艾略特
我最初的想法是,他每个字都是谎言。
——罗伯特·“桑登斯”·布朗宁
枪侠就是事实。
罗兰就是事实。
囚犯就是事实。
影子女士就是事实。
囚犯与影子女士结了婚,这就是事实。
驿站就是事实。
会说话的魔鬼就是事实。
我们一起来到山脚下,这就是事实。
山下有许多怪兽,这就是事实。
其中一个在两腿之间有一个美国石油公司的油泵,它假装那是他的生殖器。
这就是事实。
罗兰让我死了。这就是事实。
我仍然敬爱他。
这就是事实。
“而且非常重要的一点是,你们都应该读读《蝇王》《蝇王》(Lord of the Flies),是英国作家威廉·戈尔丁的处女作,威廉·戈尔丁于一九八三年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艾弗莉小姐还在用她那清澈但略微苍白的嗓音继续说着。“当你们在阅读的时候,你们必须问自己一些问题。一本好的小说常常就像一串谜语,而且这本小说非常好——可以说是二十世纪后半期写得最好的一本。所以首先问问自己,海螺壳有什么象征意义。其次——”
遥远。非常非常遥远。杰克颤抖地翻开他的期末作文的第二页,一块暗色的汗渍留在了第一页上。
什么时候门不是门?当它是个罐子的时候,这就是事实。
布莱因就是事实。
布莱因就是事实。
什么东西有四个轮子还能飞?一辆垃圾车,这就是事实。
布莱因就是事实。
你必须得一直看着布莱因,它带来一切烦恼,这就是事实。
我很肯定布莱因非常危险,这就是事实。
什么东西浑身又黑又白又红?一匹脸红的斑马,这就是事实。
布莱因就是事实。
我想回去,这就是事实。
我得回去,这就是事实。
如果我不回去,我就会发疯,这就是事实。
我不能再回家,除非我找到石头、玫瑰和门,这就是事实。
小火车,这就是事实。
小火车,小火车。
小火车,小火车,小火车。
小火车,小火车,小火车,小火车。
我很害怕,这就是事实。
小火车。
杰克缓缓抬起头。他的心脏剧烈跳动,眼前出现一束仿佛闪光灯发出的强光,随着脉搏舞动,每拍都重重砸在他的心脏上。
他看见艾弗莉小姐把他的期末作文递给他的父母亲。贝塞特先生站在旁边,脸色凝重。他听见艾弗莉小姐清澈苍白的声音:你们的儿子病得很重。如果你们需要证据,就看看他的期末作文。
近三个礼拜以来,约翰一直魂不守舍,贝塞特先生补充说道。有时候他看上去很害怕,而且总是迷迷糊糊的……不是很清醒,希望你们明白我的意思。我觉得约翰生病了……你们知道吗?此句原文为法语。
艾弗莉小姐又问:你们家里是不是有什么治疗情绪的药物,可能约翰误拿了?
杰克并不知道什么治疗情绪的药物,但是他晓得他父亲在书桌最下面抽屉里藏着几克可卡因。他父亲肯定会认为他拿了这些毒品。
“现在让我说说《第二十二条军规》《第二十二条军规》(Catch 22),美国作家约瑟夫·赫勒的长篇小说,被认为是黑色幽默的经典。,”艾弗莉小姐的声音从教室前面传过来。“这本小说对六年级和七年级的学生来说比较有挑战性,但是你们仍然会完全被它吸引,只要你准备敞开心扉,接受它特殊的魅力。如果你们愿意,可以把这本小说看做一出超现实的喜剧。”
我可不需要读这样的东西,杰克暗忖。我就生活在超现实里,而且绝对不是喜剧。
他翻到期末作文的最后一页,上面一个字也没有。相反,他又贴了另外一幅图,一张比萨斜塔的照片。他用铅笔把它涂黑,黑色的铅笔线条乱糟糟绕成一圈一圈。
他压根儿没有印象做过这些。
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这当口,他听见他的父亲对贝塞特先生说:生病了。是的,他绝对生病了。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