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随侍的宫人们跪了一地,远远地,隔着偌大空旷的院落,但见仪仗如鳞,参差而入。再随后,是他的近身禁卫、随身内侍们,簇拥着,宛若自天而降般,降于她的跟前。
她已经有将近十日不曾见过他,每日,被他拘在这方寸之地,哪里也去不得。
此刻万般,一一都到眼前来。
一身朝服,华美矜贵若斯,更衬得那张骄颜,俊美无俦,霸气天纵。
她兀自立在房内,动也不动,只仰着小脸,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缓步而入。仿似,要把那高大英挺的身影,深深烙入自个心内。
既不跪,也不近前,仿似根本不知道天地间尚有神权、帝权,皆集于眼前之人于一身。
他望着她,并未说话,眼光扫一眼身旁的内侍。
王宝和即刻领会,展开手内的卷轴,高声诵念着。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天地畅和,阴阳调顺,万物之统也。兹有徐氏仪华,肃雍德茂,温懿恭淑,有徽柔之质,柔明毓德,有安正之美……今朕亲授金册凤印,册后,为六宫之主。布告天下,咸使闻知。钦此。”
她心如刀割,小脸上,却绽出一朵笑靥,与他隔了十步之遥,楚楚立在彼处,却,依旧忘了叩拜,接旨,谢恩。
他负手而玉立,眸中,渐渐浮出一缕暗哑的柔意。
数日不见,那张小脸愈发苍白了如许,那副放诞的性子,却是丝毫没有长进。
王宝和心内讶异,面色微变,看一眼眼前人,再偷偷睨一眼天子至尊,见他并无愠色,他虽是宫内的老人,却是天子跟前的新人,一时摸不清深浅,只能照着以往的本分,尴尬地清咳一声。
她只当没听见,只兀自望入他的眸内。此刻,那一双深邃的眸光,深不见底,却,分明有着若隐若现的暖意。
王宝和低下头,再,低低咳了一声。
他淡然失笑,沉声命道:“跪下。”却是看着她而说出。
他的痴儿,还当这里是他的燕王府。
她垂下脖颈,看一下自个的衣裾,再隔了片刻,始,提起裙角,屈膝,跪于他十步之外处。
王宝和长舒一口气,上前几大步,哈着腰,将手中圣旨奉于她跟前,赔笑道:“老奴给皇后娘娘道喜,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她低头看着自个面前的方寸之地,轻轻接过他手中的物什,强咽下喉内的甜腥之气。十步之遥,虽短促,却,何其寥落,何其巨阔。
其间,有男儿血汗,女儿珠泪。
有万里长天,滚滚江河。
有他的风餐露宿,几易寒暑,有她的食不下咽,数载春秋。
多少次须臾即散的相聚,多少次绵延无际的离别。
男儿坐下铁骑的踏地重音,女儿心内鹿撞的凌乱鼓击。
一声声,一日日,一夜夜,仿似,都到人眼前。
他眼见她形容不对,遂,朝身后诸人命道:“都退下。”那些人,即刻齐齐躬身蹑足而退,眨眼间,屋内,已经退得空空荡荡。
他并未上前,只低头和颜道:“起来吧。”
见她不动,遂,再道:“起来,我带你回宫。”
“这几日,我确实忙得抽不开身,加之乾清与坤宁二宫前日俱焚于大火,我让他们暂且将柔仪殿辟作你的寝宫之用。”
她始仰起小脸,轻道:“朱棣——”
一言既出,他含笑斥道:“放肆。”
她怔了怔,仿似不曾听见,仍旧跪于彼处,望着他道:“云萝宫人年岁渐长,我方才将她遣了,许她出府与家人团聚。你答应我,让她离京。”
他眸光一闪,淡淡应道:“可以。”
她这才支起身子,慢慢自地上立起。他朝她张开双臂,她顺从地轻轻走至他臂弯间,任其将自己拥入怀内。
还是那股淡淡的麝之香气,如此安心,如此令人沉醉,而不能自拔。
他用手指轻拂过伊人耳畔的碎发,指腹,果真是凉的。她心内了然,却,仿若无知无畏一般,将自个的脸颊,顺势熨帖于他的手掌之内。
帝王的三驾马车,随着内侍的“起驾”之长声,徐徐启动。
天气,虽闷热,但,銮驾内,却隐隐透出一丝清凉,许是车下的冰块使然,抑或是人心内的寒意。
她一动不动,静静伏于他膝上,细声,低道:“进宫前,我想……再去一次云落院。”
发丝之上的大掌,没有一丝停顿,头顶上方,随之传来他的沉声。
“痴儿,你给我听好。何赟,早被我所杀,我既纳了你,自不可能再留着这些人。世上,也不会再有所谓的云落院。”
她仿似一早就已知晓,伏在他的腿间,无泪,也无声响。只有一副小小的身子,愈来愈冰,愈来愈冷。
他低头,叹息一声,双臂再一用力,将其自膝上提起,纳入自己怀内。
她埋首于他胸前的织锦龙纹之上,金丝银线硌着人的肌肤,有些微的痛。她攥紧衣袖内的小手,宛如要掐出血痕来。
他的心思,她懂。她的心思,他也懂。
他不说。她不问。
她不问,不表示她真的枉顾。女儿心内其实一早就料到,却不能问。因为,一旦问了,便,无以自持,无以为继。
不知再行了多久,只听禁卫军低低一声吆喝,马车,缓缓停驻。
他的声音,自耳畔清晰传来,虽平淡如初,却分明已是毋庸置疑的谕令:“此处,是刑部监,朕,暂且将方正学拘押于此。方才,朕命人将方氏的内眷提了来,你,既然来了,就进去见一面,顺便转告方正学,他,既是朕的钦犯,自是不能轻饶。余下的话,毋庸朕再多言?”
一面说,一面轻轻推开她的身子,使其离了他的臂弯。
车内,虽有微光,却看不清他面上的阴晴。
故技重施,不过是故技重施。一如之前,他将她拘于车内,带至奉天门外,让其亲眼目睹他所演的戏,让她怨无可怨,责无可责。
她是他的子期,她岂会看不懂他的心意?
他一早笃定了她不会舍得下他,不会舍得为这些人伤他,所以,这些,那些,竟算是他给她的交待。
天下男儿所能给她的,所不能给她的,他都会一一给她。
他一直都在给,却始终不知——女儿心内真正所思,所愿。
她抬起小手,就着那一缕微弱的光芒,轻轻,抚上男儿的面庞,一如先前许多次。这一次,他不再阻住她,任由她的小手,一一抚过他的脸侧,唇角。
她粲然一笑,仿若他怀内最娇美的那一株海棠,绽放于漆黑的暗夜中。眼中,虽有皎皎的泪意,却执拗地不肯落下,只重重砸入人心内。
女儿,软声低道:“朱棣——”这已是她第二次如此唤他,他虽一直不曾为此深责之,却也不应。
“答应敷儿……杀伐,不要太重,那些人,并不懂得……你当日……有多苦。”
语未落,指尖,已自他的颊上滑过,再拎起裙裾,一步一步,拾阶而下。
罗裙似水,在落地的那一刻,差一点失足,小小的身子硬是晃了一晃,复立得笔直。沿着他的内侍所引的甬道,缓缓向内走去,牵扯得人心内,一阵又一阵隐痛。
她低下头,自衣袖内取出一枚金灿灿的物什,送入唇内。再,仰起小脸,强自支撑着咽下。
那原本是她发上的一支金钗,打造成缠枝海棠之状,娇蕊之上,立着一只小小的蝴蝶,振翅欲飞。
她偷偷折了它下来,将之尽力团成一个小小的圆球模样。
不过小手指尖一般大小,却,已足以要了她的命。
刑部监的大门之外,幽深的狱牢深处,每隔数十步,便有他的禁卫把守。却一个个不敢抬头,只单膝而跪,向其见礼。
除此之外,整座刑部监,似再无他人。他果然已经一早安排好,步步为营,步步赢,每走一步,他俱会算计于心。
内侍的长声,在寂静如斯的彼处,如此突兀刺耳,一声一声,在人耳畔回响着。
“皇后驾到——”
“皇后驾到——”
“皇后驾到——”
远处,终于见到高挑的火烛,将一处方寸之地,照耀得通如白昼。铁栏之外,一个熟悉的身影应声回首。在其身侧,尚立了一个半大的少年,眉目间,隐约可见他的影子。
那妇人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与耳朵,直直望着眼前人,颤声道:“寒枝?”
“你……就是他的皇后?!”
她却不答,扭头,向身后的内侍命道:“都退下。”
那些人,既得了令,不敢有违,一个个敛眉欠身,踽踽退出监外。直等到所有的脚步声都已经走远了,她始回转身,还未出言,袍袖却已叫人一把揪住,死命地揪住。
“你……竟然做了那人的皇后?!此等乱臣贼子,你竟然助纣为虐?!方寒枝——”
她柔声打断她道:“二婶,他就是中宪么?”离家时,稚子不过才七岁,眼前,却已然和她一般身量。
语未落,她已一个趔趄,身子猛地扑到在铁栅栏上,直撞得铁锁铮铮有声。额头,触在铁石之上,愣是蹭出了血渍。
耳畔,始传来一句斥声:“婉如——”
她轻轻捂住自个的唇角,手心之下的肌肤,火辣辣的痛。
却,痛不过人心内的。
她徐徐跌落至冰冷的地上,透过模糊的泪光,仰望着铁栏之内的蓝衣人。从望得见光亮伊始,直至走至这座监牢跟前,她一直不曾望向这铁栏之内。
她,明明知道他在其内,却不敢望。只怕刚一触及,所有的前尘往事,便如潮涌般,翻卷到人眼前、心内,让人再逃无可逃。
男儿并不近前,略微抬高了音调,命道:“起来。”
她尚未及起,身后,又传来婉如哽咽的痛声:“你到现在还在护着她,无论她犯下何等罪过,你都要护着她!你心内……何曾有过我们母子?!”
“她如今成了那个逆贼的皇后,他,不但要杀了你,还要让我们方府背负如此不堪的名声,你还要护着她!”一声声,都是女儿心内的情之殇。
身旁的幼子,听不懂母亲所言,却只能跟着悲泣,一面哭,一面诉道:“母亲,不要哭,母亲……”
一声声,一字字,宛如尖刀,插于人的心上。
她突然一阵痉挛,手臂撑在铁栏之上,身子,扭曲成一团,冷汗迤逦而下,却,强抑着不肯出声。
他,察觉不对,疾步走至她跟前,大掌,用力抚上她攥紧的指尖,急道:“寒枝,你怎么了?”
她心内随之一阵剧痛,勉强抬起小脸,隔着栅栏,望向那张于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面庞。
一双眼眸,清亮如初,落于人的身上,仿似夏之凉风,冬之暖阳。
她痛极反笑,哑声,摇头道:“枝儿……不痛。”
他皱紧眉,似猛然想起什么,即刻又抽回手掌,却并未随之抽身。一双眼眸内,却已是不再掩饰的痛楚与怜惜。
她是他亲授,她的心性,他自是谙悉于心。
眼前之人,已然痛得面如雪色,却仍要和他说:“枝儿,不痛。”
枝儿,不痛。
那一日,他自外归来,不顾所有人的拦阻,冲进她房内,只看见满床满地的血,汩汩而下。他再也顾不得避忌,自榻上紧紧揽过她小小的身子,纳入怀中。
那一刻,男儿至死难忘。
她也是这般抬起小脸,和他说:“枝儿,痛。”
待看见他眼中的泪意,怀内的小小人,竟然在铺天盖地的血渍中,朝他低低道:“枝儿,不痛……了。”
无论她痛与不痛,他,都给不了她想要的东西。
三步之外,婉如,木然而立,痴痴望着眼前这一幕无比熟识的场景。彼年彼处,她也似这般绝望地望着,莫可奈何。
她死死按住自己的衣襟处,脸色,一点一点惨白。忽然间,失却了所有神志,飞奔过去,死命自栏上扯开她的身子,狠狠一推,将其推至数步之外。
男儿直起身,默然望着她向她施暴。
这是他欠她的,这一生,他确已无力偿还。
婉如还要奋力再扑上前去,却听一声怒喝,响彻整座刑部监大牢:“给朕拿下——”
她蓦地收住力,却收不住往前之势,一下跌落于地。
他矮下身子,欲扶起足下之人,视线刚触及,不由得怒从心起。眸内的精光,笔直扫于牢内之人的面上,面色,阴冷似寒冰。冷声向身后禁卫道:“给朕拖出去。”袍袖所拂的,却是婉如身后呆呆而立的少年。
婉如这才仿似大梦初醒,从地上狼狈而起,一把护住自己的幼子,惨声道:“不要,中宪,不要——”
但,那些如狼似虎的禁卫军,岂容得她挣扎,几下拖过她身后的少年人,钳制于臂弯内,疾步拖出甬道。
婉如,被他们用力推倒于地,连挣了数次,都爬不起。母子连心,耳畔,一对母子的哭声,响成连片。
她强自吸一口气,忍着腹内的痛楚,喘息着嘶声向他道:“朱棣,放了中宪,不要……伤了他,你听见没有?!”
他不答,手掌轻抚过她的发丝,他方才若迟来了一步,怕她连半条小命都不剩了。他,终是放不下心,在其身后下了马车,没成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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