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她,救不得。
她若去救,所伤的,就是这一个。
她,伤不得。
即便,她凭了他对她的心意,同他央求,或许能暂且饶了映真不死。但,即便映真,果真可以放下傲气,甘愿被废黜,而他,也绝不会允许她的夫君一并活着。
斩草,他必然会除根。
方府内,那么多人,光是下人就百号人不止,悠悠众口。一旦,她与那人的丑事再败露,以他的心性,她也绝无可能再有一丝生机。届时,再死于他手下,死的虽是她,万劫不复的,却是一双人。
彼时,他心内的桎梏,她给他的新伤,旧伤,满身的禁锢,此一生,将,再无可能转圜。
是以,她只能先死,且,只能死于她自个手上。她死了,真正的徐王妃,将来的大明朝皇后徐氏,才能够回来。
而她,只是一个影子,此生,已无可能再做方寒枝,也,永远成不了秦罗敷,更不可能是什么徐仪华。
几易其名,几度生死,真正赴死之时,以他的狠戾,她只会是一具无名氏。她太了解眼前之人,她既是他的子期,就绝不会枉担了虚名。
不过,才刚相见,别离,又到眼前。
她于他的钳制之中,低头,痴痴望着身下那一副惊世的俊颜。
女儿心口之处的锥心之痛,终,化为睫上的晶莹,一颗一颗,皎若沧海明月。松了手臂的支撑,伏下身子,贴在他唇边轻道:“敷儿,真的……想燕王。”
他,半天没做声,一双眼眸内,阴晴不辨,却,没有再发作。
即便再冷硬的心肠,此刻,眼见她如此形容,终不免一声喟叹,哑声道:“痴儿,尔真是愈发得不知收敛!”话音甫落,已欺身而上,将怀内人重重箍于身下。薄唇,深深吻入,力道,却顾及她的伤,比之方才柔缓了许多。
一点一点给她,一点一点哺入。
殿内,夜烛垂泪,窗外,朔风渐紧。
一轮圆月,半掩于云间,洒了一地的清冷。
第二章 还怕相逢
建文三年,十一月十九。
北平都指挥使张信、右布政使郭资、按察副使墨鳞等联名上表,请燕王就此即皇帝位,统御北平、永平、大宁、保定等诸府。
表曰:“臣闻天生非常之君,必赋以非常之德,必受以非常之任,所以能平祸乱,定天下于一,而安生民,纳之于仁寿之域也。昔者夏商之季,桀滔淫而成汤放之,纣沉缅而武王代之。故《易》曰:‘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夫征伐岂汤武能得已哉!所遇之时然耳。然汤武俱不失为圣人者,以其拨乱兴治,措天下于袵席之安也。比者,幼主(意指朱允炆)昏弱,狎匿小人,荒迷酒色。即位未几,悉更太祖高皇帝成宪,拆坏后宫。烧毁太祖高皇帝孝慈高皇后圣容,丧服未逾一月,即遣阉官四出选美女。其所为不道,遂致奸恶擅权,扇殃逞祸,戕害宗亲,图危社稷,汩乱天下。殿下谨守藩封,小心寅畏,而幼主听谗,兴难构兵,四起围逼。殿下不得已起兵救须臾之祸,祗奉祖训,诛讨奸宄,清君侧之恶,保全亲亲,奠安宗社,冀其改悔,救骨肉之义……殿下应之以仁义之师,不嗜杀人,堂堂之阵,正正之旗,节制明而号令肃,故百战百胜,此虽殿下神谋睿算之所致,实以天命人心之所归也。况殿下为太祖高皇帝孝慈高皇后嫡子,太祖高皇帝常欲建立为储贰,以承宗社之重。又况生而神明,灵应图谶,文武仁孝,德冠百王,天之所生以为社稷生灵主,正在于今日……臣等伏望殿下遵太祖之心,循汤武之义,履登宸极之尊,慰悦万方之望,则社稷幸甚,天下幸甚。臣等不胜惓惓之至。”
其意,乃奏请燕王朱棣保守北平、永平、大宁、保定等诸府,在北平城内自立为帝,画疆自守,偏安一隅,瓜分大明一角河山是也。
然,出乎所有人意料,燕王竟坚辞不受。当然,这些人中,并不会包含他的谋臣道衍。
他沉声向诸将斥道:“我之举兵,所以诛奸恶,保社稷,救患难,全骨肉,岂有他哉!夫天位惟囏(意:艰难),焉可必得?此事焉敢以闻?待奸恶伏辜(意:承担罪责而死),吾行周公之事,以辅孺子,此吾之志,尔等自今甚勿复言!”
话音既落,眸光,自列前的姚斯道等人面上,逐一扫过殿内诸人,正色,却已略含薄怒。
殿内众人,除道衍和尚一人,低头敛眉不语外,其余将领,皆瞠目结舌,望着自个的主帅,失望不已。
他们跟着他南征北战,出生入死数载,在众人眼中,他早晚会是大明朝的皇帝。一旦他称帝,他们这些跟着他征伐至今,鞍前马后的功臣,自会跟着一齐平步青云。征战三年有余,可谓风霜雨雪,剑影刀光,别说是那些士卒,就连他们这些将士都难免心生倦意。此刻,他们迫不急待地希望燕王朱棣能即刻称帝,最好愈快愈好,他称了帝,他们自己也好随之得享富贵。北平之外,虽只有三府,但,哪怕只是做这几府的皇帝,也好过没有。
朱棣,面上波澜不惊,但,诸人的心意,他早看在眼内。只,淡淡一笑,就此置之。
道衍心内明白,那张黄面上,却布满惶恐,欠身,做不敢妄言之状。眼前之人的心机谋略,亘古也少有一人能出其右,帝王权谋之术,更是翻覆于股掌,炉火纯青。比之昔日先帝,青出于蓝,而远胜于蓝。
据他对他的了解,他,当然要称帝,帝位,他早就志在必得。与眼前诸人相比,他,只会比任何人都更想要尽快称帝。但,以他的胸襟,又岂会安于偏据北方一隅?他要的,是大明朝整座疆土,而不是半壁河山。他的图谋,也绝不仅仅限于此区区诸府。
此时称帝,不但胜负未明,为时太早,更等于自曝马脚。一旦,他此时称帝,等于向天下人暴露了他“靖难”背后的“狼子野心”,而他向全天下人所打出的“清君侧,除佞臣”之名,便一下失去了所有的立场。
以他的智谋胸襟,又岂会看不出利弊?
但,此等玄机,那些忠肝义胆的武将并不知情。
张信等人劝进不成,都督顾成与五军总兵官丘福等人,又复申前请。
燕王,仍不允。
接着,宁王朱权又再一次上表恳请。
燕王,面色愈冷,玉立于七宝云龙御榻之前,坚却之。
虽,坚辞不允,但,为彰表诸将之忠勇,燕王仍大享将士。
建文三年,腊月初一。
擢升都指挥丘福、张信、刘才、郑亨、李远、张武、火真、陈圭为中军都督府都督佥事。升李彬、王忠、陈贤为右军都督府都督佥事。升徐忠、陈文为前军都督府都督佥事。升房宽为后军都督府都督佥事。以后军都督陈亨之子恭袭其父职。升纪善金忠为右长史,其余将校升秩有差。
腊月初六,燕王再下令,犒赏全军将士。并于翌日,亲自撰书祭奠燕军阵亡将士以及官军中死殁之士。
初八,释放擒获的官军辽东指挥王雄等七十一人,使其还归本卫。
先前,官军辽东守将杨文等领军来围永平(彼时,已为燕军所据),以游兵万余抄掠蓟州、遵化诸郡县,所得俘虏不分老少皆烹而食其肉,其淫刑酷虐无比,百姓苦之。燕军守将郭亮来报燕王,遂命都指挥刘江领军往援。刘江行前,燕王戒之曰:“贼闻我军至,必遁回山海,慎勿追之。尔至永平,留月余,却大张旗帜,整饬队伍,声言回北平,缓行一二程,复卷旗帜,按兵甲,夜趋入永平。贼谍知尔归,必复来为寇,骄肆不戒,尔师击之,贼众必败。”刘江依计行事,果大败杨文之兵。斩首数千级,获马六百余匹,生擒王雄等。
至是,释其归,燕王特谕王雄等人曰:“奸臣浊乱朝纲,废成法,屠我诸王昆弟,以危社稷,苦军虐民,肆毒于我,我之举兵,为诛贼臣,救祸难,保全骨肉,以安天下。每战擒获将士,思其皆为我父皇旧人,为奸臣驱迫战斗,盖出于不得已,实非其本心,念其皆有父母妻子,朝夕盼望,悉放遣之。故今亦释尔等。归语杨文,所敌者在予一人,百姓男女老弱婴儿何罪,淫刑惨酷,使人痛心,不忍闻也。夫善恶报应,捷于影响,杨文不有人祸,将必有天殃。”
话音未落,王雄等人皆叩头流涕不止。
燕王,乃皇子,天潢贵胄,却心怀百姓,仁恤民计,让这些年轻将领如何不感服并效死?
王雄一面哭,一面向燕王叩拜道:“杨文诚得罪于天,无所逃其责,臣等愚昧,为其所诱,罪宜万死。今蒙殿下再生之恩,当陨首为报。”
朱棣但笑不语,乃赐以资粮而遣之。
初十,鞑靼可汗遣使来见燕王,命人奉上银饷若许,俱纳之。
腊月十三,再擢升后军都督府都督顾成,为右都督。顾成,为降将,自降始,就一直为燕王驻守北平之根本至今。可谓忠心耿耿,恪尽职守。燕王,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其心怀韬略,以及识人、驭人之术,实非常人可窥之一二也。
是日,天刚微明,大明殿后殿之内,满室的暖意,如春。
她蜷缩在榻上,假意听不见寝室之外的响动。
夜烛,已熄,只余袅袅的青烟尚未散尽。
照前例,他昨夜并未宿在殿内,而是直接去了张氏雪如的殿室,直至更敲寅时,始回大明殿。
此刻,想必已是大军集结完毕,只待时漏再催人脚程。
他缓步走至内室,那张睡榻之上,伊人,看似春梦正酣。
但,他岂会瞧不出?
再等了片刻,见榻上之人兀自不动,遂俯下身,将那张小脸自锦被中强行攫住,转向自己。含笑斥道:“王妃,准备何时醒来?”
言罢,薄唇即覆住那一朵唇瓣,唇齿始接,始知所触之处,竟是冰的。如此冰冷,显是一夜无睡。
不过须臾,便已挣开他的钳制,扭头看向里侧。
她虽一向在他面前放诞胡为惯了,但,如此肆意任性,却也极少。
他心内洞悉,却只淡淡一笑,不动声色地松了她,准备起身。但,那副小小的身子,却半点动静也无,伏在锦褥之内,只若泥雕蜡塑一般。
他不再理会,起身离榻,大步而出。
高大挺拔的身躯之上,已然装束一新,青黑色的甲胄,在晨曦的浮白与灯影中,耀出冰冷的寒光。
大步步出后殿,直至出了前后殿相连的廊庑,身后,仍不见半点人影。
玉阶下,已候了数十位贴身护卫。刘成,偏要捡个空缺,站在这些精壮的将士中间,自个弯腰执着他的马缰。
男儿,不再耽搁,刚欲拾阶而下,眼角余光,却见朱门处,多了一个娇小的身影。
刚现身而出,长阶下的那些个护卫,赶紧低头敛眉,不敢再轻易起身。
柔软的发丝,垂于腰间,更,衬得一张小脸,苍白异常。身上,只着了一件单薄的暖裘,仿佛风一吹,就要倒了去。
朱门之内,云萝宫人正远远立在一隅,其后,是几个随身服侍的小宫人。
他终是心内失笑,止了步,换了笑颜,含笑看着眼前人。一双眼眸内的精光,虽凌厉如初,却也叫檐角的灯影添了少许暖意。
宫墙之外,是震天的号角之音,在这冬日的薄霭中,直上天际。数十万燕军将士,已然整装待发,只等着自己这个主帅。
他的缠枝海棠,明明此刻眼中俱是泪意,却偏要朝他绽出一朵娇美的笑靥,真是自欺,欺人。
他负手立于彼处,面上,虽含笑,却故意不语。
天色,愈发亮了,他再看一眼远处端礼门方向,略略敛了眼底的柔意。才要移步,只见眼前人突然飞奔入怀,不过眨眼间,即扑进他怀内。
他接住她,许是咯到了他身上的铁甲,痛得瑟缩了一下,却,不肯歇手,兀自,埋首于他的身前不起。
浑身冰冷且不说,连吸气都带了明显的鼻音。
刘成,以目示意,睨一眼自个身后的将士,岂知那些护卫不等他眼色,早已齐齐退出五十步之外。刘公公自个,也不敢太僭越,忙躬身低头,只当未瞧见。
他,又等了须臾,始沉声笑道:“王妃,本王必须得动身了。”
一面说,一面自怀内钳过她的小脸,低头看向那一朵娇柔的唇瓣,却未再吻入。他倒要看看,她还要抗拒到几时。
乌黑的瞳仁内,俱是不舍的泪意,晶莹透亮,估计早已经看不清他的模样。他淡淡扫一眼她身后的大殿之内,彼处,果然已不见了云萝等人,自是一早都回避了。
他这才笑:“怎么,王妃这么舍不得本王走?”
她咬紧唇瓣,却,说不出一个字。
远处的号角,似愈发紧了。一声声,似吹在女儿心上,心,跳得仿佛要跃出人的喉内。
她舍不得,却只能舍。昨夜,是她的生辰,可是她同样说不出,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去到张氏的殿内。
春宵一夜,自是值千金。
这一生,她既与他错过,一步错,步步都是错。
他推开身前的小小人,大步而下长阶,自刘成手中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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