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含笑看向张玉,问他道:“可是?”
张玉红着一张黑面,重重颔首,一双铜铃眼圆睁,其内,满是企盼。
他为卑,他为尊,他为微民,他为皇子。自古,贵贱有别,即便真无名分,他所思所求,也属高攀,更是攀龙附凤。
朱棣却丝毫不以为忤,纵声大笑,点头道:“好,本王答应你。待取下怀来,本王倒要见识一下何谓国色天香!”
声既落,一挥衣袖,身后的将士随即会意,只见,燕军队形突变,自营后突然涌出一些身穿百姓便服的老弱妇孺来,足有千人不止。向着河对岸的宋忠大营,此起彼伏地叫喊着。
有叫兄弟的,有叫儿孙的,也有叫子侄的。口中所呼,大意不过如此:燕王并未屠害我等,尔等千万不可上了贼子的奸计,致使手足相残。
宋忠、余瑱等人登时大惊失色,座下铁骑向后连退了数步不止。
燕王,竟然一早识破了他们的计谋?可是,他又何以能提前得知他宋忠、余瑱欲施此计?
那些本是披甲执枪、严阵以待、准备复仇的南军,远远看见河滩对面的故家旗帜,再听到那些呼喊,一时间,又惊又喜,惊喜交加。
有眼尖的,已经认出燕军阵前竟真的有自己的家人,那些将士们片刻之前还在振臂高呼,且杀气震天,此刻,眼见家人好端端地就在眼前,方才所听及的,竟全是自个统帅们的权宜“谎称”。虽然各为其主,但他们又怎能与自己的父兄兵刃相见?南军,本无斗志,至此更是完全松懈。
有掉转马头准备回师的,有彷徨驻足进而观望的,有乱了步伐四处冲撞的,数万人的大军,不过眨眼间,军心就散乱成覆沙。旌旗遍地横曳,连队阵也列不成,真真是人仰马翻,硬生生在燕军面前,搅乱成一团泥丸。而那些宋忠的嫡系旧部见了这等乱局,竟不知如何是好,一个个,面目痴傻,束手可擒。
朱棣朝张玉、朱能二人略一点头,这二人随即领命。不过转瞬之间,铁骑之声已踏破耳鼓,烟卷尘涌,激起水浪如雪。燕军,举师渡河,直冲进对方营中。
厮杀声,呼喊声、哀鸣声、战鼓声,响彻天际。
宋忠的阵营,原本就乱了阵脚,此刻,再叫燕军重创,宛如散落的棋子般,顷刻间倾颓败退。
败兵,犹如潮水一般退入城中,燕军岂肯收势,遂乘胜追击,一举攻入怀来城驿。双方对峙不过半个时辰,官军就大败,且溃不成军。
日落之时,朱能等人将俘获的宋忠、余瑱捆至阵前,另有将士单膝跪地,正在燕王跟前回禀战况:“禀燕王,怀来都指挥孙泰与彭聚一同战死阵中,都指挥庄得单骑逃走。其余,斩首数千人,获马匹八千匹,降者约两万人不止。”
朱棣点头,两侧的诸位将领听了,皆面露喜色,相视大笑。
他松了手中的缰绳,交予自己身后的护卫,亲自走至宋忠与余瑱二人面前,俯身温言道:“宋忠、余瑱,尔等可愿降我?”
宋忠悲声高道:“宋忠愚笨,也知国家大义,今日兵败,已负君父,岂有再降敌之理?!”话音甫落,即朝面前吐了一口口水,其中,尚带着血丝。
朱棣并不动怒,转身再看向他旁边的余瑱,继续和颜道:“余瑱,本王素来爱惜尔之气节,如肯效力与我,本王定当重用。”
余瑱怒目道:“要杀要剐,且放马过来,大丈夫岂能忍辱偷生于尔?!”
朱棣淡淡一笑,命道:“来人。”
话音刚落,即刻有数位将士大步来至他跟前听命,他含笑道:“带下去,赏他们一个痛快点的。”
“遵命!”面前诸人得了令,随即上前几步,将地上二人拖走,不过片刻,即斩于百步之外。身后将士,皆雀跃高呼不止,一时声可震天。
眼见天色已晚,朱棣遂命将士就此扎营,并传令下去,不许扰民。张玉前来请命,朱棣点头微笑,许其暂退。张玉大喜过望,涨红了面孔,一面笑,一面大步转身退出营外。
帐中将领,振奋之情未退,彼此间交头接耳,喜不自胜。
宋忠,乃朝廷在北方钳制燕军的一支重兵。如此不费吹灰之力,就大败其军,可见燕王的才略和与实力。
朱能忍不住上前大声禀道:“燕王,末将原本以为南军如何骁勇,今日看来,竟都是些老弱无能之辈!哈哈哈!”帐中诸人听言,应者甚众。
朱棣皱眉,看一眼帐内众人,遂敛了笑意,沉声斥道:“宋忠,本为庸才,执掌兵权未久,就骄纵自大,此等蝇狗鼠辈,胜之何足喜也?尔等,区区一小胜,就骄纵如宋忠,骄则不戒(意:警觉),不戒,则败机陡现。自古,临事而惧,好谋而成(意:遇事应谨慎对待,做事要分析、考虑,谋划充分才能成功),尔等,给本王切记!”
这些年轻将领,在燕王面前,向来不拘泥,此刻,见他厉言道出,心内无不诚服,齐齐躬身称是。
道衍和尚默立于大帐深处,自始至终,都不曾附和一句,只一双三角目中,微微露出些许笑意。
临事而惧,好谋而成。此一句,出自《论语》,孔老夫子一言道破天机,说得何其精辟?
世人,能够做到“败不馁”的,已属异数,成大事者,更要同时做到“胜不骄”。
天下人,都道“燕王善战,宁王善谋”,其实,又有多少人知道,燕王不仅善战骁勇,其谋,实远在所谓的宁王之上。并非,天下人皆不识人,而是燕王太擅于收敛锋芒,城府在胸而不形于外,方为大谋远谋也。
尚在洪武年间,封藩伊始,太子初封,诸王无不跃跃欲试,意图僭越者前赴后继。有私结开国元勋的,有网罗朝中重臣的,唯独燕王一人,即便有蓝玉这样权倾一时的凉国公登门示好,也一概闭门敬谢。
不止蓝玉,只要是朝中老臣重臣,他从不相与,只与那些人微言轻的青年将士,交游甚厚。
世人不解之下,都说燕王无远虑,少眼界,独他道衍看出,原来深潭之中,竟藏有蛟龙,系真身也。
那些所谓的开国元^老与重臣,虽一时位高权重,却早为高祖深忌,私自相与,反倒累及己身,更无半点益处。而昔时结交青年将领之利,于眼前,已尽显于世。
当日,他游历京师半载有余,在诸皇子中,日夜揣摩比较,但求择强者而侍。故,初见燕王,即毛遂自荐,要以白帽赠之。“王”字之上,冠以白帽,“皇”字也。天潢贵胄,在他道衍眼中,可以成就千古帝业的,不过燕王一人而已!
他道衍盼燕王起事,如盼日月,而今,他终于等到这一日!
第四卷 崔嵬 第五章 风月此时情
怀来一役,燕王以小寡而敌强众,大获全胜。
当日,他以八百燕卫起事,至此始,北方三足,蓟州、居庸关、怀来,已尽数归于他囊中。可谓,迅雷不及其掩耳之势。
但,朝廷的噩梦远未结束。怀来败退,山后诸州竟也不守,开平、龙门、占谷、云中各地的守将,陆续归降燕王。
建文元年,七月十八日。
朱棣再派手下指挥孟善带兵至永平,永平指挥陈旭、指挥佥事赵彝、千户郭亮等,献城以降。
赵彝,本为燕王旧部,曾任燕山右卫百户,后随颖国公傅友德北征塞外,修筑了宣府、万金、怀安城,因屡有功绩,擢升为永平卫指挥佥事。郭亮,也同样在燕王部下任过职,曾任天策卫百户,后随大军攻打大宁及哈刺莽来,因有战功,遂升为永平卫千户。
这些人,俱食朝廷俸禄,手握兵力,统领一方。而彼时,燕王麾下不过数万人众,整个大明朝的官军,则号称有一百七十万之多。于逆境中,诸将竟甘愿弃多而投寡,可见燕王昔时治军驭人之术。
蓟州、遵化、密云的失守,震惊了朝野,也惊动了东北边塞大宁。
大宁守将正副都督陈亨、刘杰,都指挥卜万,亲率大宁军马出松亭关,驻营于沙河,意图进攻遵化。(前文说过,此时遵化已为朱棣所有)
七月二十四,燕王朱棣拥兵往援遵化。
陈亨、刘杰等人一听朱棣亲出,不敢正面迎战,便退回松亭关,坚守不出。
二十七日,朱棣命千户李浚等领兵到关口,指挥部伍,佯做攻城,企图引刘杰等出战,刘杰等仍闭门不出。
都督陈亨,也系燕王旧部,以燕山左卫指挥佥事之职,数次跟随燕王出塞北,后升为北平都指挥使。朱棣认准其无心与己为敌,而刘杰老衰寡谋,所剩不过卜万一人可以为忌。
二十八日,朱棣以离间计,使刘杰误信卜万与燕通谋。刘杰果然深信不疑,遂将其抓捕入狱,连带一起没了家籍。卜万一除,陈亨遂带领大军,退守数十里,至此,大宁之胁也随之而解。
八月初二,亥时,乾清宫内的夜烛,盈夜不息。
少年天子猛地一挥袍袖,将龙案之上的书柬以及笔墨等物,尽数拂于金砖石上。
是可忍,然,孰不可忍!
朱棣,自七月初四反,而今尚不足一月,以府中少数卫士,不仅夺取了北平,而且向东控制了通州、蓟州、密云、遵化,向西北控制了居庸关,再,仅以八千人马胜了宋忠的三万之众,夺怀来。而大宁都督陈亨,竟然视若无睹,虚晃一枪后,即退兵暂避。
满殿的宫人皆低头敛眉,大气不敢出。天子一向仁厚,很少当众发作,而今之状,这二十天来,已属一而再,再而三。
大内总管王宝和矮下身子,颤巍巍地拾起地上的书柬等物,另有宫女上前将碎片移去。朱允炆低头望着自个面前的帝师方孝孺,嘶声道:“希直,朕,锐意文治,尊儒重教,以“礼仁”二字治国,竟有错么?”
方孝孺和声道:“禀陛下,天子施仁政,以德治,乃千古明君所为,岂会有错?”
朱允炆再捡起王宝和复又置于他面前的书柬,向其晃道:“可朕素念宗亲,却换来骨肉周亲屡谋僭逆!”
他手中所举的书柬,正是今日刚呈上的北平来书。
前后共有两封,挥挥洒洒,泼墨至极。
前一封,密报朱棣向其手下诸将训话之言:“我父皇太祖高皇帝平定四方,一统天下,但,自儿皇帝登基始,先隐瞒太祖所患何疾,不令诸子(意:指朱元璋的诸位儿子)知之,又不令诸子奔丧。闰五月初九亥时崩,寅时即敛,七日即葬,一月之后才诏告诸王知之。又拆毁宫殿,掘地五尺,变更祖法,以恶所为。更欲屠灭亲王,以危社稷,诸王实无罪,横遭其难。儿皇帝登基尚不足一年,即屠黜五位叔王。我派遣手下赴京奏事,先被鞭笞,再施严刑。今,又任用奸臣,调天下兵力合围北平。我畏诛戮,欲救祸图存,不得不起兵靖难,誓杀佞臣,以报我父皇之仇。夫幼冲(意:儿皇帝)行乱无厌,淫虐无度,慢渎鬼神,矫诬傲狠,越礼不经,肆行罔极……”
一字一句,逐字逐句,皆是极度悖逆之言。既申明自己起兵仅为救祸御难,最后又警示众将士,如心不一,志不坚,则会身遭孥戮。相反,如果燕王可得胜利,则大家都会有光明的前途。
怨不得天子震怒。
燕王朱棣,既有倒行之逆胆,更有狼子之心机。
他教的学生,他身为帝师,最是了解不过。个性,虽略显犹豫,却并不痴愚,岂会看不懂这两篇文的动机与深意?
此两篇文,前一篇,洋洋数百字,可谓一篇鼓舞士气的檄文。先晓以利弊,明其时事,再为其起兵之举粉饰,藉此蛊惑天下人之心。
而后一篇,则是其向朝廷的上书。在这封上书中,朱棣同样把自己描绘成处于被奸臣谋害的可怜地位,而对于其身为亲王的不逊之行,则只字不提,只指斥朝廷妄杀宗亲,屠戮骨肉。
此刻,北方战事,如火如荼,且,尽有利于燕王一方。而他竟能于此刻,不骄不躁,反而将自己描画成被逼起事的可怜之人,境遇,悲苦之极,只为博得天下人同情。其头脑之冷静,其眼界之深远,不得不令人叹服。
自古,得人心者,得天下,他朱棣不仅深谙,更懂得如何谋划。
门外,一名宫人蹑足近前,轻道:“回皇上,皇后娘娘求见。”
朱允炆冷着面孔,一口拒绝道:“此刻朕没有时间见她,让她先回去。”
“是。”
他扭头再看向自己的老师,烛火轻曳,映在他的眼眸内,温煦而笃定。他与之目接,半晌,始渐渐平复,轻道:“老师竟不怒么?”
方孝孺躬身笑道:“陛下,臣在《蚊对》一文中曾说过,虽有教无类,以德治世,但,若有衣冠禽兽公然在白昼乘其同类之间而陵之,吮其膏而醢其脑,使其饿踣于草野,流离于道路,此时,若再对这些食人者听之任之,已非君子先人后身之道!”
“老师以为?”
方孝孺轻道:“臣以为,皇上,该施以重手了。”
大殿内,鸦雀无声,连人呼吸之声,都不闻。
朱允炆似松了一口气,凝神再问道:“朕,登基未久,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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