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自他杀云英时始,我已悟出三分,此刻,已有十分。
但,这是他的府邸深院,他是天家贵胄,莫说他处死一名家人,即便是处死府内所有仆役护卫,天子也不会过问,百官,更不敢问。
他如此,诸王莫不如此,此乃王土,我等,皆为草芥之民。
我只低头看着自个面前的那一方青石,始终不肯抬头,不肯再看他一眼。敷儿,只怕看了,心更痛。
切肤之痛尚且可忍,最难忍的,是人心之殇。
他扔了黝黑的长鞭,沉声再向一旁的莫尘云萝等人冷道:“传太医。”言罢,甚至未再多看我等一眼,即大步扬长而去。
他刚走,云萝赶紧踉跄着爬起,疾走几步,跪于我跟前。
一点一点,为我掀开血肉模糊的罗衣,以防片刻之后血肉粘连难揭。一面揭,一面兀自发抖,脸上,更是惨白无颜色。
豆大的冷汗,顺着敷儿的脸颊,一颗一颗,自发梢盈落。唇瓣上,尚留着他的吻痕,此刻,却被我咬出了血印。
第二卷 攻玉 第七章 咫尺迷云汉(2)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就有太医院的太医带了医女来为我诊治。先由医女隔着帷幔查看了伤情,再细细禀明太医听诊,最后,由太医开了外敷的药膏,交予府内的宫人前去配制。
等到医女为我清洗了伤口再敷好药膏,已经过了子时。
后背的剧痛一阵一阵袭来,为了不触及伤口,我只能面朝下匍匐而卧。
云萝和几个小宫女轮番上前为我擦拭,依旧止不住因了伤痛不断溢出的冷汗。灵儿到底年纪小些,小孩子心性见不得血腥之气,才拭了几次,就红了眼圈。
云萝看她一眼,自个俯身向我道:“姑娘,起来喝药吧。”
可是刚刚太医并未与我配制汤药,何来药可服。
她见我不动,遂,再轻道:“姑娘忘了,殿下交待过,这剂药姑娘要常年服用,服了药,才能忘却前事?”
我垂下头,看着她奉于我面前的药盅。
我支起一只手臂,另一只手接过她手中的药汁,就在她眼前,翻转了手掌,将手中的汤药尽数泼于床榻之前的青石地上。
云萝望着我,眼中掠过一丝惊恐,但,转瞬即被笑意代替。她再柔声道:“姑娘可是恼了?”
我并不答,只转过头,望着自个身侧的那一堵粉墙。
云萝在我身后低道:“姑娘,执意要如此么?”
我垂下眼睫,紧紧闭着,不想再多言一字。
我虽忆不起前尘,但自个的心性,自个却心知,我已是两度往生之人,既不畏死,何惧凌迟或分尸?
见我如此,云萝也不再劝,只立起身,携了灵儿等人齐齐跪倒于我床边。
“姑娘是要我等赴死么?”
只说了这一句,就再无他言。
夜烛叫清风拂过,缓缓摇曳了数下。我等了许久,都听不到她再有任何动静,只得回转脖颈,果然,见她满面肃穆,领着一帮小宫人,依旧笔直地跪于榻前。
青石冷硬,她竟一声不响跪了如此之久,我强忍着伤痛与之目接,她虽跪着,眼中却异常坦白清澈,那里面,并无丝毫哀楚与自伤。
她的脾性可说和云英迥异,却同是落落大方的女儿家,令人生敬生怜。
我看了许久,冷汗涔涔迤逦而下,却终是不忍心她再跪,哑声轻道:“起来吧,我喝便是。”
此言既出,云萝立刻于地上俯身再深深一拜,身后的宫人们更是随着她向我叩头不止,尤其是那几个年纪尚幼的,一面叩首,一面已是泣不成声。
云萝这才扶着身旁的一位宫人立起身,扭头吩咐灵儿道:“去,将姑娘的药重新煎过端来。”
“是。”灵儿等人赶紧领命下去。
云萝挥手示意其他人等也一并退下,见众人都去了,这才重新坐于我床前,一面为我轻轻拭去汗腻,低低叹息一声,复劝道:“姑娘既如此体恤奴婢,云萝不防实心相告一二。燕王殿下新册了王妃不假,但除却徐王妃,北平的王府中,尚有四位侍妾。这四人中,都不曾封过品级。依奴婢听来,殿下并非沉湎女色之人,姑娘如肯好生服侍着,依姑娘的人品,不愁没有出路。”
见我默然不答,片刻后又道:“云萝虽是下人,不妨多劝姑娘几句。依云萝看,殿下平素待自己人虽面冷,却并无苛责,诸多皇子中,有许多王府内的宫人都眼热咱们府内的差事,姑娘可曾知晓?云萝识字不多,自幼只跟着私塾先生认过几个字,也知道有一叶障目之说,姑娘天资过人,岂会不见泰山?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殿下的为人,时日久了,姑娘自会品出。”
“眼下,以奴婢拙见,姑娘还是放宽心,先把身子养好了,再说其他。”
我并不答,原来,他已前后有了五位妻妾,这在寻常百姓家都不为过,更何况王侯将相府邸。
但,我介怀的并非是这个,即便是他,恐也不明白女儿所为何来。
或许,他不是不明白,只可惜,造化弄人。
他虽要了我,却始终介意罗敷的身破,或许,他更介意让罗敷身破之人是他的兄长兼前储君,后者的胸襟韬略远逊于他,却因了长幼之序,因了所谓的“仁孝”二字,屡占先机,但凡有血性的男儿,都会介意。
但,罗敷并非甘愿,也无力转圜。
至于官修,罗敷与他之间,清白皎洁堪比明月,可他仍要苛责与我,甚至不容罗敷自辩。
罗敷怎会不知他心意?
他虽暴虐猜忌,却不似其兄长秦王与晋王的无度,燕王朱棣的名声,早在敷儿置身云落院之时就已在教坊间耳闻,不要说是秦晋两王不能与之相较,即便是所有皇子一齐与之相较,也不能望其项背。
更遑论,敷儿夜夜以曲换文,史官用笔何其简而直,敷儿又怎会不知他“人前”的品行?连云萝都知他待自己人面虽冷却并不苛责,他待罗敷如此,便已是把敷儿看做了自己人之中的心内人。
唯有爱之深,方会现其形,方会苛之切,自古皆然。
可是,他不会应承,更不会明示敷儿。
彼时,他以手中长鞭鞭笞与我,我却始终不肯抬头与之目接,并非敷儿心内怀恨或有怯,实是不忍视之。
切肤之痛尚可忍,最难忍是人心之殇。
那一刻,罗敷知他为何痛,但,敷儿自个心内,比之更痛。
云萝见我黯然不语,轻声再道:“刚刚云萝听管家讲,明早,姑娘是启不了程了,只让姑娘安心养伤。等伤养好了,再做打算不迟。”
其实她不说,我心内早已明知,不但明知,更心知他临行之前,必不会来见我。自此之后,天南地北,各自一方,再相见,更待何时?
云萝低低问:“姑娘因何笑?”
我轻轻握住她的素手,含笑轻道:“因为罗敷……是个……痴儿。”才说话,便咳喘不止,咳喘牵动了伤处,不一会,鲜血便濡湿了包裹伤处的白绢。
云萝虽不出声,却也是变了色。
十月二十九,卯时三刻,燕王率部离京。
次月十五,始至北平王府。车马甫入,圣旨便随至。
腊月初四,燕王奉旨再讨北元残部。
所率十五万燕军,再一次于苦寒之地,深入敌境。
正月初六,高皇后薨,诸王皆回京吊唁,独少燕王。一月后,大军抵达大宁,先以骑兵出,探得敌军方位,再翻彻彻山,始得元兵大营。
燕王将其部,歼敌三百里,活捉元残将索林帖木儿。
这一次,他没有再行先前的怀柔之策。
一时间,烧杀抢掠,血流成河。
犹嫌不足,再去六百里,直至秃良哈秃城,大败元守军哈刺兀,缴敌两万人众,牛马辎重不计其数。
临行,更以火烛燃其营帐,浓烟烈焰,至翌日方尽。
捷报传至京城的那一刻,已是四月春将去。
帝已年迈,自后薨始,日趋病弱,此次北征大捷,可说是得尝夙愿。
罗敷的病体,也刚有起色,人,才稍离了床榻,便听闻了这则传遍京师可说街闻巷议的大喜讯。
当灵儿满面喜色地前来转述于我,罗敷只淡淡一笑。
秦淮十里,又是杨柳拂堤,落红成阵,自是春意浓煞。
可,北国地寒,此刻,怕仍是隆冬。
一场战役,足足打了四月之久,从落雪之时,直至雪融。割尽多少热血头颅,背负多少妇孺哀嚎,咽下多少男儿……隐恨。
唯将一腔难明怨愤,发泄于戎马倥偬之中。帝虽为父,却始终是君,儿虽为子,却仍是臣。君要臣进,臣不敢退,君要臣退,儿不敢不从。
纵是凯旋又怎样?四个月的冰天雪地,于死境绝境中挣扎求生,又岂是一句辛苦就可囊括?
新立的皇太孙不过十五,束发之年而已,秉性比其父,有过之而无不及。纵如此,又怎样,众皇叔见之,都须得迎面叩拜,再口呼千岁千岁千千岁。即便是封藩,别的藩王尚且可以在封地中一隅偏安,安享太平与丰足,而燕王,因着骁勇善战,则必须勇挑重负,屡屡担负起守国戍边讨^伐余孽的重责。
而所谓余孽,仍是他的母族余脉。
为了千古霸业,为了疆土永固,谁人会在乎手刃血亲,再屠戮手足?
兵戈铁马间,成就的不过是帝之疆土伟业,嗜血杀戮中,埋下了多少积重难返的阴损桎梏。却,依旧是壮志难酬。
罗敷,何尝不知他心内的苦楚。
纵是千山万水永隔,重重关山难越,敷儿,几可看见那副惊世的俊颜之上,沾染的风霜与寒露。
也几可看见,***帐中,罗衣轻分,素手轻移间,轻触慢拨,徐徐再抚平那眉间的淡淡阴霾。久别重逢,自是***苦短,温香软玉,一夕之间,解尽相思苦。
可是他却不知女儿苦楚。
罗敷每日被他禁足于此处,大门不得出,二门不得迈,摔碎了玉笛,上不得听风亭,别说是史记,连他的半点消息也无。生,不能尽兴,死,不能随心。
云萝见我兀自轻笑,遂,低低相问道:“怎么,姑娘听了不高兴?依奴婢看,殿下许是不日就要回京也说不定?”
我望着轩窗外出神,他或许会回来,若他回来,也定会来找罗敷。
天下间,男儿虽众,在罗敷,无如燕王。天下间,女儿虽众,在罗敷,无如尔痴。
罗敷已等了他五月有余,眼看春又将暮,等到四月尽,若他不来,罗敷此生,也必不会再等。
第二卷 攻玉 第八章 寒禽惊后夜
五月二十九,燕王返京。
听闻这则消息之时,已是六月初十。彼时,我尚在喝药,每日三餐,我须得服下那苦涩无比的漆黑药汁。
云萝立于一旁,任灵儿在旁叽叽喳喳地向我回着,自个却含笑不语。
敷儿也笑,并不点破。如果不是经过她事先允许,灵儿等人又岂敢妄自向我开口。
主子哪天回京,他们自是一早就已得知,只不过自五月二十九始,她们又瞒了我大半月而已。其实,也非是她们这些下人相瞒,罗敷何曾痴傻至此?
其实,自四月春尽,罗敷就不再等了。
如今,我一则是在等死,二则是在等哪一日或许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罗敷能伺机逃脱这座樊笼。
他不来,所为不过一个缘由,那便是他始终心存芥蒂,且,难以释怀。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罗敷再言多也是枉然,也改变不了铁定的事实。
罗敷虽爱之重之,可他仍要嫌弃我身破之实,敷儿此生,便不会再纠缠与之。
连那个人都知道我宁死不会瓦全,譬如玉笛,哪怕碎如齑粉,也断不会苟且吞声。
我淡淡笑,将空空的药盅递于身边的小宫人。
灵儿犹自在那喋喋不休地赘述着。
“姑娘可知?我们殿下新近刚添了一位小王子?”
云萝垂下眼睫,为我轻轻拂去鬓角的乱发。
“奴婢还听他们说,此番殿下回京,一是奉旨见驾,二来,徐王妃的父亲魏国公病重,殿下特地带了王妃一道进京探望。”
我轻道:“王妃已经……满月……了么?”
灵儿含笑点头:“是,奴婢听说已经两个月了。不然这天南地北的,殿下也不会让王妃走这么远!”
灵儿只当我爱听,她也兀自说得兴起,这深院之中,本就寂寥,她年纪比我还小些,自是熬不住这些冷寂。
云萝轻斥道:“下去吧,就你多嘴。”随即再转身向我道:“姑娘,要不要这会去院子里面走走,散散乏也好?”
我看她一眼,心领神会地立起身,随她向屋外行去。
果不其然,等来至这庭院中,她屏退了其余宫人,这才轻轻问我道:“姑娘作何打算?”
我低语道:“可以见到……燕王吗?”
她轻轻颔首。
我望着身侧的攀天大树,于树影婆娑中,淡然道:“既如此,罗敷,请云萝……为我递……个口信……给燕王。”
“姑娘但讲。”
“就说罗敷……请出。”
她有些不解,惊道:“姑娘的意思是?”
“无妨,你只让人……去回,燕王听了……自会明白。”
他当然不会让我出。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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