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用这个?倒是挺方便的。〃
我边说边把手中的塑料袋翻转过来,背面一张巨大的婴儿照片,背着鼓鼓囊囊的diaper(尿不湿),正阳光灿烂地笑着,眼角挤出深深的皱纹儿,加上一头稀疏的发,如小老头一般。
我终于开始笑了。她锤了我一拳,也跟着笑起来,竟然比我笑得还夸张。
四周的目光齐齐射向我们。
一位慈祥的老妇人,笑眯眯走过来,手指那包diaper对佳慧说: 〃For your first baby? (给你们头一个孩子准备的?)〃
佳慧没有立刻听懂,一脸的惶恐。
那妇人于是又重复了一遍,说完,微笑地看看佳慧,又看看我。然后补充了一句: 〃What a wonderful young couple! (多好的一对年轻人呀)〃
这一次,想必佳慧是听懂了的。她再一次涨红了脸。她似乎想解释些什么,也许是因为口语还不很流利,除了〃No! No!〃以外,竟然讲不出别的话来。
我站在那里,望着她们,默默微笑着。
我自己也不很清楚,为何我不想帮助佳慧解释。我原本是不会希望佳慧难堪的。她的确是个可爱的女孩。
也许是她焦急的表情吧,我看得有些痴了。江南的女孩子,似乎相处起来,总还是有些乐趣的。
我们从Walmart里走出来。她的脸仍旧是通红通红的,似乎依然沉浸在刚才的难堪中。
午后的阳光从头顶直射下来。停车场里暖洋洋的。
我说:〃对不起,刚才。〃
她说:〃为什么对不起?不怨你嘛。〃
我低头看着脚尖,两个人的影子已经缩成了小小两团。
〃你很想念刘伟吗?〃 我问她。为什么这样问呢?我自己也有些诧异了。
可是她却很平静地回答:〃是的。我很想念他。非常非常地想念。小冬,谢谢你,帮了我这么多忙,多亏有你在这里。〃
我不敢抬头看她。我的确感到惭愧了。
她一心一意地觉得,我是为了我和伟之间的友谊而照顾她。
然而,她却不知道,她和伟结合了,我却从来没有祝福过他们。而就在刚才,我竟然在判断和她在一起会不会快乐。似乎,我
在利用她而完成我自己的诺言了。所有这一切,和友谊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和伟之间,难道存在着友谊么? 我其实一直是憎恶着他的。
我原本就是没有原则的人。很久很久以前,当我第一次读到澜和辉的故事的时候,我就从来没有替梅考虑过。我一直一心一意地盼望着,辉能够为了澜而放弃梅。
我想,也许我还是应该丢掉阿澜的日记的。
即使把它藏在皮箱的最底层,难道就安全了吗?
21
转眼间,佳慧已经到美国一个月了。
我和她的交往,远远比我预先估计的要频繁。
每周,我们都会一同开车去买菜。有时,我们还会一同去饭馆,或者去Mall(购物中心)闲逛。我原本不需要这么频繁地买菜,更不需要如此频繁地光顾购物中心。我一直以为,去购物中心,自然是为了采购的,以我的财力,又怎能每周到这些华丽而昂贵的地方采购呢?
然而佳慧是很喜欢去逛Mall的,尽管往往空手而回,每次到那里,她还是兴致勃勃地拉着我光顾每一家店铺。
她会指着塑料模特身上苗条的套装问我好看不好看。
有时,我说好看,有时,我不置可否。
这时,她便小声嘀咕着:〃阿伟一定会喜欢我穿这套衣服的。〃
店外的走廊上穿流着各色的顾客,大都悠闲自得地漫步。也有个别打着领带,步履匆忙的,似乎正忙不迭地赶去什么地方赴约会。我随口回答:〃那你就去试试吧!〃
她于是立即兴致勃勃地躲进试衣间里去了,她的果断,令我感觉似乎中了一个圈套。
等待了许久,我的腿有些发酸了。我心里突然生起报复的念头。
她终于神采奕奕地昂首挺胸走出来。
我皱起眉头,抚摸着下巴,挑剔地注视着她,却不发一声。她于是有些惶恐了,转头对着镜子搜寻身上的不是。
当她开始由疑惑而变得有些愤怒的时候,我终于舒展开眉头,微笑着在她耳边低语:〃不过,多难看的衣服,你穿了,刘伟那老色鬼也会眼前一亮。〃
她会向我挥挥拳头,骂我一句〃小滑头〃。有时,那拳头也会果真就落到我肩膀上,软绵绵的。
我心里的确是释然的。甚至是有些快乐的。有一刻,我甚至觉得,为了这快乐,丢掉那本日记也是值得的。我于是有些惊讶了。我惊讶的,并不是为何这样想;而是为何这样想了,却不似以往那样惭愧了。
然后,她就笑着跑回试衣间把新衣服换掉。我知道她是舍不得买这样昂贵的衣服的。她的资助也不过每月一千三百美元。
我知道,我们的确是很熟了。就连她的房东夫妇,也时常拿我们取笑:〃别人家的夫妻,也不如你们这样形影不离呢!〃
在这个与故乡相距一万公里的小城里,我们来自同一个国家,我们曾在同一座城市里生活,我们开着同样的玩笑。有一天下午,就在那年迈的丰田车里,我们甚至共同高唱:
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颗无人知道的小草。。。
你挑着担,我牵着马,迎来日出送走晚霞。。。
军港的夜啊静悄悄,海风把站间轻轻地摇。。。
春天在哪里呀,春天在那里。。。
当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轻轻飘荡。。。
唱到这一句,我们开始争论。我说是〃小船儿轻轻飘荡〃,她却说应该是〃红领巾随风飘荡〃。
我们争执不下,却也无据可查。我们就只好用〃啦啦啦〃把这首歌唱完。
也许,女孩子总是很容易被最细小的事情所打动。况且,又在这万里以外举目无亲的异乡。或许,佳慧也是惧怕孤独的,她曾经习惯了依靠伟吧,她就这样毫不犹豫地接纳我了。
我果然是没有原则的。我毫无原则地接纳愿意接纳我的人。然而佳慧是不可以随便接纳的。因为,她是伟的妻子,很久以前,在伟的宿舍门口,我曾蔑视她而憎恶伟。也就是一瞬间吧,在这瞬间里,我却似乎把这一切都临时地忘记了。
然而,她毕竟是伟的妻子。我知道,她每周还是会同伟通电话的。
但仅仅通通电话又能说明些什么呢?她几乎每天都是会与我通电话的。她会打电话到实验室来,她并不担心Steve会接听。
于是我稍稍安心了,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她只不过是给一个合得来的朋友打打电话而已。
其实,我又如何会了解佳慧的心理呢?佳慧她又如何会了解我的心理呢?
她也曾深夜打电话给我。她知道,我每晚十二点以后才回家,她也知道,我和房东的电话线是分开的。
尽管我不是每夜都准时到家,但是她似乎每天都有很多新发现,要迫不及待地告诉我,如果我回家晚了,她会从午夜12点整开始,每隔五分钟打一次电话,直到我接听为止。
凌晨的电话,总有新奇的事情要发生了。
比如这一晚,她兴奋地告诉我,就在这个周末的下午,密大的中国学生会将在休仑河边举办一个烧烤派队,庆祝中秋佳节。
〃这礼拜天是中秋节吗?〃我问。
〃好像不是,哪有那么巧?〃
〃不是中秋庆祝什么?〃
〃是星期天呀! 大家总要都有时间吧?快点儿,去不去?〃
〃不去,我忙着呢,要背GRE单词,还要。。。去实验室干活。〃
我不想见到学生会的人。我们本来已经断绝来往了。于是我寻到一个借口。其实,星期日,Steve是不应该到实验室来的,我自然也没活可干。
〃那。。。我也不去了。 〃她有些沮丧。
〃你去吧!我送你去好了!送完你,我去实验室,忙到五六点,我再去接你,咱们一起。。。吃亚非(晚饭)?〃
我笨拙地用我所谓的〃上海话〃讲出最后三个字。
她开心地笑起来。
星期天中午时分,她在河边下了车,我们讲好下午五点来这里接她,我便掉转车头,向实验室开去。
其实,实验室里的确是没有什么事情可做的。不过,至少可以上上网,也许果真背背单词。我仍旧是打算离开安阿伯的。
星期日的下午,实验楼里异常安静。教职员工们自然是不上班的,不过竟然连博士研究生们也不见几个。难道,他们都去庆祝中秋节了?
美国人自然是不会庆祝中秋的。不过这里的博士生,有相当一部分是来自大陆,台湾或者香港。他们想必都有过中秋的习惯吧。少了他们,这里果然清冷了许多。
我走在楼道里,地面很光滑,似乎能够反射出我的倒影了。
离实验室还有一段距离,那玻璃门却突然敞开了。Steve 从里面走了出来。他回头对着那扇门仔细地整理了一下头发,迈开大步走了。
他如何会来这里呢?是来取东西的?还是来加班的?而现在呢?他要去什么地方?他竟然穿着和体的西裤和油亮的皮鞋。我的
内心突然燃起一股好奇。也许今天,我会见到他的女友了。
我远远跟随着他穿过几条楼道。
他最终从楼的后门走出去了。外面是宽阔而空旷的停车场。并没有几辆车子停在里面。我立在楼门内,隔着玻璃,目光默默地跟随着Steve结实的身体。
他径直向停车场的角落走去了,那遥远的树荫下,泊着一辆警车。
警车的门敞开了。一位带着墨镜的年轻警官,迎着Steve走过来,他身材并不高大,却很结识。他跨上那黑色的皮带表面,什么东西在闪闪发着光。
那一夜,也曾有这样一位年轻健壮的警官,他曾命令我抱着头趴在地上。他曾仔细搜索过我的全身。他的双手划过我双腿的时候,我感到了他掌心的温暖。四周的空气里,弥漫着古龙水的味道。
这就是他了,走在Steve身边的警官!我这样顽固地想着。其实,我距离他们这样遥远,他又带着墨镜,我如何能够看清他的面孔,而且又识别出他便是那晚我曾遇到的警官呢?
他们正一起走回那警车。他们并未寒暄,只是并肩走着。彼此仿佛很熟很熟,又仿佛完全陌生。
然而,我看见了。毫不经意而且异常短暂地,警官牵起了Steve的手。只一秒钟,便放开了。
但一秒钟,已足够被我看到了。
警车悄无声息地开走了,没有掀起一丝尘土。
我走回实验室。
这个寂寞而漫长的下午,我无端地烦躁起来。 我仍旧没有见到Steve的女友。而且,似乎我原本就是不应该见到的。我很是后悔,为何要跟踪着他,一直到停车场呢?
我一直以为,我对Steve的观察是安全的。如今,我不再这样认为了。为什么,似乎全世界都是如此的危险呢?
为了躲避这个世界的危险,我每晚凌晨以后才回到住处,而且,留言机也被我关闭了。
然而很多个夜里,我仍然梦见辉,他穿了奶白色的衬衫和笔挺的西裤,打了黑色的领结,满脸十六七岁少年般的微笑。
我原本以为,我是快乐的。我原本以为,为了这快乐,丢掉那本日记也是值得的,关闭留言机也是值得的。可为什么,这一刻,我的思绪却变得如此苍白了呢?为什么,每天夜里,当我从梦境里醒来的时候,我的世界就变得如此空虚了呢?为什么在这些时刻,我却不敢自细品味我和佳慧在一起的快乐了?似乎那些快乐,突然简变得索然无味了呢?
我如何躲避得了呢?这秋天的温热,这秋风的挑拨。这个世界,又有什么角落,能够让我安全地躲避呢?
父亲啊,我又如何完成我的誓言呢?
我歇斯底里地从书包里抽出支票本,写下一千五百元。然后在收款人一栏填上阿文的名字,最后在备注一栏用中文写道:
〃连本代利,敬请笑纳,如不兑现,将寄现金。〃
我狠命把支票塞进信封,在信封上写下阿文的地址。
然后,我仿佛完成一件巨大的使命。
实验室里,那些张牙舞爪的金属支架,在墙壁上投射出令人心悸的影子。
我匐在桌面上无声地啜泣了。
22
下午五点,我准时到达河边的小停车场,佳慧已经等在那里了。
我从车里爬出来的时候,她正缓步从河边走过来。背后的河面,被夕阳的光芒涂抹了,闪烁着金色的波纹。
我准备为她打开车门,她却轻轻握住把手,对我说:这样好的天气,我们在河边走走吧。
我问她中秋的聚会散了么?
她说四点钟就散了。
如此说来,她已经在这里等了一个小时了。
我问她,难道聚会里没有见到熟人么?
她说见到了,陆敏夫妇也参加了。
我于是有些吃惊了。我问他,为什么不搭房东的车回去,却站在这里等了这么久?
她回答说,和你约好了的,何况,这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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