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野兽绝不是只愚蠢的狮子。
灵鼠在进入剧院之前,已经脱下他那的长袍,套上后座箱里面取出来的礼服,我也把衬衫稍微整理一下,跟随他进入,当他把那皱巴巴的请柬递给守门人时,对方很怀疑地将我们打量一番,在我们通过以后,守门人向对讲机通报消息。我想我们已经被盯上了。
剧院的二楼贵宾席灯光微弱,宽阔的通道上空无一人,灵鼠站在一块黑色丝绒门帘外面轻轻道:“先生。”
里面传来的却不是特兰纳狄尔的回音,而是一个愤怒到极点、却被尽力压抑住的吼声:“他来了!特兰纳狄尔,我可以走了吧?”
那是阿诺阿王子。
灵鼠耸耸肩,对我努努嘴,让我独自进去,自己却离开了。
我还未走进,阿诺阿就拔开门帘,愤怒到充满血丝的眼睛瞪着我,拉着我的胳膊,几乎把我摔到特兰纳狄尔面前。
一双手及时扶住我,特兰纳狄尔戴着一顶旧式的绅士帽,宽边阔檐,衬托着他彬彬有礼的斯文气质。他摘下帽子彬彬有礼地对怒发冲冠的王子道:“非常抱歉,没想到您会不喜欢我的咖啡。”
我望着桌子上面已经凉掉的咖啡,明白王子的尴尬处境。他今天是要与这个国家的总统一起出席歌剧的表演,再一道到宴会厅参加晚会的,结果现在歌剧已到一半,他人却被困在这里。总统一定非常恼火王子的失信,怎么会有人嚣张到放他的鸽子。
王子经过我身边时,冷冷扫来一眼,我知道他的意思,他在说“你等着瞧”,虽然这行为幼稚得象小学生,可却符合王子的个性,睚眦必较。
相比下来,特兰纳狄尔要大度得多,我怀疑他现在还笑得出来。
贵宾房里面很幽暗,只有对面舞台上面的灯光透过观望台斜照进来,在特兰纳狄尔雕塑般的脸庞上形成或明亮或灰暗的剪影,晃动着,有如我现在忐忑的心情。
我喉咙干渴,真想把王子剩下那半杯咖啡喝光,我想我该说些什么呢。
你好吗?
对不起?
真想掉头逃跑。
我第一次面对特兰纳狄尔却没有以往一探究竟的好强和争胜,谁都知道那是什么原因。
理智点儿,他也没有说话,我相信他的心情一样烦乱。
今天上演的剧目是《悲剧世界》,舞台上面女高音高亢的花腔唱法听得我汗毛直竖,坐立难安,控制不住自己的步子,在并不宽阔的空间踱来踱去。
“好了,都别折磨自己了,面对真心吧。”
我的心声这样道,但我永远没勇气说出来。
“这样的水银,真让我不习惯。”特兰纳狄尔突然打破沉默,我顿下步子,傻傻地看着他。
“这样的?”我挑着眉问。
“一头草原上意气风发的豹子,热情执着,激越的力量,鱼死网破的勇气。”他冷静地评价,象是一个答辩会上为学生打分的客座教授。
我的成绩肯定是优。
我突然邪气地撇起嘴角:“包括撕裂般的决心和痛楚……特兰纳狄尔,不用试图粉饰太平,我们都清晰地记得一切。”
舞台上面一道激光闪过,屋中有片刻乍然光明,还有大量的静寂。
我听到了特兰纳狄尔的喘息,一如以往的平静,却显得粗重。
“任何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他讲了一句电影台词,声音跟那个残酷的男主角一样,后者在讲完这句话后,毫不留情地干掉他的仇家。
“如果你是在威胁我,那倒是很新鲜。”我道。这把戏太平庸。
“没有,我在安慰我自己。”他端起咖啡啜一口,“难道我没有用更加卑劣的手段撕裂你的生命?”
我的心在沉沦,继续沉。
“那是一样的残酷。”特兰纳狄尔解释道:“并不会因为是我做的就可以原谅。”
“哈哈。”我干笑两声:“我难道是为听一个慈善家的演讲而来,他的拥抱他的吻包括他的身体都可以赎罪的工具?他没有杀掉我这个强Jian犯,只因为他觉得这家伙是比条恶狗还卑微的穷人!精神、情感上的穷人!”
我重重喘两口气:“我穷到永远得不到你的真心!”
特兰纳狄尔放下咖啡,我却一掌拍上桌面,咖啡杯跳跃起来,欢快地摔在地上,叭,死了。
我颓然坐在沙发上,缩起肩膀,安份得象一只猫。
舞台上的女人开始语无伦次地叫嚷,声音尖利,惊惶地托着下巴,眼睛茫然看着观众席,仿佛世界末日即将临近。
我的末日就在今天。
第12章
“特兰纳狄尔,我只希望在这一刻之前,我就已经被你杀了--你为什么就不能象个正常人?”
喜乐嗔怒,你都没有吗?
还是你真的已经从容到看破世情,甚至把自己都置之度外?
“你是最虚伪狡猾的刽子手!”我恶狠狠地骂:“你在折磨我,你让我活在被你抽得一干二净的空气里,枯萎!窒息!这就是你的目的!”
我比那女演员更加具有表演天赋,我所表现出来的惊恐更让人毛骨悚然,因为面对的是比末日还要可怕的男人。
末日来临还有诺亚的方舟来拯救生灵,而我却是迟迟不肯上船的那个,因为巨浪涛天之中,有一只向我伸出的、诱惑的手,明知道漩涡会搅得粉身碎骨,我却还是跳进去。
我激动地抓住特兰纳狄尔放在一侧的手,凉得象冰一样。
“如果你不用这手杀掉我,就用它拥抱我吧。”我颤抖着声音,颤抖得就象悲惨世界里面那个没门牙的妓女。
见鬼的,今天干吗要上演这出荒唐的悲剧!要是上演火枪手,我兴许就能掏出杆枪来,轰掉这让我崩溃的画面!把这个陌生的摇尾乞怜的自己赶进地狱!
好了,我已经把一肚子的台词都倒光了,这该是最感人肺腑的忏悔书。
特兰纳狄尔从我掌心抽出手来,放在我的肩膀上,接着顺着脖子,用指尖捏着我的下巴,凑过嘴唇来轻轻一吻,还是苦的,难道是因为咖啡的关系。
高潮完毕,已近完结,演员亢奋地在舞台上张开双臂向观众致敬,台下是掌声如雷。
该是落幕的时候,我好希望一切就这样结束。
可一场好戏,如果嘎然而止,任谁都难以接受。
特兰纳狄尔,为什么你不肯给我一个答案。
“杀了你?”特兰纳狄尔笑笑,神情被藏在比幕布还要浑重的黑暗之中,我感觉到他微凉的指尖触到我的喉咙,仿佛一把尖刀顷刻就要我鲜血四溅。
“那可不行。”他语意决断,还伴着两声嘲弄的轻笑,用指尖在我唇上划圈,“你是个坏孩子,所以我要惩罚你。”
我的唇瓣痒痒的,象被蜜蜂轻采的花蕊般娇嫩敏感,我的膝盖微屈着,几乎跪在特兰纳狄尔身下,以一种极其卑微的姿态。
天啊,我现在竟然想吻他,覆上那黑暗中--我甚至连位置都辩论不清的柔软的唇。
我沙哑着声音,迫不急待地伸出舌头舔舔嘴角:“惩罚?”
当我在和特兰纳狄尔的一场场角逐中,胜胜负负浮浮沉沉,有时候赢得精疲力竭,有时候输得誓不甘心,特兰纳狄尔是宽旷幻渺的宇宙,我便是那高速运转的地球。
他激怒了我,抑或我报复了他,这种对抗的轨迹却是亘古不变的规律,只有一种力量可以扭转。
那就是毁灭。
我不是没有想过玉石俱焚的结局,那让我瞬间拥有一种誓死如归的坦荡,当我在漫漫大漠中追逐到他最真实的身影时,我甚至想得到神奇的力量,可以把这无垠的大漠翻个底朝天,用那金灿灿的黄沙把我们怨怼的双眸深深掩埋。
也许我们枯萎的肢体,最后却被自然力量堆砌成一团,成为永远不会被发掘的丰碑。
我望着眼前这个近在咫尺,却遥在天涯的男人,他呼吸的气息一度与我层层交叠,然而他却始终站在居高临下的远处,睥睨,或者说嘲弄着我。
骄傲的水银不容任何挑衅,却曾经为这种嘲弄感到焦躁、疯狂、不安,乃至无力。
我真想告诉他,我愿意放弃这场游戏。
可同时我又身不由已的开启那神秘的区域,引导这场游戏进入崭新的战局,当这一切开始,便再也没有结束。
我深深叹口气,把特兰纳狄尔的手指握在手中,他绵软的指尖贴近我的掌心,感觉就象是握到他的真心,虽然我从不敢样幻想。
“我很清醒你是如何咬牙切齿地恨我。”反正也看不到他的眼睛,我索性闭上眼,单凭片面的肌肤接触感受他,也许这样会更真实。
“只是对于特兰纳狄尔来说……仇恨是陌生的字眼,即使他恶贯满盈,即使他剥夺你的人生,你却只能尊重他……他的嘲弄、责罚甚至叛逆,都是无上的恩赐……”我象背诵诗歌一样默默地念叨着,身后有灯明闪烁的舞台做背景,那华丽可以把所有肮脏粉饰,使灵魂得到超生。
“我说的对吗,特兰纳狄尔,十三年前,当你启动游戏的开关时,你的目光这样告诉我:孩子,你是个有趣的对手……”
“自此我的人生将不再寂寞……”特兰纳狄尔淡淡地接过我的话,似乎是点点头,说:“水银是个勇敢的孩子,他毫不忸怩地接受了我的挑战。”
我也扯出一个笑:“因为从未有人面对特兰纳狄尔的威胁面不改色。”
“那是我真诚的邀请。”
他只是修改一个动词,居然可以使犯罪变得理所当然。
我为什么就做不到,只需挥挥手,是非也可混淆,天地亦可颠倒。
“你爱上我了吗?”我突然问,在沙漠里我就提出过这个问题,迫不急待想得到答案,那时我没有耐性等待他措辞回复,那时候我根本不需要答案。
但现在我想了。
我有时间、精力、还有决心。
“水银,你想这么快就结束一切?”特兰纳狄尔俯下头来看我:“游戏刚刚开始,你我都兴致盎然。”
“可我累了。”
“你没有。”他毫不留情地扼杀了我刚刚蹿出头的懦弱,“因为你还没有得到……你想要的。”
我沉默不语。
他看得出来。
即使我曾经以胜利者志得以满的姿态,去挖苦他一时的失败与落魄,即使荒沙孤烟可以让我颤抖的灵魂休憩,即使我一度以为,我终于化解心中的死结。
但这些都是假的,可以骗过所有人包括我自己,但永远骗不过特兰纳狄尔。
他的眼睛或许不能够穿透真理,却可以穿透我。
我别无选择,站起来。
我的血管里面又灌满由钢铁浇注的血液,沸腾着,跳跃着,嚎叫着,直至燃烧殆尽。
只要他还在,我只有不断挺起胸膛,用激起的力量去对抗。
我就象个可悲的猎物,永远要保持自己的鲜美可口,这下才能够挑起猛兽的兴趣,这样才不至于孤独。
连死亡也不能够恐吓的孤独。
“我会有的。”我终于绽出一个微笑,真实毫不做作,虽然膝盖因为蹲跪已经麻木,我仍旧象仆人一样附在特兰纳狄尔身边,但从我眼中崩射出一种光芒,照射眼前的幽暗,特兰纳狄尔精致的脸庞浮现,光彩照人。
他是最有资格成为对手的男人。
我还在犹豫彷徨什么,敌人或许不如情人缠绵,却永远比情人更值得想念。
我伸出双手,捧着特兰纳狄尔的双颊,一如他刚刚,在他唇上浅浅印上一吻。
我们搂在一起,就象两个虚伪的政客一样,拥抱,却笑里藏刀。
第13章
走廊上面有两个男人在用混合着阿拉伯、意大利、法语等词汇的萨比尔语迅速而小声地交谈,其中一个声音我实在太熟悉,以至于听到的时候懵了一下,也就是片刻的失措,然而我敏捷的对手,已然把全局操控。
说话的有一个肯定是王子,他此时理应与总统一起,在歌剧谢幕的时候上台与演员拥抱,他该要在媒体面前夸夸其谈,而不该躲在这幽暗的包厢过道里面,跟一个操着北非土话的家伙窃窃私语。
可那确实是王子无疑,当我奇怪地上前一步,试图揭开绒布去一探究竟时,却忘记自己的手还停留在特兰纳狄尔怀中,他温热的胸膛使我恋恋不舍,但那膨勃的心脏跳动的却是怎样的狡猾。
我居然都忘记了。
掌间兀然出现一块冰冷而坚硬的物体,和我的五指完美契合,接着被特兰纳狄尔伸展的手臂拉扯着,直直向前伸出,贴近薄薄的绒布,射出一枪。
我无从考量那枪是否瞄准,但扳机确实是我按下的,而枪声响起以后,我听到外面一个男人闷重的惨叫,那短促的叫声只能说明他在发出绝望呼救以前,就已经蒙主感召。
我的肘关节被特兰纳狄尔技巧性地撞击,手指不受控制地颤动,就结束了那可怜虫的一生。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