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她要找老纳西的事,而在没完没了地说着她年轻时也有一条新披肩的事。
“老纳西,我只想知道老纳西住在哪里,您能告诉我吗?”波朗不得不大声地阻止了老婆婆的议论,牵狗的老婆婆显然很不高兴,她的那条毛皮灰暗的狗也朝波朗翻翻眼睛,没好气地叫了一声。
“就在镇西街萨尔里巷,房子很旧,也没有狗。”牵狗的老婆婆不高兴地往那边指了一下,还在接着说她的那条披肩,“那条披肩上的绣花足足让女工绣了一个多月,每一朵花都像真的,还会发出香味呢!”
“是啊夫人,我相信您有过一条世界上最美的披肩,一定是这样的!”波朗高兴地大叫一声,搂住老婆婆吻了一下。老婆婆这才停止唠叨,咧开没牙的嘴笑起来。
波朗很快找到了老纳西的家,他看到街角有座很旧的老房子,木质的门廊已经朽烂,一派无人照管的样子。波朗知道,这里一定就是老纳西的家。
波朗走上老纳西家的门廊时,一刹那间,有一种很熟悉的东西扑面而来,似乎他早就来过,和这个院子里的人关系密切。波朗认真地打量着每一件东西,侧耳听着每一处细小的声音。他恍恍惚惚看到这座院子里开满了花,一些人正在花下喝酒唱歌,一个姑娘的歌声穿透岁月传到220年后的今天。在那张粗木的桌上,堆放着新鲜的红苹果和白嫩的青萝卜红萝卜,家酿的红酒清香迷人,刚出炉的小面包还在散发着香喷喷的热气。
“小伙子,你站在那里干什么,干吗不进来?”老纳西在窗里喊着。
波朗一下子被惊醒,眼前那欢乐的歌舞场面顿时不见了。
老纳西的家里很清寒,除了老纳西没有别的人。老纳西85岁,住在这所足有200多年的大房子里,孤独地生活着。老纳西很喜欢有人来看她,她甚至没问波朗是如何找到她的,反正波朗找到了她,来和她说说过去的事,这就让她很高兴。
“啊,我想起来了,你身上的那块红痣是像一个人。不过我没有见过那个人,但时常听我婶娘的外祖母说起他,好像叫做什么‘鲍尔斯’的。”
“克森·鲍尔斯,还是埃里·鲍尔斯?”波朗惊喜地大叫起来。
老纳西奇怪地看了波朗一眼:“你怎么知道过去的事呢?他们早就死了,而他们死时还没有你!”
“我知道他们早就死了,确实是在他们死后才有的我,您快告诉我他是哪个鲍尔斯吧!”波朗怕她又把话题扯到一边去了。
“是埃里·鲍尔斯,今天我想了一下午,就是这个名字。”老纳西这回没有睡过去,她看着棚顶想了一会儿,坚决地对波朗说。
“那么我叫‘埃里·鲍尔斯’了,我就是那个死在战场上的埃里·鲍尔斯?”波朗受了雷殛一样木呆呆地看着老纳西。
“别这样看着我,我没说错,你像埃里·鲍里斯。虽然我没有见过他,但我敢肯定,你一定很像他,因为你身上的那块痣和我婶娘的外祖母提到的一模一样。”
“婶娘,您的婶娘?我好像有些糊涂了!”波朗眼前的一切又迷失在雾里,他又看到那些在院子里喝酒唱歌的人们,还真切地听到一个姑娘清亮动人的歌声。
当天晚上,月色如水。老纳西的院子里,就在波朗看到有人唱歌喝酒的地方,老纳西摆上了一张粗木桌,桌上放着一瓶红酒和新鲜的蔬菜水果,鲜奶蛋糕散发着甜美的气息。一切都像波朗恍惚中看到的场面一样,只是院子里不再有鲜花,那200多年前的花早就凋谢了。
6.老纳西的故事
“那的确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我还是个小孩子呢!”喝下几杯红酒之后,85岁的老纳西打开了话匣子,“这些事情要从我的婶娘说起,她是一个好人,愿她的灵魂在天堂里安息。”老纳西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
老纳西的婶娘名叫格菲亚,因为老纳西从小失去父母,一直和叔叔婶娘住在一起。婶娘格菲亚没有女儿,很疼爱纳西,纳西常把格菲亚婶娘叫做妈妈。
“格菲亚妈妈常常带我去看她的外祖母,很老的一个外祖母,名字叫做斯塔夫人。斯塔夫人有一座很大的木房子,那里很凉爽,我和格菲亚妈妈在那里度过了好几个炎热的夏天,也听到了很多关于斯塔夫人家的祖先的故事。那个叫做埃里·鲍尔斯的人,就是斯塔夫人的外公,也就是格菲亚妈妈的妈妈的曾外祖父。”
老纳西边说着,波朗边扳着手指去算。这里面的人物关系太复杂了,从埃里那代算起,到了老纳西这里,已经有了6代人了。
“老斯塔夫人差不多有90岁了,但她记忆力一点没衰退,还是很喜欢给我们讲她的过去。她对过去的事记得很清楚,老人都是这个样子的,你老了的时候也会是这个样子!”老纳西又喝下一杯酒,亲昵地点点波朗的鼻子说,“如今,在这个镇子上,也只有我还记得这些往事了。”
“是的是的!纳西夫人,后来怎么样了呢?”波朗生怕老纳西喝得太多而误了事,悄悄地把酒瓶移到桌下去。
“老斯塔夫人常说起她的外公,但是她没见过他的外公,她只是从她母亲那里知道一些外公的事情。她的外公和外婆结婚不过两年多,外公就上了前线,那时斯塔夫人的妈妈索虹刚刚1岁,等索虹再见到她父亲时,她的父亲已经受了重伤回到了家里。那是独立战争时期,那场山地之战打得很艰苦。”
“那么说我并没有死在战场上,而是死在家里的?”波朗听得恍惚迷离,他几乎看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他的眼前日月飞度,乱纷纷一片星光。
“你?你死在谁的家里?”老纳西听到了这句话,吃惊地问。
“啊,我是说那位老外公,他是死在家里的吗?”波朗费了好大的劲拉回自己的思绪,让自己不要太失态。
老斯塔夫人的母亲索虹,在她父亲埃里·鲍里斯回家养伤时,才知道自己也和别的孩子一样也有父亲,只是他的父亲生命垂危,几乎不能和女儿说上几句话。但两岁多的索虹还是记住了父亲的一些事,特别是记住了父亲的后背上有一块红色的痣,那痣就和长在你背上的一模一样,活像一个小孩子画的松树。那时,垂危的父亲常常让自己的女儿坐在床边,父女二人默默地拉着手,索虹就用手一遍遍描着父亲背上的松树,她因此深深地记住了这棵松树。
“几个月后,埃里终因伤口感染而死去了,那时小镇上的人还没学会做手术。埃里到死都没有取出胸口的那颗子弹,埃里死得很痛苦。”
“啊!”波朗听老纳西讲到这里,忍不住痛叫一声,他分明感到那颗子弹嵌在他的胸前。他胸前的皮肤溃烂破裂,鲜血淋漓。
“你怎么了小伙子,要不要再喝一杯酒?”老纳西摸索着,要去给波朗倒酒,但她摸了一个空,波朗早把酒瓶藏在桌下了。
“不,纳西夫人,别为我担心,请讲下去!”波朗伏在桌上,他在竭力忍住自己发自心底的呻吟。
“埃里·鲍尔斯死后成了卫国英雄,索虹就是靠着父亲的抚恤金过日子,所以她老是给自己的孩子讲他们外公的故事。讲外公如何在家里养伤,讲外公后背上的那块奇怪的红痣,斯塔夫人从小就记住了这些事。在她晚年时候,她又把自己外公的事情讲给下一代的孩子们听,于是我也知道了有一个很早就死去的老外公,他的后背上有一块奇怪的红痣。220年了,我没想到竟看到一个人长着和那位老外公一模一样的红痣!”老纳西摇着头连连感叹,伸手又要去摸酒瓶子,波朗忙把一只苹果塞到她手里。
波朗听老纳西讲故事时,一直摸着自己的后背。他看不到自己背上的红痣,但他知道,在他的上一次生命和下一次生命之间,红痣成了他唯一的记号,成了两次生命中唯一可以让人们认出他的标志。
对了,还有那颗子弹,那颗子弹在他的两次生命里都给他带来了深重的痛苦。
夜已经很深了,老纳西酒意加上倦意就要睡去了,她将要睡着的最后一刻,又指着脚下的土地对波朗说:“这里,就在这个院子里,我的祖先们每到丰收季节都会聚在一起彻夜狂欢。他们中一定有那位埃里,也许他和妻子就是在这里认识的。听说,他妻子的歌声美极了,整夜整夜,他们都在这里唱着舞着,那时院子里开满了花,金黄的龙舌兰,粉色的金菊花,淡淡的紫苑菊……”
“纳西夫人,索虹家的后代现在住在哪里,我要去看看他们!”波朗摇着熟睡的老纳西,老纳西抬起头看一眼天上的圆月,轻声说:“还有的是时间,你快去睡吧!”
天蒙蒙亮时,波朗趴在桌上睡着了,他和老纳西的鼾声融进了淡青色的曙光里。波朗的梦里,一直响着一个姑娘动人的歌声,她的歌声充满对生活的热爱和爱情的喜悦。梦里的波朗还在想,她一定就是芬杰姑娘。
7.草原上的人家
第二天早晨,老纳西告诉波朗,索虹的后代住在镇外的汉姆草场上,经常过来看她,还送了她这条蓝色的披肩。因为埃里·鲍尔斯只有一个女儿索虹,所以他的后人早就不姓鲍尔斯了,这就是波朗查不到埃里的后人的原因。
镇外的汉姆草原上,宽阔的草场中耸立着一座气派的大木屋,宽阔的前廊,粗圆木架成的屋顶。牛圈、草仓和工具房围在大木屋四周,安详舒适,就像一幅真正的田园名画。
“这就是我曾经有过的家,这里住着我的亲人。”波朗站在远处看着美丽如画的景色,他无法迈步向前走去。眼前的这幅美景是一场长达220年的梦,波朗生怕自己惊动了梦里的人,生怕这一切又要在他眼前消失掉。
木屋里的一个男人迎着波朗走来,男人名叫比尔,他很奇怪波朗为什么一直坐在这里看他的木屋。当他走近时,才看到波朗泪流满面。
50多岁的比尔拉起了波朗,邀他去自己的木屋里喝酒休息。比尔的大手粗糙温暖,当他握住波朗的手时,波朗浑身滚过电击般的颤抖:“他是我的亲人,他的身上流着我的血!”一种强烈的冲动使波朗几乎要放声大哭。
波朗没有告诉比尔他的真实来意,因为谁也不会相信波朗说的话,他们之间也永远无法相认。但波朗认为这一年多的艰苦寻找是很有价值的,他有真正的归属感,他找到了自己生命的根,破解了人类生命的一个重大秘密。
比尔和波朗举起杯来,要为他们的相识干杯时,波朗动情地说:“让我们为生命干杯吧,是它创造了这一切,是它给我了重新体验生活的机会!”
“好!为生命干杯!为相逢干杯!”比尔虽不明白波朗因何而伤心,但他很赞成这个年轻人的话,也举起杯来一饮而尽。
比尔带着波朗参观他的舒适的大木屋,自傲地让波朗看他满屋的粮食和高高的草垛。看得出,比尔对自己的生活很满意,他很爱这片大草原。
“从这里,到那里,”比尔用长长的鞭子远远一指,“到处都有我的祖先开发过的草场,我愿意守着祖先生活过的地方过一辈子!”
祖先!比尔说出这两个字时充满深情,而站在他身边的波朗的心却狠狠地刺疼了一下。
“听说你是独立战士的后代,家里可有独立战士留下的遗物?”波朗在院子里参观时,向比尔提出这个问题。
“那个就是,”比尔指着他们喝酒时身边的黑酒桶,他们喝的酒就来自那桶里,“我的祖先用它来装酒,我也用它,用它装的酒味最好!还有这个东西,”比尔跑到墙角拎出根铁链子来,哗啦一下扔在波朗面前,“原来一直在库房里放着,现在被孩子拿出来玩了!”
一条绣迹斑斑的铁链。
波朗只看了一眼,就惊得跳了起来。那是他的车链,当年他赶着牛车时,这条车链就挂在牛车前,哗啦啦一路响着。不过那时铁链是明光瓦亮的,埃里常常为它涂满油脂。
一条开满鲜花的路,一辆装满豆子的牛车,牛车哗哗响着驰过秋天的草原,在草丛中留下软软的车辙。年轻的埃里·鲍尔斯坐在车前,纵情歌唱。
前生,今世。
“是的!就是它啊!”波朗差一点就要喊出,“这是我的车链!是我的!”波朗请求把这根铁链送给他,比尔犹豫了一下,答应了。
第二天,波朗去看位于坡地上的埃里·鲍尔斯的墓地。
秋天的草原青草茂盛,山艾丛散发着醉人的清香,坡地就像一个大花园,山艾花、金菊花、一枝黄和绢毛阔苞菊像波朗前生的梦境那样连绵不断地灿烂伸向天边。不远处是一片山核桃林和凤梨树林,蓝松鸡正在那里哺育后代,等待着山核桃和凤梨的成熟。
波朗的前生就长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