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主人在他的店后面的牛棚里挤奶,我却不想等了。他嘟囔着,并不十分不高兴。他从锁着的商店里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又大又红的苹果。“两美分。”
于是我伸头看了看里面,那里有一大桶这样的苹果。看起来汁多甜美……又当吃又止渴。“整个儿一桶要多少钱?”
那一整天就变苹果了。一下就挣了九美元。一会变来,一会变走,从孩子们的耳朵里拿出来,一个变俩,俩变仁,又变成一个,把它们放在头上、手上、脚上、鼻子上保持平衡,又把它们每个一便士卖掉。又使每个大人小孩都清楚千万别把苹果喂给那只会说话的水牛。有几个人真的没喂,我看见八九个人从围栏里再出来时,还在嚼着果核儿。而大多数则空着两只手,眼里藏着罪恶感。上帝原谅人的本性吧!
那天我没挣多少,买苹果和被克扣几乎又使我分文皆无。
埃里克森却很高兴,他比平日挣得多了一倍(如他所说,他把入场费提了一倍)。我却不太乐观。还剩几个苹果,但火车两天内就到了。如果我买更多的苹果就没法离开了。如果我不买,普里斯特终究会饿死的,我也就断了钱路;如果攒钱买车票,不吃饭,普里斯特还会死;如果继续挣钱,买苹果,还得受埃里克森的欺负。我总是想着普里斯特,太糟了。但是比起真的说话,然后永远被囚禁在那个瑞典小子的枪口下,它现在的境况还算好的呢。
枪手不太擅于让农场工人清理牛圈,我注意到了,便自告奋勇去做。埃里克森心情很好,不愿管,只想去喝酒。他还接受了我的理论,若让普里斯特躺在干净些的草上会活得长些。
牛栏原本臭气熏天,汗味、小便味、肥料味和烟味简直让人上不来气。现在空气中夹杂着苹果味就不那么难闻了。普里斯特蹒跚着朝我走来,小声说,“上帝保佑你,迪格斯先生。”
他的声音不那么又哑又虚弱的了。“每个人都提到你做的苹果把戏,我觉得像又活过来了。”
子你看见过当你给一只狗梳掉尾巴上的跳蚤时它脸上的表情吗?我发现动物脸上另一种方式表达的感激。
“我明天会买更多苹果的。”你瞧。“只要不被抓住我会一直干下去的。”我怎么不告诉他我剩的钱都不够半桶苹果了呢?慢慢地会连四分之一桶,一蒲式耳,甚至一配克都买不起了呢。埃里克森加倍收钱,人们不会再那样慷慨了。
水牛大大的头深深地点了点,显得很认真,像是在同意一项宗教仪式。“不会太久的,一切就会结束了。”
“不,”我说,感到痛心,“不,只要你需要,我就留下来。还会有别的火车的。”
“不,”那动物说,摇了摇沉重的头,下颌都碰到肩膀上了,好像在摇开脸上的苍蝇似的。“不,就两天。我已经装着很虚弱的样子了,从今天起,我一直趴着。但是请再继续给我两天苹果。”接着他把那张巨大的嘴伸到我耳边,我能闻到他嘴里的苹果味儿,他把声音放得很低,说,“然后我就能撞开那堵墙了。”
第二天简直是场恶梦。我把最后一分钱都用来买梨了(我把苹果都买光了,小摊上只剩下梨了),而梨更贵。气温比前一天还高——许多人进牛栏前都把梨吃掉了。埃里克森现在收六十美分的入场费了,大人小孩一样价。丝帽上的绿色都染到脖子上了,可我还是得不断出汗,挤笑脸,变些贝壳、绳子之类的小戏法,加倍的入场费和过热的天气使人们把钱摸得紧了。我努力保持微笑,即使听到棚里的动物要死了的话。
那天结束时,我挣了四十五美分。埃里克森确信我骗他,他的两个屠夫小子把我搡倒在地。我一向身材矮小,知道不该跟他们打仗。
但当他伸手拿我的小皮箱时,我像头疯牛一样大叫着冲了过去,把他从我的小皮包边推开。我立刻遭到一顿棒打。当我睁开眼睛坐起来,他们又来了一顿,除了枪手全动手了。枪手在牛栏门口一直用枪瞄着我。他嘴角的一丝冷笑比所有挨的打都刺伤我的自尊。最后,我确切地知道了杰克逊·普里斯特是怎么感受的了。
“到别的镇上去吧,小巫师。”埃里克森的打手停手后他的声音透过我嗡嗡叫的耳朵传进昏迷的大脑。“老家伙不可能是个好托儿。”我的最后一分钱被夺走了。
我挣扎着站了起来,带着些许的自尊走过枪手的面前。丝帽子掉在地上,我头也不回地逃到镇外,跑过正在为要来的火车堆煤和装水塔的人群,跑过人群发出的噪音和臭气,跑过镇子的最西头的小破房,我伸直四肢趴在河岸上,把头深深地插进普罗第河里。河水冲过我的耳朵发出“咝咝”的声响。我站起来,水淋淋地继续追随着落日的蓝紫色走向牧场。
地面返上来热气,把我的秃顶蒸干,又灌进我的脑子里,可我还是一股劲地朝天边那渐渐消褪的红色走去。我感觉西方似乎在吸引我,像磁铁吸引铁块一样。在那远处,地平线处,就是北普罗弟了,坐火车只两天的路程。也许去北极也不错,可我却一直朝西走,不停地走。我把他们都甩到脑后——嗜血的钞票,贪婪的恶棍,以及垂死的人兽。
一股冷气流吹来,我一个趔趄跌倒在地。一倒下就再也爬不起来了,四肢好像被吸在地上,脑子成了一块石头。
(火——深红色的火焰夹着浓烟卷过草原,狂吼着奔过牧场,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向布罗克普劳飞奔而来,街上的人四散奔逃,吓坏的囚徒大叫着拍打起囚室的墙壁,死亡正掠过牛栏上空。)
我一惊,坐起身来,喘吸着火热的空气。还在夜里,地面开始变凉,我却踉踉跄跄地走出草地,尽快地朝镇上走。又一个趔趄让我清醒了。我又开始奔走起来。手插进兜里,把箭头抓出来撒在地上。突然想起了那些草原上的箭头。那个太阳圆盘映着第一道曙光。深深的魔力,古老的魔力,真正的魔力。希厅·布尔,那个伟大的轮回勇士,在魔鬼舞部落里被杀了,想在一头水牛里托生,又被人抓住了,七年前被杀死,现在魔鬼舞的人控制着轮回,在一个神圣的地方。
我在牛栏后面的围墙外就能听见那头动物窸窣声和呻吟声。
我蹑手蹑脚地走到前面。枪手正在打盹。我手里攥了块大石块,对着他的头狠来了一下子。另一只手去夺枪时却把这只手挡了一下,竟没打晕他,我拿到了枪他也醒了,接着就疼得叫起来。他的声音又尖又高,像个姑娘的。他跑去找埃里克森,我奔到大门前,用两只桶把门闩打掉。
水牛站了起来,甚至在月光下我都能看见他犹豫着。“迪格斯?”
他太大了,出不来门。
“快点!”我大叫着。“用头撞那该死的墙!”
铁栏杆分在两侧,墙却没被它的头打败。
“太弱了……”他气喘吁吁地说。
我开始用枪托砸墙。我们一起对付一个地方,他一下我一下,一个在外一个在内。只有一头虚弱的水牛或一个人能被这堵墙挡住,但一头虚弱的水牛和一个人就能冲过这边界了。
外面人声嘈杂,火把摇曳,埃里克森大叫着要我的命。
像骑马一样自然,我抓了满把的水牛毛,一攀就骑到水牛背上,我大叫一声“跑!”
普里斯特在围栏里圈了三个多月,又饿又热。他跑起来却像一条猛猎犬。我们犁倒了埃里克森的打手,举火把的人也四散奔逃。火光不见了,接着什么也不见了。耳边风声呼啸着,我在普里斯特瘦骨磷峋的背上被疯狂地颠来颠去。我拼命抓着他的皮毛像抓住生命一样。一大片凉丝丝的东西溅到身上,我已在水里了,并且在往下沉。我恐惧得闭着眼睛手足无措,只机械地用脚蹬着水浮到水面,吐出水吸口气。水流把我冲回布罗克普劳,我试着凭感觉划水,却只在原地绕圈。下游火光更明亮,埃里克森把手下人安排在岸边,揣着枪等鸭子爬上岸来。过了好一阵才散去了,只有天上的星星闪耀不止。我撞到一堵黑乎乎的墙,我伸出手去想扒住它,手指缠进温湿的毛里。我让普里斯特把我拖到对岸,又拖出水面。
我几乎看不见他,镇子那边一片漆黑,但我能听见他便咽地喘着气。他也许感觉比我还糟,真难以置信。
他呼哧呼哧地说,“我们回到对岸吧,我们藏起来。”
我们藏在距镇西一英里远,河南岸四分之三英里远的蒿草丛里。那时埃里克森也许已经组织起追踪小队,一遍遍地扫荡呢,但内布拉斯加的草原是世界上最妙的地方,在那你会丢失本不想丢失的东西。
一旦我适应了,骑在水牛背上去北普拉弟市不算最糟的方法。当然了,杰克逊。普里斯特开始补充他以前缺少的食物是比较容易的,他突出的脊骨也藏在背上一厚层脂肪里了。
我真惊讶他对草叶和草籽有那么大的食欲——我猜测他是因为有了水牛的硬颚——却没想到在他以前是自然学家时就能找出一些我也能吃的植物。我用火石箭头和手绢点着了火。普里斯特甚至帮我狩猎,他会给粗心大意的野兔和鹌鹑致命的一踢。
终于摆脱了埃里克森,我们可以自由交谈了。听了我的计划,他也想加入科迪上校的马戏团,而且他会驮我去。
当我问起他时,他就说,“你救的我的命,奥斯卡,我应该为你做点事,而且只离开这里还不算最安全。”
“是的,”我一边嚼着鼠尾草根,一边赞同道,“最好加入一家巡回演出团。”
在去北普拉弟的路上,我们再没看到一头水牛,我们确实认真找了。普里斯特梦中的希厅·布尔说的是真的了——也许正是因为他杀死了最后一头水牛而受到惩罚。但即使希厅·布尔也有怜悯心的。这个老巫师一定认为,在埃里克森手里,普里斯特的命运未免是一个太残酷的惩罚了,还不如当一只自由的水牛呢,所以他给我托了梦。
像我说的,我们去了北普拉弟。在我们身后留下一大串添枝加叶的谣传,把水牛尸体的故事传得神乎其神。
1896年10月21日是水牛比尔马戏团为答谢养育他的乡镇做演出的日子,节目有小大角的疯狂骑术,趣味射击和恐怖再现,还有科迪上校的肉搏战,对手是黄手大怪、绝世英雄和无畏魔王。普里斯特在水牛棚附近观看着,惊讶得嘴张得老大。
看来科迪上校本人听到了一些关于一个水牛骑手的谣传,那天下午他亲自给我们面试。我用声音指令这个动物走步、慢跑、快跑、打滚、坐起,并且用蹄子刨上回答一些数学问题。我们立刻被吸收了。
同一天晚上,我看见科迪拒绝了一个面试的魔术师。
“这里不是大戏班,马沃先生,”他很不客气地说,“人们是来看狂野的西部的,不是来看骗人戏法的。你能射击吗?或者骑马,或者举起公牛吗?”
但是,如果你去看了狂野西部表演后不记得看到了奥马哈。杰克逊和他驯服的水牛,可别感到意外。我只在那个公司呆了两个季度,那期间,我和普里斯特随大伙周游了纽约、密苏里、费城和加拿大部分地区,每一站都受到热烈欢迎。
做为驯服的水牛,普里斯特有特权四处游荡,经常出现在公众场合,极受欢迎。在那几个月里,他话说得越来越少,后来干脆不说了。但他还是对我的话有反应的,直到1998年我们回到奥马哈,很巧,又是在8月里。又是一届州级演出会,我去参观时被我以前的老板像英雄一样热情款待一番。
“我看到你还在用那只旧汽球。”我说。我对它看了好久,我的脸上一定显出想家的表情。
乔治笑了笑,说:“再来一次吧,奥马哈·杰克逊,再来一次。”
于是我攀了上去,那只旧汽球,我曾用它把演出推向高潮的,那上面还印着我的名字奥斯卡·佐罗亚斯特尔的缩写呢。难以预料的内布拉斯加风暴随时都会袭来,但我毕竟回来了。我只希望杰克逊·普里斯特从此在他的演出时与其他普通水牛相处融洽。
《水银人》作者:威尔·默里
“我知道,这对你来说,难以理解,黛安娜,”朱莉亚·卡帕特利斯教授说,梳理着她那月光色的银发,“可是,在这平静的水面下真的有过四座曾经很繁荣的农业村镇。没有一个人举一根手指头来阻止这件事。”
黛安娜站在一处山脚,俯视一个像湖一样的水域,端详着黑暗、忧郁的水面。一阵夏天的热风抚弄着她那乌亮的黑发,风也把长满树丛的小山吹得簌簌作响,像是在表达同情之感。
“你说这不是由于一场自然灾害?”黛安娜皱着眉问道。
“很难说是自然灾害,”朱莉亚大笑。“马萨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