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他为刚才说的话感到后悔,“那样听起来肯定有点冲。实际上我喜欢把自己看做是一个二十来岁的激进派,有时候我觉得自己与同辈人相比有点像个贱民。’’
“我可以想像。但实际上……”
她本来想表达她的同情,因为她自己的工作也常常招致非议,但她决定换一个问题。他是一个风趣的年轻人:衣着朴素,但很得体,神态自若,浑身上下散发着迷人的魅力。
“那你为什么要当移民检查官呢?甘愿当贱民?或者……”
“我觉得贬斥这种工作很容易,比如说那边的米奇……”皓欧指指一个头发凌乱的大学讲师,“或那边的苏珊。他们总是指责我,说我把那些想留在这儿的人赶回去是不公正的。米奇总是说:‘如果没有充分的理由,一个人是不会离开自己的祖国的’。但我总是反驳他,他的意思是不是根本就不应该控制移民?或者人们完全应该凭自己的意愿跑到这个国家来?如果那样的话,就意味着这个国家每年要多吸纳一百万人。他从来不回答我的问题,总是闲扯几句不会有一百万人来之类的话,但从来没有正面回答过我的问题。”
“我能想像得出。”年轻女人说,她对米奇略知一二。
“一个国家多多少少需要点边界。”皓欧继续说,“任何一种实体都需要边界。如果国家有了边界,就意味着有些想进来的人会被驱逐出境,这是不可避免的事情。我们会说服那些人自动离境,这样都不管用的话,只好使用武力了。在我看来,米奇那样的人实际上并没有提供什么建设性的意见。他们的立场概括起来就是:让别人去干这个苦差事,只要我手上干净就行。”
他笑了笑:“好了,现在我该闭嘴了。”
“不,请接着说,我很有兴趣。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为什么会做一名移民检查官呢?”
“为了刚才我解释的原因!因为守卫边界是必要的,必须有人干这种事。米奇和苏珊那样的人认为做这种工作的都是些种族主义者和反动分子。如果头脑开明的人都不准备加入,那就只能选那些人了,不是吗?”
年轻女人笑起来:“是的,但你还是没有说清楚干这份工作的原因啊。这个世界也需要头脑开明的医生、这是毫无疑问的,而且还需要教师和……警官……反正各种各样的人都需要。但是这个职业有什么特别之处吗?你为什么要做这一行呢?”
“我……嗯……”
皓欧真的有点迷惑了。他隐隐觉察到这确实是个完全不同的问题,他还从来没有这样问过自己。这个问题仿佛让他朝一扇门里望了一眼。这扇门也许连接着另一个房间,更令人烦恼的是可能会通向另一个完整的世界。他发觉自己把注意力停留在了这个年轻女人身上,但并不是以观察异性的特别角度,只是注视着她。她让他和她都觉得彼此之间已经不可分离了。
“这我就真的不知道了。”皓欧有些无可奈何,“你认为会是什么原因?”
她笑了,不知为什么脸红了起来,他也跟着面红耳赤了。
“可是我对你并不了解!”她为自己辩解道,“我怎么会知道呢?”
“刚才我还以为,你那样说有什么理论依据哩。”
她把脸转过去,这个动作让他觉得非常优雅和楚楚动人。看着眼前这个女人,他的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她耸了耸肩,又转回头看着他。
“不错,我对你并不熟悉。但既然你这样问了,我猜想你一定有什么想法,要不你干吗对边界防卫这么关注呢?也许你心里有什么烦恼的事,你想把它们藏起来,或者外界什么东西让你感到惊恐不安;再就是你不敢和谁靠得太近,你怕他/她会侵犯你并把你吞噬掉。”
她看到皓欧的脸上滑过一丝难堪。
“对不起,”她说,“那样说有点……”
“没什么,是我让你说的,不过对我来说恐怕有点难以理解。”
“刚才那番话冒犯你了,”她说,“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别傻了。”他说。
但他突然转移了话题,让人没有任何防备。他随便说了一通跟三十岁有关的无聊话(今天是苏珊的三十岁生日聚会),以及之后就会迈人四十不惑之年了(救命),这将是另一次大的跨越,到时又会是怎样一种境遇呢?他们之间刚才的那份默契好像已经荡然无存了,已经变得无话可说。她说要去尝尝那些诱人的美味,很高兴见到他;他则匆匆地又喝了一杯葡萄酒。
“该死!”他想,“我为什么会被那个问题镇住呢?为什么要让她看出我被这个问题吓得发抖呢?”
后来他又想起来:“我只顾着自己,还没有问她叫什么名字呢,她到底是干什么的,还有其他问题,这些我都忘了问了。”
他去找她,但她好像已经吃完东西离开了。
聚会结束后,皓欧回到公寓里,不知为什么,他有个习惯,就是休息之前得用某种方式让自己平静下来。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笔记本,然后在上面写点东西。他想用某种方式来定义自己。
“守边者。”他在纸的开头写下这个单词。
有时候古词可以起到很大的作用,“守边者”比“移民检查官”更能表达出这个职业的特性。他在纸上接着写道:
“让我们披上盔甲
让我们穿上光亮的青铜胸甲
戴上凶神恶煞的面具
让我们纯洁,让我们承受严寒
让我们舍弃对爱情的追寻
让我们驰骋在火山熔岩铺就的不毛之地
而城堡就是钢铁……”
他对这篇大作感到相当满意(那时夜已深了,而且他还喝了不少酒),感觉差不多找回自己了,于是脱衣上床,很快便进入甜美的梦乡。
早晨七点钟,电话铃响了,是皓欧的老板罗杰打来的。罗杰告诉他小镇以南的特殊类别住宅区新近发生了一起案件。公司里的其他人都在忙别的工作,想问他可不可以直接到那儿,着手调查。
八点半,他坐在车里等着通过住宅区检查站的检查。昨晚喝了太多酒,他感觉有点不舒服。他前面还有两辆车。检查站前面竖着一块巨大的牌子:
特殊类别管理部
伍斯特区
欢迎光临佩里麦都
按照福利管理法案规定,这是一处特殊类别住宅区
请出示您的身份证明
特类管理部
让我们共同解决问题
其他车都通过了,皓欧把自己的身份证递给特类管理部的警官。这道关卡是更广阔的天地与要求福利者(这些人被称为“渣滓”)的世界之间的分界线。
警官把皓欧的卡在读卡机上刷了一下。
“移民服务部的,对吗?”他看着卡,心照不宣地咧嘴笑了,“你们与那些偶然现身和失踪的传闻无关吧?”
皓欧向他挤出一丝笑容。他不喜欢这种游戏:“对不起,老兄。无可奉告。”
“没什么,”警官说,“非常好。欢迎您到佩里麦都来。”
皓欧到过不少这样的地方。倒不是因为他所在的机构与特殊类别住宅区的行政管理有什么关系,而是因为他处理的那一类案件经常发生在这些地方(监狱、精神病院和私立寄宿学校)。
有些住宅区隐没在陈年混凝土的丛林中,都是些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以前的“地方当局拥有的地产”。而佩里麦都是一处新型住宅小区。小区里的乔木和灌木丛,还有假山交相辉映,形成一座座屏障,使小区的居民们远离了世外的繁杂与喧嚣。这里有装备精良的运动场和金碧辉煌的社区活动中心。小区里的住宅设计风格都非常别致,至少十种截然不同的样式足以吸引众人的目光,独具匠心的设计还挺风趣,例如圆窗、有的还附带有钟楼或者风向标,所有建筑外层都漆上了一层亮丽的色彩,充满喜庆的气氛,好像幼稚园一般。
“这些不是‘沉没住宅区’,”负责特殊类别管理的州务卿最近声明,“也不是‘渣滓’住宅,它们是人们身份的象征:我们这个社会的同胞,不管什么原因,只要觉得自己经济能力不足,要求得到特殊和集中的帮助,我所在的部门就都能够帮助他们在小区里找到他们向往的生活方式……”
然而看到那些钟楼和风向标,皓欧觉得佩里麦就仿佛是一座现代化的动物园。在这里,人们可以享受到类似于其他物种自然栖息地的生活条件,但从某种意义上讲,“动物园”却不给予他们真正当家作主的机会。
心里涌动的这些想法让他略感不安,但他并没有把注意力集中在这些事情上,他注视着别处,寻找着某种别具含意的标志。
果然找到了。一面墙上喷了一条鲜亮的粉红色标语:无边的世界。另一面墙上则是银色的、有着许多枝条的树状符号。
对,这儿还有。看,在一栋低层公寓楼一端高高的砖墙上,有一个亮黄色的巨大树形图,上面泼溅了一个红字:Igga!
在特类管理部办公处的入口内,有一种地毯状的气塞装置。皓欧再次被要求向读卡机出示身份证,等待准入许可。在对他的详细睛况进行检查时,一条已录制好的信息显示出来。“欢迎您到佩里麦都来!”一个洪亮的男声说道,“我们提醒您:特类管理部及伙伴机构致力于与种族主义、性别歧视、同性恋憎恶以及各种形式的歧视作斗争,我们的员工反对攻击性或歧视性的语言。”
内门滑开了,他获准进入来访者接待区(住宅区居民有单独的接待区)。
“早上好!戴维斯先生。”接待员说,“罗杰斯女士马上就要来接见你,她现在还在路上。你是喝杯咖啡还是要点别的饮料?”
罗杰斯女士是佩里麦都地产的常务董事。她是一个充满活力、衣着考究的人,留着一头雅致的灰白短发。皓欧以前见过她这一类的人,他们都是自己的小王国里的小总理,由机构管理人员(负责警务、社会服务、卫生、教育、救济金、住房……)组成自己的小政府。但是为了交换这个王国,他们进行了一种浮士德式的交易。他们必须保持各种事情有条不紊。如果小区里有个孩子被父母打死了,或者发生了某种形式的骚乱,再或者太多的毒品和罪犯从该小区逃逸到外面正常的世界,那么罗杰斯女士的脑袋就可能会被摆上拍卖台。当世界大喊“该采取措施了”,除非能够把责任推卸给他人,否则她就将成为牺牲品。
所以今天她非常焦虑。通常她不会抽出很多时间见这个年轻的移民检查官,凶为他无论是年龄还是地位都不如她,但现在她急切需要他的帮助。皓欧感受到了这一点。
“戴维斯先生,我是珍妮特·罗杰斯。你能这么快就到这儿来真是太好了。”她热情地把他引进一间宽敞的办公室,这里配有浅色家具,“可能你已经听说了,这个家伙是昨晚抓起来的,听起来像是你们经常处理的那类案件。一个年轻的女孩两三天前失踪了,现在看起来似乎和那个家伙有关。”
“罗杰斯女士……”
“哦,请叫我珍妮特……”
“珍妮特,我想过一会儿再谈这件事,好吗?现在我得先见见被你们拘留的这个人。这些人有办法让自己消失得无影无踪。”
“好啊,当然可以,我亲自带你去警局翼楼。哦,这是你的咖啡。先喝点吧?也许现在可以简单地……”
她既希望皓欧尽快着手处理这件事,又想听他对于当今形势的看法,她不知道该如何在两者间作出抉择。
“如果你不介意,我想把它带走。”
“你尽管带走就是了。”
她带着他顺着走廊进了一部电梯。
“以前我们从来没有发现过这种事情。”她说,“发生得太突然了。”
“事实上,”皓欧说(他们从电梯里出来,沿着另一条走廊往前走),“先兆出现在那里是能够看到的,将来可以作为参考。涂鸦——你没有注意到那棵大黄树吗? ‘Igga’?站在这栋楼的停车场上就可以看到它。”
“树?对。我以前还以为树形的东西是年轻人喜欢的,这是一种时尚。不会真是一种先兆吧……嗯……”
“实际上,人们认为树形涂鸦的出现是对现身或失踪的可靠预报,”皓欧说,“你肯定在近期的单位公告上读到过。”他显得很天真。
珍妮特·罗杰斯微微噘了噘嘴,但什么也没有说。他们走进了另一扇气塞式安全门——这门通向特类管理部警局翼楼一等着警察过来给他们放行。
“Igga,”罗杰斯女士说,“提醒我一下,它会是什么?”
“它是多元宇宙的表示法。据称这个词起源于Yggdrasil,在挪威神话中它是容纳了不同世界的树。有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