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尼是理想的模特。我本来比较倾向于画抽象画,但这个时候,我却拼命想抓住时尼的美,把它如实地反映在画布上:时尼穿着白衬衫,微笑着;那细白的手指上,和我一样戴着金色戒指;戒指上有着无限符号的花纹,就象是连接我和时尼的红线的线头。
这是我第一次画肖像,也将是最后一次。时尼看到那幅画时,比我想象的还要高兴。
“求求你,送给我吧。”
我本来是为了想自己保存而画的,但是,看到那么高兴的时尼,拒绝的话自然是说不出口——尽管我原想在和时尼分别后,把这幅画时刻带在身旁。
我努力说服自己,即使是普通人之间的爱,结果也都是一样的。相遇,相爱,然后,总有一天会分离。这分离究竟是生离还是死别,是无法预测的。但是,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与时尼相爱的生活会在什么时候结束。
接下来,1981年,那个日子来临了。那时我三十四岁,时尼二十岁。这之前,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问时尼。因为害怕所以问不出口,而且觉得即使问了也是枉然。
那就是,那个叫仁的少年,是否既是我的孩子,又是我的父亲?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时尼就既是我的恋人,也是我的祖母。
即使向二十岁的时尼提出这个疑问,她也是无法回答的。
时尼满怀希望的叩响了我家的门。她憧憬着今后与我在一起的生活,脸上闪耀着光辉。对于她来说,那天是与我在一起的新生活的开始。
而对我来说,却是离别的日子。
我拼命掩饰着悲伤。时尼是满怀着希望的,我不能给她泼冷水。过去,时尼也应该有过相同的经历,所以我也必须坚强、平和地去面对。
我向时尼保证,今后的生活将会非常精彩,然后温柔的拥抱了她。与她充满希望的光辉相对,我心底是深深的忧郁。
但是我什么都做不了,在时间之河中,我无力抵抗。
我把时尼送给我的日记紧紧抱在怀里,拼命强忍着泪水。
第二天,我开始了没有时尼的生活。早晨,之前屋子里的时尼生活的痕迹霎时踪影全无。
时尼的日用品都不见了。洗漱台上时尼的牙刷,化妆桌前的化妆品,也都消失了。
除了前一天她送给我的日记,所有的东西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我走到阳台上,翻着厚厚的日记本。里面详细记录着小时候发生在时尼身边的事情。
茫然若失中,我读着时尼的日记。我看到了用片假名拼写的“baoren叔叔”这个名字。越往后翻,字迹变得越来越整齐。不可思议的“baoren叔叔”不知何时变成了“bao仁叔叔”,接下来又被写成是“保仁哥哥”。
并不是今后再也见不到时尼了。这本日记就是与时尼再会的时间表。
里面记载着何时、何地将与时尼重逢……
不知不觉,茫然若失的感觉消失了,我拼命的读着日记。
‘溯时人’虽不为人所知,但却在很久以后的未来就已经存在了。但是,其起源似乎连‘溯时人’自己也不清楚。应该是一部分人类在未来的某一时点上造成了时间轴的反转。但是为什么要引发反转?这理由无人知晓。同样的,也不知道‘溯时人’的后裔究竟会在过去的哪个时点消亡。从日记中可以知道的只有一点:他们以二十四小时就会向过去回溯一天。所以,他们并不是像我之前想象的那样,连走路、说话的方式都是逆反的。除了这一点,包括他们周围的所有事物在内,时间轴都是向过去进行的。
我已经知道了时尼的住处、也知道了我们将会相遇的地方。
我站了起来。
这回,轮到我做长腿叔叔了。
那之后,我开始陪伴时尼度过她作为女性的“颠倒”人生。她非常多愁善感、天真无邪,但是……很聪明。这些品质从她的过去就已经开始萌芽了,每次见面之后我都更加确定这一点。
对于时尼来说,我成了很有包容力的保护者。她把自己因与一般人不同的特殊体制而产生的烦恼,全部都拿来和我商量。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个完美的守护者,但我努力尝试着扮演好这个角色。
过去曾经是我恋人的少女,毫不防备的一心依赖着我。而且,有时……只是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想要表白对我的爱慕。但对于我来说,恋爱的季节已经结束了。对这个叫时尼的少女,我几乎什么都不能为她做。
我能做的,就只有守护在变得越来越年轻的时尼身旁,给她一些建议,减轻她经济上的负担。
时光流转。地球上的人口越来越多,文明已经延伸到了大地的尽头。时尼度过了少女时代,开始变成了幼女。
1996年。终于到了时尼日记的第一页。
这一页上,记载着与我的第二次邂逅。那时,时尼五岁。
这个年龄,她连‘溯时人’是什么都不知道。
我来到了日记中记载的时尼家附近,在公寓的屋檐下等待着。
开始下雨了。马上就要到那个时刻了。
一个小小的女孩子向我奔跑过来。
那是五岁的时尼。她是为了躲避这场突然而至的雨才跑过来的。
“时尼……”
我叫着她的名字。有那么一瞬,时尼有些不可思议的看着我。然后,她向我露出了那个笑容?——那个她一生中无数次向我展露的笑容。她抬起右手,给我看她的戒指。我也微笑着给时尼看我的戒指——金色的、有着无限符号的戒指。
“叔叔是……叔叔是谁?”
时尼微微歪着头问我。
“我叫保仁。大概……会是你一生的朋友。”
时尼好像完全认同了我所说的话,一点也没有害怕的样子。
“我很喜欢这枚戒指。”她再一次抬起手给我看了戒指。
我点了点头。然后我问了她一些事,关于她的生活,关于她的家庭。
这时的时尼好像没有任何不安。
“差不多……从今天就开始记日记吧。我也是象你这么大时开始记日记的。把每天发生的事情都记下来……”
“为什么?”时尼问。
我一时说不出话,只是加了一句:“就算是为了叔叔吧。”
“好吧,约好了。我会从今天开始写日记的。”
“谢谢。”
时尼转了转那双纯净的眼珠,说:“因为保仁叔叔是好人。从第一次见面起,叔叔就是时尼喜欢的人。”
我微笑了,却忍不住要流出泪来。对这样的窘态,我有点不好意思。
然后,我向时尼告了别。
还有最后一次……我确定还会再见到她一次。但是,那会是何时,我却并不确定。我时不时会为自己是不是已经错过了这最后的、唯一的时刻而烦恼。
这一次,将会是我与时尼最后的邂逅。
不确定何时会与时尼再会的我,就这么一个人生活着。画好合同约定的画,闲暇时就反复阅读时尼的日记。然后,某一天,我登上了二楼。
那里有一个我当成仓库使用的房间。也许只是心血来潮,读时尼的日记时,我突然想起了那个叫“仁”的少年。想到他与我父母的关系,我上到了二楼。
二楼放着几十年来碰都没碰过的行李。
那是我母亲的遗物。
我解开绳子,一件件的小心取出来。那都是母亲生前喜欢用的东西。从搬家公司将这些东西打包搬来后,我还是第一次碰触它们。
只有那个又薄又大的长方形箱子包得比其他行李都要结实。
包装上有母亲的字,写着:仁让我保存的东西。昭和二十一年十一月
我感到自己的心跳有些急促,连忙打开了包装纸。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幅古旧的肖像画,但那幅画却让我惊呆了。
那是时尼——我所画的年轻的时尼的肖像。
母,时尼,因结核病于昭和二十一年逝世。为母留念。仁
画布的反面用墨汁这样写着。
母亲坚信这幅画是父亲画的,所以当初我说要当画家时,她才会说:“如果你继承了你父亲——仁的血脉的话,一定是非常会画画的。”
受父亲之托,母亲一直珍藏着这幅画。这幅我送给时尼的肖像画,穿越了过去,由母亲守护着来到了将来。
肖像画中的时尼是微笑着的。
第二天,我见到了三岁的时尼。
时尼独自一人在小巷里踢着石子。
“时尼……”
我向她打招呼。时尼也不认生,对我默默微笑着。
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与时尼相见了。时尼的日记里是这么写的:在开始记日记之前,她与我见过两次面——虽然‘溯时人’时尼到1946年为止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我注视着时尼的脸,以便能牢牢的烙印在记忆里。此时,天真无邪的时尼……
接着,我看了看时尼的手指。白白的小手上还没有戴戒指。
现在……是该交给她的时候了。
我从自己的手指上取下戒指,放在了时尼的手中。我该做的事已经……
“今后……你还会见到叔叔很多次。祝你有个美好的人生。”
我所能做的,只有这么对她说而已。
泪水模糊了双眼,我看不清微笑着的时尼。
就这样,时间之环完全闭合了……
再见了,‘溯时人’时尼……
《时钟停摆的庭院》作者:苏珊娜·克拉克
几年前,科林·格陵兰(他写的故事列在本书的开头)给我送来了一篇中篇小说,那篇小说的作者是他在一间作家工作室里遇到的。这是个精彩无比的故事。这个作者就是苏珊娜·克拉克,她住在剑桥,像个天使一般写作。当我读到小说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想让她为这本书写上个故事。(那篇小说已经被她卖给了帕奇克·奈尔森·韩顿,收录在他所编辑的文集“星光”里头了。)
尽管出现过这样或者那样令人无法预料的麻烦事,但让我开始并坚持完成这本文集的是一个很自私的念头:我想读些关于“睡魔”的故事,一些我现在还写不出来的东西。
我希望这篇故事是我自己写的。但我却更乐于让别人把它写出来,然后让我来读它。
——尼尔·盖曼
在丹佛斯大街上的多萨尔特罗咖啡厅里,尼泊尔特先生正在与他儿子一起喝着咖啡。
他说道,“自上次见面以来,我已有许久没见过你了,理查德,我想你这段时间都过得还好吧?”
理查德叹了口气。“父亲,我在跟荷兰打仗的时候溺死了。我已经死了十五年了。”
尼先生立刻注意到了他的脸是多么的冰冷又是多么的苍白,还有他的手是多么的冰冷又是多么的苍白。“啊,是的,我的孩子,”他说道,“你说得没错。我现在想起来了。不过我还是很高兴看到你。你愿不愿意跟我回家去看看?从这儿到家只有五分钟的路程,我想你也不会在乎现在下的这点雨吧?”
“啊,父亲,”理查德悲伤地说,“我不能回家。我再也不能回家了。你看不出来吗?这是个梦啊,这仅仅只是个梦啊。”
尼先生看了看四周,他发现坐在多萨尔特罗咖啡厅里喝着咖啡聊着天的都是些陌生人。“啊,是的,我的孩子,”他说道,“你说得没错。”
在冰冷黑暗的夜里,尼先生醒来了,他记起自己快要死了。过去的四十年里,他一直都是英格兰最著名,也是最受人推崇的占星家。他发表过几百本年鉴,挣了一大笔钱,他一直看着星星——啊,这是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的——因此他知道,在这个季节里,他注定得在这里死去了。在星期五大街的一间二楼的房间里,他躺在干净的、散发着清香的床铺上,他在伦敦的老朋友们都到这儿来见他。“先生!”他们会哀声问道。“你今天觉得怎么样?”然后尼先生就会向他们抱怨他脑袋里是多么的冰冷,而他肺中又是多么的炙热,而有时,他也会换换说法,说自己感觉不错什么的。而他们就会跟他说,天穹上所有最高贵的天体都慢慢地聚拢在圣保罗大教堂的顶上,来为他——他们亲密的朋友和知己——送上最后一程。
在这个时期,来见他的人中有一个在威尼斯和阿姆斯特丹都很出名的犹太人,在他的族人中,他是个最了不起的魔法师,知晓许多奇妙的事情。这个男子名叫特利斯墨吉斯忒斯。他并没有听闻到尼先生快要死了的事情,而他本来是想要请尼先生在星相还是魔法上帮他点忙的。当他发觉自己来得太迟了的时候,他哀叹痛哭,用力敲打着自己的脑袋。“哦,”他哭喊着,“一直以来,我都不屑于接受别人的帮助。我总是傲慢自大、不可一世。这就是给我的惩罚,这一定就是。”
尼先生看着他。“傲慢什么的都是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