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 第9期 … 人与自然
邓贤
一、深山虎啸
这头斑斓大虎警惕地在草丛中潜行。
它时快时慢地走着,虎眼在暗夜里放着绿莹莹的光,宽厚的脚掌踩在松软潮湿的腐叶泥地上,无声无息,好像一条沉重的影子。
这是一头年轻的南亚种雄虎,它和它的家族无疑属于猫科动物中的佼佼者,体格庞大,性情凶猛。无边无际的热带原始森林,是它们栖息、猎食的广大场所。它齿牙锋利,是这块领地的统治者,无论是凶悍的的野猪还是蛮横的野牛,它都能在一瞬间咬断它们的喉咙,撕裂其胸膛,然后把五腑六脏掏得精光……
突然,百兽之王站住了,它在河滩清凉潮湿的空气中嗅出了一种熟悉的气息,这气息甜丝丝在夜风中悠悠飘散。凭着本能,它立刻判断出诱惑来自右前方,迅疾而敏捷地向那里奔去。很快,河滩空地上出现了一团黑影,这是一头黄羚。可怜的小兽受了极大的惊吓,既不逃也不叫,只是瑟瑟地缩成一团,两只惊恐万状的大眼睛哀哀地望着十几米外那尊狰狞的死神。
雄虎踌躇了片刻。
这头送上嘴来的黄羚使它大喜过望,本来,森林里的猎物越来越少,有时为了一顿饱餐,它不得不一连奔跑好几天。但是,这头猎物来得大容易,似乎应当考虑一下,再仔细嗅嗅,看看黄羚周围是否隐藏着可疑的气息或者某种阴谋。然而,它毕竟年轻而缺少经验。它太骄傲了,于是迫不及待要享受这顿美味。它虎尾一翦,大吼一声腾空跃起。寂静的山谷仿佛响起一个炸雷,旋风过处,灌木丛和小树林簌簌发抖……
一瞬间,百兽之王陷落了。大地拱起的骨骼仿佛承受不住雄虎的扑击而格格作响。它甚至来不及掉过头看一看以前走过的日子,看一看那些可恶的躲在暗处的阴谋家的模样,就随着一声轰隆的巨响,深深地跌进一个黑洞洞的通向死亡的陷阱里……
南滚河自然保护区位于滇西南沧源佤族自治县西北部,包括班洪、班老之间的南滚河上游的广大地区,南与缅甸接壤,其它三面环山,面积约十万亩。这里地处回归线以南,生长着极茂密的热带沟谷雨林和季雨林植被。由于自然条件得天独厚,保护区内栖息生长着品目繁多的珍禽异兽,例如濒临灭绝为数极少的亚洲野象、南亚虎、白掌长臂猿,还有金猫、云豹、绿孔雀、巨蜥、巨蟒等。尽管从任何意义上来讲,区内的一草一木一鸟一兽都被置于至高无上的国家法律保护之下,但是,金钱和高额利润的刺激却远甚于任何纸上的法律条文的约束。于是,各种各样的冒险家、走私集团、亡命徒便接踵而至。他们携带文明社会制造的远红外步枪,消音冲锋枪,从境内境外四面八方潜入这块野生动物的乐园,刺鼻的硝烟在茫茫林海上空经久不散。到处都有野生动物的尸骨横陈,虎骨、象牙、麝香、兽皮沿着各条鲜为人知的秘密小径源源不断地偷运出去……
二、神秘的卡车
它无可奈何地发着虎威,咆哮,颈毛倒竖,用锋利的爪牙一次又一次扑击粗大的木栅栏。这显然是一种徒劳的搏斗。它的敌人只有两条腿,远远地胜利地站着看它。它被焦躁和恐惧弄得疲惫不堪,想把他们全部撕碎,一个不剩,但是它始终无法逾越木笼一步。
它清楚地记得那天夜里发生的事。这群两条腿的敌人放下一只大木笼,用烧红的长矛和钢钎强迫它进去,然后轰地关上木栅门。这样,它被囚禁起来,被抬离地面,运出森林,后来又被装进四周罩上帆布的像是屋子的地方。一会儿,那个屋子呜呜地动起来,浓重的黑烟从四面八方刺激它的嗅觉,令它惊恐万状头晕目眩。
它安静下来,等待那个不由自主的命运。
深秋的一天,一辆盖满篷布的解放牌载货卡车乘着黑夜悄悄驶出了自然保护区。不开灯,不鸣喇叭,在山间土路上摸黑疾驰。驾驶室里有两个人,看不清他们的模样,偶尔烟头一闪,只能看见司机一块铁青的下巴。卡车翻过汨猡垭口,绕过沧源县城,在木材检查哨卡停留了几分钟,然后驰上通往昆明的滇南干线公路。公路上夜行车辆稀少,卡车打开前灯,加大油门急驶起来。三天以后,卡车风尘仆仆地来到了碧鸡关山脚下。司机放慢速度,侧耳听听后面车厢里的动静:“睡着了?”
“这样好,免得惊动城里的人。”助手打个哈欠,懒洋洋地回答。
卡车旋即呜呜地爬上山顶。从碧鸡关垭口往下望,远远的地平线上,一大片闪闪烁烁的灯光浮起在暗夜的滇池里,让人分不清哪里是水,哪里是天。
司机长长吐出一口气。
“昆明到了。”助手精神为之一振。
神秘的卡车沿着黑黝黝的柏油公路往下滑行,车尾的红灯一闪一闪。一辆夜行客车全速赶上来按喇叭,车灯照亮前车的篷布。在超车的一瞬间,车上有位睡眼惺忪的旅客似乎听见一声虎叫。这是睡意最浓的午夜时分,那位晕头转向的旅客只抬起头朝着黑沉沉的窗外看了一眼,嘴里咕哝一句什么。他有充分的理由怀疑自己产生了错觉。客车随即和那辆卡车拉大距离,然后见它消失在黑沉沉的夜幕中了。
三、春城虎踪
同往常一样,炼胶工李德明在清晨七点差一刻就准时醒来。为了不惊动妻子,他摸黑下床,蹑手蹑足带上门。穿过熟悉的厂区,他跑上了黑林铺至西山的环城公路。
这是一条宽敞的柏油大道,是滇西南出入昆明的唯一交通要道。眼下天色未明,路灯下公路空空荡荡,田野里黑糊糊一片,什么也看不见。湿润的空气好像针尖一样扎着他裸露的皮肤,扎透了单薄的运动衣衫。他呵呵叫着,使劲搓手跺脚,周身的血液变得格外流畅。他好不容易才抑制住想狂奔的愿望,他觉得自己两条腿充满了跃跃欲试的活力。
李德明今年三十七岁,云南武定县人。十八年前,一个偶然的机遇把他从大山深处的小镇带到了省城昆明,进了这家制胶厂做了一名炼胶工。他好像一株小树在城市这片陌生的土壤中迅速扎下根来,娶妻生女。城市生活从里到外改变了他的一切。
到了铁路交叉口,他开始向左面转拐。沿铁道向前约一百米,便接上海源河的河堤。
这海源河其实不能算做河,是条浑浑浊浊的臭水沟。沟宽七八米,被城市工厂污染的滇池水呜咽着经由这里向东边流淌,河堤下长满密密匝匝半人深的芦苇和荒草。李德明不紧不慢地跑着,他喜欢上这里来,他熟悉这里每一道河湾,每一座小桥,每一块稻田,他在田野里嗅出了家乡熟悉的气息。天渐渐放亮,四周的景物开始清晰起来。他感觉自己后背渗汗了,就放慢速度,伸手展臂活动四肢。
四周静得出奇。虫不鸣,鸟不叫,连河堤下的芦苇也静立不动,这异常的寂静并未引起炼胶工的注意,他一面活动,一面向远处眺望。
蓦地,一种本能的警觉使他浑身一震。清晨的河湾里,到处笼罩着一片不祥的死寂,他在这死寂中感觉到一种悄悄迫近的沉重的呼吸。他把脸转向右边河堤下,一刹那,仿佛有道强电流击穿心脏,浑身的血液呼地全涌上了头部。
在离他只有几米远的河堤下,在枯黄的簌簌发抖的草丛中,隐伏着一头黄褐色条纹的庞然大物!
立刻,空气凝固了。
它第一次对那两条腿的敌人产生恐惧和仇恨是两年半以前的一个黄昏。那时它刚刚学会用牙齿撕咬猎物,跟在母亲后面蹒跚而行。不想一群长着两条腿的动物追上来,他们蹦蹦跳跳又吼又叫,手里握着的那枝会冒火的棍子,好像打雷一样轰隆隆地响。它吓坏了,跟在母亲身后没命地逃。母亲突然跑不动了,倒在山坡上,鲜血汩汩地淌出来,它用悲哀的眼睛望着儿子,用尽最后的力气仰天长啸一声。
它逃进深山,但是母亲始终没有跟来。母亲消失了。从此,它牢牢记住了那一个黯淡的黄昏,夕阳好像火一样红,晚霞好像血一样稠,它的那些敌人的脸上全部涂抹上一层红通通的光……
同所有的城市里长大的人们一样,李德明也没有同老虎遭遇过,缺少这种猝不及防的经验。小时候,他围着火塘听当猎手的爷爷讲打豹子的故事。那种故事又惊险又神奇,以至听了一百遍也不会生厌。但是故事毕竟是故事,除了能够刺激孩子幼小的好奇心和想象力之外,并没有给他的生活留下多少痕迹。后来到了省城,在那座名叫圆通山的动物园里,他才大开眼界,见到了许多被关押的狮子、老虎、豹子、狗熊,它们全都在粗粗的铁栅栏里绕着圈儿转来转去喷着粗气,虽然雄心不死却又无可奈何。但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普普通通天气晴朗的早晨,在云南省昆明市西北郊人口稠密的工业区,在工厂外围一片平坦的并不宽阔的田野上,在紧靠环城公路外侧一条小河沟的堤埂下面,竟然隐伏着一头美丽而凶猛的食肉动物。他当然也不知道,这是连自然保护区也不多见的国家一类珍稀保护对象,濒临灭绝的热带南亚雄虎!
极度的恐怖使炼胶工汗毛倒竖面如死灰。不容他从巨大的震惊中缓解过来,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黄色的弧光一闪,老虎原地蹿出一丈多远。他感到一种坚硬的金属般的东西猛烈地撕裂了右下颏,一股强力将他弹抛出去,他只来得及嘶哑地惊叫一声,就跌到几米外的稻田里去了。
他短暂地昏厥了几秒钟。寂静的田野里,各种各样的幻象汹涌地流过他的大脑:刚刚上学的女儿,憔悴不堪的妻子,攒了一半的买彩电的存款折,童年的生活和火塘边流逝的日子……他睁开眼,看见那团黄褐色的阴影正紧紧盯住自己。一瞬间,幻象的潮水退尽,他的空白的脑子里固执地留下了他的猎手爷爷。
老虎一声不响地扑上来,它的沉重的虎掌抓住李德明的大腿,两对锐利的大虎牙朝着他的脖子逼来。他头一次这样近距离同野兽对视,他看见老虎眼睛里闪动的惊悸、饥饿和凶猛的绿光。老虎喉咙里滚着呼噜呼噜的响声,虎嘴里喷出的热烘烘的恶臭差点使他窒息。这是老虎的第二扑——爷爷说过:一扑倒,二扑死,它要咬断你的脖子。除非你勇敢地迎上去,用头顶住它的下巴,畜生的下巴颏是软的……
强烈的求生本能唤醒了大山子孙血液中沉睡的那种强悍勇猛的生命意识,他不再一味地沉溺在怯懦中颤抖,也不再像那些手脚柔嫩惊惶失措的城里人,重新变成了猎手爷爷的孙子。他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粗壮的胳膊疾如闪电箍住老虎的脖子,双肩收拢,头埋得低低的死死顶住老虎的下颏骨。这一突如其来的反抗是如此迅猛有力并且立刻奏效,老虎愣住了。在百兽之王有限的经验中,它决不会料到扑倒在地上的猎物居然还敢进行反抗,并有效地将它置于进退两难的尴尬境地。
老虎先是感到迷惘,随着变得怒不可遏。它的脖子被箍紧,下颏软骨被顶死而动弹不得,就扬起前爪在李德明身上乱扑乱抓。这一着实在厉害,尖锐有力的虎爪好像许多把钢刀一齐在他身上捅开了,直捅得皮肉横飞血花四溅,彻骨的剧痛使李德明险些松开手,他觉得自己浑身所有的筋骨都被这畜生一下下抓碎了。他生平第一次像那些意志薄弱的受难者一样放开喉咙惨叫起来,一时间,虎吼人号一起在初冬板结的田野上空回荡,但很快就被公路上汽车拖拉机巨大的嘈杂声淹没了。
人同兽相峙着,人扼住兽的喉咙,兽扑住人的身体……
农机修造厂的小学生有一条固定不变的上学路线,绕过厂区围墙,沿田埂小路斜穿过海源河,然后顺河堤插上公路。今天同往常一样,最先上路的小学生已经走到海源河边,他们互相追逐一刻不停地打打闹闹,有的手中还捏着吃剩的馒头和油条。突然,一个惊心动魄的场面出现在他们眼前:河边田地上,一头暴怒的大老虎正扑住一个血肉模糊的男人又抓又咬,那人倒在地上手脚并用遮挡抵抗。老虎的咆哮和人的惨叫混在一起随风送来,把小学生们全都吓呆了。一个女娃子“哇——”的一声大哭起来,随后男女学生们全都炸了营,哭天嚷地往回逃。老虎犹豫了一下,扔下李德明,似乎要尾随那些奔逃的孩子们追去。恰好就在这时,公路上响起一声清脆而嘹亮的喇叭声,随后又引来许多喇叭齐鸣。雄壮的喇叭声好像潮水在清晨空旷的田野上涌来涌去,老虎受惊了,撇下猎物往河堤下纵身一蹿,急急地溜走了。
李德明转动脖子,困难地睁开被鲜血糊住的眼睛,摄入他眼帘里的老虎的最后一个镜头是:一条竖得直直的黄褐色的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