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圈,同时,左脚落地半蹲,右脚落前收腿。
“我感觉每一寸皮肤都在发热,都有一股电流向内心里汇聚,啊~啊~啊~,我被击中了,我从这雨中飞起来,我在我的眼睛里变成了一条鲤鱼,在这湿润的空气中,自由地飞起……
“我喜欢这个时候的自己,独自感受这样特别的情绪。空气。这雨。这雾。我睁开眼睛,看见浮游在空气中的雾花。白色的雾。
“我的语言如此苍白,像我的内心,我的世界。我的主观世界已经变得单一的苍白,没有色彩,没有喧嚣,没有可以让人眼睛炫亮的惊喜。我渴望让我的世界恢复艳丽的状态。
“我以为时间会拯救我的一切,然而,我模糊地发现时间已经把我远远地抛弃了。时间不要我了……我不要自己了……那么,你更不会要我了。
“你看不到我委屈的眼泪。我的前襟已经湿透,我的内心已经湿透。我的面巾纸在哪里?我的手帕在哪里?我的泪囊在哪里?我的床榻安置在哪里,我黑夜里的床榻安置在哪里了?我找不到我的床榻,我分辨不出确切的方向。
“我就这样离开自己的身体……我忘记把我的心装进身体里了吗?如果不是,那么我又为什么这样的恍惚,这样的不安?”
手机的振动与炫光嘎然停止了。
“你容易浮躁的心不在我的四周游荡。已经离开。”
幸福西红柿一直没有睁开眼睛,没有再次看一看正实实在在地躺在他臂弯里的长腿女子的想法,她确确实实是在他的心里,有时候,又不在他的心里。他总是不记得她真真切切地活跃在他的心里。
幸福西红柿很矛盾,把握不准自己瞬间情感的适度性,他冰冷的左手臂与右手臂绕环起来,用冰凉的手指一点一点地揉捏长腿女子的漂亮衣服。
“假如这种姿势能够让你恢复继续走下去的勇气,我情愿再爱你最后一天。”
“你说一些别的……”幸福西红柿没有亲吻长腿女子微张的唇角,她便知道眼前的这个大男孩吝啬的嘴再也不会把他缺乏激情的感情传递了。她如同在拥抱空气一样恍惚与空。
“我不知道说什么。”
“你假装不知道!”
“现在我很不舒服。”
“我知道你的感受……你需要休息。”
“你就要离开了吗?”
“我不愿意一个人在这里思考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什么事情跟你有关?”
“你知道……我的想法。”
“你假装知道所有的一切。”
“我不再听你的任何废话。放开我。”
“我多么希望你能够扶住我沉陷下去的肩膀,我留恋这个世界,我不愿意就这样离开,我还没有做好离开这个世界的准备。
“你的手在哪里?你把它遗忘在记忆里了吗?你的眼睛在哪里?或许你的眼睛能够把我从这个枯井的深渊里打捞出来,让我重新看见这个世界,让我的眼睛重现多姿多彩的世界。”
长腿女子站在这雨与雾的浴室里,不知道在恍惚地思考什么,下嘴唇边缘的小红痣异常嫣红。
斜坡的木梯子、二楼狭窄的走廊、有些污垢的窗玻璃内侧、摇摇欲坠的葡萄藤架上并没有一双充满仇恨的眼睛。又好像在晃动的窗帘后面暗藏两只盯视的眼睛。
“我有些恍惚,恍惚得不能跟你说话,不能与你站在这个世界的尽头,彼此想念。我看见了你与我的距离,很远的距离,无法缩短的距离让我更加恍惚。
“我听到谁在歌唱,我并不认识这个一直在努力唱歌的男人。他是这样的快乐,或许……并没有我所想象的快乐。
“这个世界是蔗糖的吗?很甜吗?或许,或许我的心已经感觉到了这个甘甜。”
长腿女子关掉喷头,一片寂然,只有从漂亮衣服上往下滴水的声音。她似乎已经浓缩成一滴水珠,变成了自己的情绪,被这种声音快速地拉回到眼前的浴室里,机械地擦拭自己漂亮衣服上的水珠。
长腿女子的漂亮衣服上缀满水珠,或者说,她的情绪化成水珠,点缀在漂亮的衣服上,似乎是哭泣了,在雾气中,在梦境里,在记忆深处。
长腿女子径直走向这件依然在地板上晒阳光的花裙子,渴望再次真实地与留存在花裙子上面的曾经爱恋的手印达成恰当的心灵感应。
幸福西红柿的手轻缓地搭放在长腿女子弯曲的腰窝上,鼻尖慢慢地掠拂过她的头发﹑额头﹑高高的颧骨……他抚摸着她的花裙子……他温软的唇触碰到了她的眼睛、她的鼻尖、她的下巴,轻轻的,暖暖的。
“你的唇有点儿甜。”
躺在床帘后面的玻璃女孩伸出脑袋,“我要烟灰缸。”
“我先穿上裙子。”当缓缓地拉上侧拉链的时候,长腿女子如梦初醒般地揉一揉眼角,“其实,他并不需要我的爱,厚实的爱,或者是,简简单单的爱。”
玻璃女孩点燃一根香烟,轻轻地吐出烟圈,“一个人的判断在另外一个人那里会产生不可救药的偏差,所以我不会对任何一位我有所判断的人说出我的判断,但是,我必须告诉你,幸福西红柿是安装在作品中的任意一个零件,假如作品是一台机器。
“……我不认为爱情是生活的点缀。
“对与错,谁都不愿意弄清楚,谁也弄不清楚,最好的状态就是一往无前地改善你目前的状态。
“为什么我看不到你的快乐?”
“我一直都是非常快乐。”
“至少你的快乐不明显。”
“不要担心什么,每个人都在以不同方式在快乐着,你的眼睛有雾霭了吗?你需要同时睁开你的两只眼睛。”
“有时候,我很困惑。”
“忽略具体事件的细节,穿越具体的不愉快事件,让眼睛亮起来。”
“为什么你心理的支撑力这么坚固?”
长腿女子站在阳台,从高处往下张望着匆忙的行人与喧嚣的机动车,恍惚中,一只黑色嘴唇的银狐狸摇晃着蓬松的尾巴,右前爪遮挡在额头上,左爪子捂住嘴巴,似笑非笑地向她频繁点头,忽又蹦起来,跳到隔离带上,眼睛发出盅惑的光亮。她感到一股电流刺穿受惊的皮肤,浑身躁热不安地颤栗起来。她身不由己地扭转身体,柔软的腰肢搭触在阳台的护栏杆上,忽然,有一种想飞起的愿望,让花裙角在风中舞动,如同自己正在温热的欲念里飘起又下沉。
“我就在这里,这里……是最安全的。”
第十三章 趋于不和谐
燕衔泥巴脱下系带的帆布鞋,半躺在检查床上,小心翼翼地张开了年轻的腹股沟。她看见一副胶皮手套拿起一个带手柄的玻璃器皿,僵硬的肩膀松弛下来,但是,依然有些胆怯地等待。
燕衔泥巴的坏心情长期淤积在身体的某个部位,得不到适当的释放与消解,原本抵抗病原体的能力在减弱,抑制细菌生长繁殖的自然防御能力在减弱。她腰骶痛,并且身体深处的鳞状细胞脱离,被子宫颈管增生的柱状上皮覆盖,糜烂顺沿着子宫骶骨韧带扩散到了大部分盆腔。
佩戴乳黄色医用胶皮手套的医师站在燕衔泥巴张开的身体旁边,一个鲁莽的手指伸进她的盆腔里面,另一只手按压她柔软的腹部。她咬住下嘴唇,绷直了腰窝,头侧静脉,锁骨静脉,股隐静脉始料未及地收紧,导致砰砰乱跳的心脏出现少有的供血不足。
“放松。”
医师准确地提取了相关检验所需要的分泌细胞,坐在对面的助手填写了一张“检验报告单”,递给燕衔泥巴。
燕衔泥巴一手抓捏检验单,一手托起盛有分泌细胞的玻璃器皿,走到化验室窗口。
“把单子压在杯子底下放在托盘上。”
穿棉质碎花长袖衫的玻璃女孩,在走起来的时候,衣衫里面的身体晃动着,晃动的乳房被细细的肩带与单环扣的乳罩兜围住,于是,她感到了略微的塌实与安全。
“板凳让你塌实,灯泡给你光亮,北京二锅头能够神奇地捋直鼯鼠的舌头。会飞的鼯鼠。”
“我、我脑子里、很、很乱。”
“一些所谓的折磨是必须经受的。”
“你喜欢被、被捉、捉弄吗?”
“挺直你的腰,保持自信。”
“我相、相信抓、抓到那、那个恶、棍。”
“相信与信任是完全不同的概念,还有喜欢与爱恋,或者是,迷恋与爱,以及天气与气候。”
粉红杜鹃走进厨房,从橱柜里取出酒瓶,往古典玻璃杯子里倒了半杯五十六度二锅头白酒,急切的脖子往后一扬,在液体来不及流入胃囊之前,她在体内听到了咕嘟咕嘟的声音。一股热辣的溪流像火炭一样烧灼,顺沿着食道流进她的胃囊里。她变成了一块正在燃烧的煤火炭。
“饿了就吃。累了就睡。想喝我就喝。”
“大夫,很严重吗?”
“我告诉你,宫颈糜烂,中度发炎,偏重。”
“现在我怎么办?”
“注意休息,放松心情,按时用药,最后一点,不能过性生活。”
有时候,艺术是庄肃的,克己的。
燕衔泥巴突兀地联想到“纯粹”这个词汇,便扭转身体,回过头,重新诠释自己的图像创作。她间歇地对自己所经历的一切感到无法承受,一种无可挽回的痛绝,大脑里又充满了争吵的声音。她不清楚坏心情与过度疲累导致生理方面出现了问题,还是目前的身体状况直接影响了情绪。
“我存在是因为我被赋予了生命,我不能舍弃我的生命,它不只是属于我。我是我生命的奴仆。
“虽然我爱这个世界,存在于这个世界,但是,我无比的难过。”
“你送给我的耶稣铜像……为什么有一个红点儿?”
“你为什么现在想起这个问题?”
“听说有人曾经看见过同样在心脏部位有红点儿的铜像。”
“耶稣?可能是不小心弄上去的。”
“现在我已经二十岁,有些事情我应该知道。”
“我告诉过你,你的爸爸开采石油,外婆去世之后,你出生了……”
“不是这些。”
“你究竟想知道什么?我什么都不记得了,现在我是一个……你指望一个废人能够告诉你什么真相。”苏三逸气喘吁吁地捂住剧烈起伏的胸膛,“你相信这个真相吗?我已经……一无是处,没有用途了。”
玻璃女孩若有所思地凝视飞驰的云朵,正在施工的建筑群,以及竖立在路边的宽大广告牌,又懵懵怔怔地特制铁栅栏里一只舒缓地行走的鸵鸟时而低下头,啮啃着食物。
略为凸出地平面的小型坟冢呈现凹陷的穴坑,里面布满杂乱的脚印。安插在南侧的小木架歪斜在一旁。
玻璃女孩瘫倒在穴坑边,表情异常平淡,可是,虚弱的手指用力地抓捏沉默的散土与枯枝。湛蓝的高空上浮漂着浅白的云朵,几只喜鹊栖落在杨树枝杈上,忽又飞起,轻盈地落到另一棵树上。
玻璃女孩气喘吁吁地奔跑在泛黄的草丛中,仿佛被一位凶狠的刽子手追杀。她跌跌撞撞地跑向野生动物园门口。
“有谁从那边挖出过什么东西吗?”
“两个男孩子。他们说这里偷埋了一只猫。”
“小白在哪里?你们并没有征求我的意见。”
“我在楼梯下面抓到了小白。我有权利任意处置。”
“我安葬了小白。”
“昨天,我和我的表弟安葬的。”
“小白患了严重的精神分裂症,它需要安静,你们不能移葬。”
“你移一次,我们移一次。”
“小白是一条生命!”
“小白不是你的布娃娃。”
“你们从来不考虑我的感受。”
“就是因为尊重你,所以没有更换玻璃盒子。”
巴第抬起头,“还有你的指甲,你的头发和一包白色绒毛。”
“你们简直就是强盗,野兽,你们不可……理喻。”
“你生气的样子,很像一个乖孩子。”
“我讨厌你的武断。你的自以为是。你的无知。你的轻佻。”
“歇斯底里是你的自由,可是,现在我的耳朵讨厌你没有品位的尖叫。”
“够了。”
“我不是一个完整的女人,你告诉我,现在我不是女人,不是你的妈妈。”
“别坐在地上,你会着凉。”
苏三逸轻轻地抽出挂在梳子上的一根头发,“我找到我的头发了,儿子,我还有头发!”
幸福西红柿搀扶起苏三逸,“走廊有风。”
“我难受,我非常难受,没有人在乎我……
“儿子,你也嫌弃妈妈了。
“……你也要离开妈妈吗?别的女人要把你夺走。我憎恨别的女人……不要夺走你!”
苏三逸跌跌撞撞地走到幸福西红柿的橡木书柜旁边,伸手抓起瓷花瓶,又返回到走廊,高高地举起虚弱的胳膊,再次把瓷花瓶抛摔到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