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
苏三逸的脸颊深深地埋伏在床单上,痛苦地哭泣,忽然,瞪大了红肿的眼睛,如同一条准备偷袭兔子的眼镜蛇一样迅速地直立了上半身,同时,又像被一枚毒箭射穿了椎动脉一样目瞪口呆。
一群灰鸽子倾斜着发亮的翅膀,不知所措地低旋在灰色屋檐上,忽又飞起,回旋于半空中,奏响出不可比拟的音符。
长腿女子穿过东斜街,缓缓地走过来,时而停下脚步,微抬起有些兴奋的下巴,眯着眼睛,感受回旋中的气流。
长腿女子推开西黄城根南街20号的红漆木门,弄响了一对静止的铜环门把。她冷静地看见停靠在榆树干的摩托车,燃油开关处于横置状态,骑座上沉积了很厚的灰尘。她曾经坐在这个骑座上,凉风吹拂她的脸颊,弄疼过她胆小的耳膜。
长腿女子伸出食指,轻缓地抚摸离合器手把、仪表盘、轮胎花纹、正在起支撑作用的中心支架、以及驱动链条,如同在抚摸自己需要安抚的心灵。她抚摸到了丝绸一样光滑又柔弱的内心深处的某一个部位,假如这个部位还没有遗弃她的话。
“你终究离开了,没有留下一句话。”长腿女子明显感觉有一双眼睛正在暗中盯视自己的肩胛骨,于是,渴望回转身去迎合这道偷窥的目光,“我将要得到明确的答案。”
长腿女子缓缓地回转身,木楼梯上、二楼的走廊、紧闭的厅门旁、窗玻璃里面、青灰瓦檐上、葡萄藤架上并不存在一双真实的眼睛。她失落落地用右手食指揉搓自己的眼皮,希望能够从愈见酸麻疼痛的眼眶感受到相对应的理性领悟。
在后视镜里,长腿女子不可回避地看见自己暗灰的精神层面,内心里最敏感的部位被轻微地揪扯了一下,继而又感觉后脊背被一枚带着仇恨飞跃而来的弓箭刺穿,所有正常运行的器官被抽离出温暖的身体。
在长腿女子回转身的时候,苏三逸及时的躲闪到暗花窗帘后面,远望与俯视赋予她更加强烈的优裕,一丝得意的神情掠过苍白又布满皱纹的额头,窗框投射在地毯上的影子与光线异常诡异与窒息。
“我就是让你也品尝被抛弃的痛苦。
“我切除子宫,让你们给我的冷漠一起归还给你们——你和我的儿子。
“我宁肯不要自己的尊严,也不让你夺走……我的儿子。”
忽然,仿佛一根高举的指挥棒激情地挥向空中,随即三个粗野的和弦从一架钢琴键脱缰而出……时而千头万绪的复音配合……时而宗教般的宁静与虔诚。一切对位的奏鸣与诉说,在安抚这些机器零件,以及落在上面的灰尘,显得耐人回味般的语重心长。一会儿光明,一会儿黑暗……一会儿光明,一会儿黑暗。
长腿女子抓住了这一刻显现的灵魂与值得重视的愉悦,“我看见了另一个挣扎着寻找快乐的自己,我更愿意一个人体会这样特别的情绪。
“……我是无足轻重的,所以我希望自己是一个不遵守规则又非常混乱的人。”
长腿女子俯下身体,闻嗅着漂浮在油箱上的汽油味,同时,闻到了灰尘与空气的气味,一种近似烤焦皮肤,或者是,枯树叶发酵腐烂的气味。敏锐的嗅觉,鬣狗的嗅觉。
长腿女子不可逃避地察觉出一种来自更深层次的情感上的不平衡,“其实,这个世界有很多种令人瞠目结舌的气味,我只是局限于单一的味觉,这样对我自己很不公平。” 她在克服内心喷涌而出的哀吟,并且努力寻找一种适当的解决方案。
长腿女子冷静地回转身,异常镇定地扬起脖子,深深地吸一口气,忽然,就超乎寻常地萌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激情,因为她看见了存在的不平衡,催促自己去弥合这个空缺与失衡。她追随这种不平衡,以及不平衡引起的动力与信仰。
幸福西红柿比较冷静地转过身,在一位艺术创作者摆好画架子,抬起装满创意基因脑袋的时候,缓缓地走过来。
幸福西红柿走过来,凝视空白的纸张,如同看见了自己不完整的成长过程与由此导致精神领域的部分残缺。他渴望立即变成一个平面,呈现在这张宣纸上,不再思考不愿意思考的问题。
幸福西红柿脱下体恤,搁置在椅背上,走到白色瓷质浴缸旁边,然后,解开牛皮腰带,弯下身,慢慢地解开了鞋带。
幸福西红柿仰躺着,吃左手拇指,一条光裸的腿搭在浴缸外面,张开的毛囊充满了不可理喻的欲念。他毫不掩饰地展示这个不可理喻的欲念。此刻,他本身就是一个欲念的化身。
“不要有杂念,放松。”
幸福西红柿闭上眼睛,做一次深呼吸,神态开始趋于完满,比较适合此刻的意蕴。
“拇指往外一些。”
幸福西红柿的拇指从咬合的牙齿之间向外抽出来,刮碰了指纹的螺旋。这时,他看见了耶稣小铜像伫立在水桶旁边。
“动作幅度不要大,拇指往里一些。眼睛看着我……下巴内收,让我看见你的右侧脸。”
燕衔泥巴坐在对面,镇定地握住一支笔头削得有些尖的木炭笔,内心里充满了想象的泡沫,如同在眼睛里真实地看见诸多泡沫在空气中飞溢、破裂、分化。
模特的表情神态、象征性的姿势、服务素质与特置场景的配套展示,赋予燕衔泥巴更深广的想象与体会,以及由此产生的没有边界的灵感。注意线的意味表现,笔感与质感。她握紧画笔,在定位,用意笔描勾人物基本轮廓,确切地说,在身体里面镇定地勾画迥异的图像。
“我在注意,这样比较投入。”燕衔泥巴耸一下肩膀,觉得很舒适。
肩胛骨的凹的肩胛冈、骨盆的棱角、乳头、腹中线的肚脐孔与腹部皱纹。高品质的每一笔,即时性的每一笔。轮廓线,形式线,细节趣味,一种气韵的提炼。
长方形橡皮膏擦抹这里,擦抹那里——某个多余的线条,以及用于画面定位的十字架。
长腿女子欣喜若狂地听到由远及近的摩托车轰鸣,她停下来,聆听这种沉淀在内心深处的声音。她沉没到这种聆听的享受之中,如同洗礼于膜拜神灵般的深邃蕴意,感到有些片刻的安逸与理智的均衡。
长腿女子伸出抚摸过令她醉迷的机器零件的食指,似乎已然把那些落满灰尘的离合器手把、仪表盘、轮胎花纹、正在起支撑作用的中心支架、以及驱动链条装进了此刻的生命当中。她如愿地感受着一股强劲的生命动力。
摩托车的轰鸣正在兴奋地靠拢过来,长腿女子张开嘴唇,任由这种不懂情理的轰鸣灌进激动的耳朵里面,她的呼吸急促起来,不可抑制地喘息着,胸膛一起一伏。她凝定在人行路凸显的盲道上,茫然地注视自己在昏黄灯光下长长的影子。她愿意跟随自己恍惚不定的影子,聆听幻象中若有若无的规劝。
“你身陷这种自我困顿的状态限制了你。
“你并没有把所谓的一切都给了那个男人……打开你的心灵,你会听到很多不同凡响的声音。
“你要融入到生活当中,工作,学习,哪一个不是生活的一部分?谁也代替不了你的生活,生活在继续……你应当继续下去。”
摩托车呼啸着急速地轧过长腿女子的影子,闪电一样消失在空旷的柏油路上,忽然,又疯狂地倒退着驶过来。她伸出焦渴的胳膊,准备接受这种令人费解的邀约,然而,当她的手指即将触摸到皮质骑座的时候,又猖獗地向前逃窜,她像不可理喻的酒鬼一样晃晃荡荡地追赶过去。
长腿女子躬弯着身体,剧烈地咳嗽,悠长的头发低垂到人行道上,形成戏剧性的舞台帷幕。她慢慢地收缩,又慢慢地舒展开孱弱的身体,感觉身体被飞速转动的轮胎碾压了,若有若无的灵魂从地平线上跃起,以优美的三分球投篮弧线去投往轰鸣的篮筐。她像一束光,在天与地的交界处化为一道醒目的七彩抛物线。她又恍惚地感觉轻飘飘的身体被摩托车刺穿出一个无法被忽略的孔洞,由此内心里出现了海市蜃楼的房舍。宏大的庙宇祠堂里,一幅幅线条清晰的神灵画像悬挂在一根纤细的红色绳子上,发出圣洁的光芒……慢慢地虚化,清晰,又虚化。
浴室里没有哗哗的水声,能够听得到刻意抵触中的呼吸,以及画笔在勾勾画画所发出的唰唰声。
幸福西红柿的腓骨垂在浴缸外边,沉没在自己满意的造型里,沉没在仰躺所赋予他的诸多想象。他想象着仰躺在某个女性身体的下面,静止的,或者是,运动的,完全化作自由的核心,“我就是要这样放纵自己,谁都不可能干涉我。”
燕衔泥巴用朱石票、藤黄、胭脂、三绿调制人物的肤色,罩染,以湿画法渲染,渲染,重点刻画,刻画。反复积墨,画面厚重。她在丰富自己的生活经验,丰富自己的视觉效果。
模特裸露的身体是光洁的、高雅的、不可触碰的,可是,此刻的燕衔泥巴渴望彻底地融入到眼前精致的造型与灵魂的浮雕里面。她希望躺到浴缸里面,让这位大男孩的思想活动牵引她的画笔,牵引她的四肢。她用画笔缩短与模特的实际距离,向她想象中拼构的图像靠拢。
幸福西红柿粗壮的大腿优美地在浴缸边缘收回部分肌腱,光洁的皮肤渗透出一股活动着的细胞所具有的生动活力。
燕衔泥巴被这种健康的活力感动了,“我应当由这个年轻的身体引导我的……性启蒙,应当由年轻的手铺开我的……白手帕。” 她迅速地放下画笔,两个胳膊交叉着撑扶在膝盖上,额头轻抚在胳膊上方,微微地抽搐。
幸福西红柿看见燕衔泥巴正在被一种委屈的情绪围困着,于是,不可避免地带着某种哀怜的情绪注视她,忽然,他冲动地站起来,随即走出浴缸,微睁着充满疼爱的眼睛,慢慢地走向画架子。
幸福西红柿擦拭燕衔泥巴眼睫毛上的泪珠,“为什么你这么不安?”
“我做了一件不可饶恕的事情。”
“你不会比我更糟糕。”
“看见你的身体……我不能原谅自己。”
“难道你需要我必要的提醒吗?”
“我没有别的想法,只有感激你。”
“……我究竟要感激哪一个慷慨地把部分基因传给我的人?我为什么要承受这种尴尬?我讨厌自己的身体。
“我承受不了这么多的厄运。”
绿皮火车呼啸着冲进没有灯光的岩洞,在齐整的枕木上,平铺的两根铁轨被滚动的车轮挤轧着划擦出一串串火花。
在漆黑的车厢里,幸福西红柿倚靠着窗玻璃,瞪大炯亮的眼睛,如同看见诸多穿插在白色便笺上罗盘形状的暗器挟带一股邪恶的力量冲穿了黑暗,由于瞬间的恐惧,在他的内心深处产生了强烈的不安,“我总是感到这样的不安全,我对自己充满了解不开的困惑……不能确定一种适合自己的心态。
“我渴望回到温暖的子宫,可是,我看见它无情地躺在无菌托盘里。我和母亲之间脆弱的融洽关系已经完全被割断了,我经受了前所未有的心灵伤害。
“哪里还能够容得下我躲避厄运?”
在硬卧上层铺位,燕衔泥巴身体的某个部位隐隐约约地发胀,继而就要裂开。她渴望走下铺位,站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呼吸微凉的空气,可是,又被幸福西红柿热切地抱住了柔软的腰肢。
幸福西红柿与温暖相互拥抱,得到一种适度的平衡,并且由衷地愉悦,“这回又是一场游戏。”
“你让我感到莫名其妙。”
“你告诉我,如何捉弄自己最过瘾。”
“你说话不要辜负你的年龄。”
“不要对我说教,我没有让你支付佣金。”
“别说话,现在不要说话了。”
燕衔泥巴感觉自己像工具盒里的红色颜料不能被稀释地变红了,变成了自己想象中卓越的图像,可是,她谨慎地控制自己,抵触自己即将决堤的情绪,希望进入到一种适宜的沉睡状态。
在若有若无地飘萦的晨雾中,火车拉响悠远的鸣笛,一群绵羊像堆积成型的云朵一样移转,穿越危险的铁轨。
幸福西红柿激烈的动作没有适度地得到相匹配的回应,他微妙的失望便趋于明显的恼怒。
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小铜像被抛扔出绿皮火车,“那个应当负起不可推卸义务的人没有给我提供一个相对的保障,我一直生活在被人羞辱的家庭,假如那个空间可以称之为……家庭的话。
“我不要什么责任。
“我被注入了需求自由的要素就是因为我得不到自由,二十岁的我依然没有实质上的自由吗?”
扔出铜像的手一直在车厢外面挥动,“我向过去,以及正在过去的现在道别。或许我逃避知道它作为礼物送给我的真正意图。”
“为什么你不要它了?我好像在哪里看见过同样的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