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心下一凛,连忙问道:“老爷叫我什么事儿?”
李贵苦着脸面皱了皱眉,摇头说道:“小的也不明白,只是二老爷的气色看起来不大好。”
贾宝玉一听,心下越发的没底了。斯斯艾艾的站了半晌,放回头冲着茗烟吩咐道:“你快去传话给老祖宗。一时我要是不好了,可叫她快来救我。”
茗烟应了一声,连忙进去传话不提。
且说贾宝玉顺着抄手游廊一路胆战心惊的走了过来。到了贾政的书房外头后更是越发的迟疑,踱着步子走了好几个来回,也没那个胆子迈进门去。缩头缩脑的样子叫人看了好不可怜。恰巧王夫人这会子也来找贾政议事。身边跟着的金钏儿、玉钏儿、彩云、彩霞等大丫头一流水儿的坐在廊檐下的栏杆上等着。瞧见宝玉这番耗子见了猫的形状,乐得前仰后合。金钏儿越性拉住了贾宝玉的衣襟轻声调笑道:“宝二爷,我这嘴上是新擦的胭脂,您还吃不吃了?”
宝玉正烦心得紧,也懒得理她。面色些许不耐烦的拽回了自己的胳膊,随口说了句“老爷书房跟前,姐姐尊重些吧”。依旧在书房门口踟蹰不已。
臊的金钏儿脸面红彤彤的,越发下不来台。
彩云见状,少不得开口劝道:“他正忧思惶恐着呢!你这会子偏逗弄他。反倒自己弄了个没趣,怪得谁来?”
顿了顿,又冲着宝玉轻声劝道:“宝二爷既然来了,就快些进去说话。老爷等你等了半天了。”
彼时贾政在书房内也听到了外面的响动,不由得沉声问道:“外头可是宝玉吗,既然来了,还不快些进来。鬼鬼祟祟的像是什么模样?”
宝玉头皮一紧,贴着墙根儿的溜了进去。冲着歪坐在炕上的贾政施礼说道:“见过老爷。”
又冲着贾政对面的王夫人躬身叫道:“见过太太。”
地下一溜椅子上,迎春三姐妹起身和宝玉厮见过后。贾宝玉走到贾环身边站好。
家政面色严肃的应了一声,开口问道:“今儿东府你珍大哥哥请吃酒看戏,你半途就跑个没影儿——去哪儿了?”
贾宝玉吞了吞口水,细声回道:“去薛大哥哥家里了,原本想说两句话就回来,岂料又遇到了江南甄家的大老爷和甄家大哥哥去拜访姨夫。越性和甄家大哥哥顽了一会子,这时方才回来。”
顿了顿,又不安心的补充道:“老爷别生气,我今后再也不敢了。”
贾政并没有理会贾宝玉的装巧卖乖,反而是沉声问道:“你说今儿去忠信侯府的时候瞧见江南甄家的人也过去了?”
贾宝玉连连点头,看着贾政沉默不语。
他在这个父亲跟前,向来都是一问一答,不问不答。半句闲话都不说的。如今虽然有心议论两句,可是回想着贾政昔日的严肃正经,到底也没干言语。
那一厢贾政更是懒得理会贾宝玉心中如何作想。浓眉紧锁,满脑子想的都是江宁织造府甄家的事情。
虽然说贾史王薛,四大家族同气连枝。可江南甄家同四大家族同系金陵一脉,往年间的相交热络自然不必寻常。可最近两年——准确的说自甄家前几年弄了个什么举家还债的名目之后,江南甄家的关系和京城贾家就越来越远了。虽然年节上的礼物走动并未断了,可明眼人一见也知道不比从前的贵重奢靡。
这个倒也能够理解,毕竟甄家现如今打着举家还债的旗号,交际往来自然不能向从前那样无所顾忌。可这次甄家主人上京,除了进宫赴宴之外,竟然直接去了忠信侯府却连个口信都没捎给荣国府。这样的苗头,可是不好呀!
贾政想到这里,越发的唏嘘叹气。
原先交好的这几户人家,现如今王子腾乃是正二品的九省都监点,手握军权,颇受圣上的重用。薛家父子两个在圣上跟前的得意更不必细说。林家清贵,现如今在朝堂之上隐隐有清流魁首之势。就连甄家的后人,现如今也中了进士在翰林苑编纂……
目下看来,也就只他们贾家后继无人了。
思及此处,贾政抬眼看了面前除了玩乐便不知世事的贾宝玉,又看了看宝玉身旁越发畏缩荒疏的贾环,越发的头疼了。
而贾宝玉察觉到贾政流连在自己身上的逼人视线,只觉得一阵冷汗直流,不过片刻,厚重的衣襟都濡湿了。
贾政看着贾宝玉拘谨颤栗的小家子气模样,越发的聊赖无趣了。
当即抬手揉了揉酸痛的眉间,贾政开口说道:“娘娘自宫中来信了。念及省亲别墅中的景致奢华精美,若是如此荒废了岂不可惜?遂命家中的姊妹们搬进园子里住,间或吟诗作画,也颇得乐趣。娘娘又吩咐,说你日日外头嬉游,渐次疏懒。如今叫禁管你,同妹妹们一起在园里念书识字。你要用心读书,不可辜负了娘娘的期望才是。”
贾宝玉闻言,不由得一愣。并未像贾政等人所想的那般欢颜谢恩。反而是有些狐疑的问道:“娘娘现如今不是奉旨在皇庙中祈福吗?正该是静气凝神,心如止水的时候。怎么还可往外头传递消息呢?若是让宫里头其他的主子们瞧见了,会不会觉得娘娘的心思不够纯粹?何况天家威严,省亲别墅乃是我贾家上下倾族之力为娘娘建造。为的自然是恭敬奉上。现如今我贾家的人却搬了进去长住,传出去是否会说我贾家不沐皇恩,目无尊上?如若有朝一日……”
往深的话,贾宝玉没好意思往外说。
岂料他这一番话却让贾政惊异起来。你道如何,却原来宝玉早先不过是个厮混内帏,凡事不理的纨绔子弟。何时说过这样心忧家族,通透灵敏的话来?
却不想宝玉自薛蟠上京以来,自觉脾胃相投,这几年下来交情越发深厚。更因为在意,平时难免多注意一些兄弟的举动。薛蟠周身琐事大事莫不牵连国事,三年五载的耳濡目染,贾宝玉早就不是原先什么都不懂的碌碌纨绔了。他心思本就灵透,只不过原先不听不想也就罢了。现如今接触过多,自然想的也就多了。
而且他不想则罢,稍有思考,一举一动俱都是站在薛蟠、林墨之、甄宝玉这等正常人的想法观念上考虑。每每思及过处,更是觉得自家人行事荒唐,莫名其妙。间或手段拙劣,蠢钝如猪。如若他们像自己这般的浑浑噩噩也就罢了。可他们又偏不,成日里想的俱都是攀龙附凤的利禄心思,可一旦行动起来,却也没有人家的城府和本事……
想到这里,贾宝玉只觉得自己的头也疼了。连忙开口劝道:“要不然父亲还是寻个机会和娘娘说说,举家姊妹搬入园中的事情就算了吧?”
贾政闻言,脸色一沉,严声斥道:“胡闹。娘娘的旨意岂能是你说推辞就推辞的。届时不尊旨意的罪名也够你牵连族人的了。抑或是你觉得拘在园子里头不便宜你出去游荡鬼混,才编排出这样的话来危言耸听。真真是个作孽的畜生,”
一旁的王夫人见状,连忙开口劝解道:“宝玉年纪还小,说话不妨头,难免失了分寸。不过他也是为家里想着不是。宝玉,还不快向老爷赔罪,说以后再不这样了。”
贾宝玉本就是个性格绵软,没什么担当的人。今日说了这番话,也不过是在纸醉金迷里头听薛蟠和甄宝玉两个议论时事方才有感而发罢了。如今听了贾政的斥责,只吓得浑身乱颤,面如土色。连忙出声讨饶,唯唯诺诺的赔罪了几句,再往深的话更是一句都不敢说了。
贾政看他这副鼠辈无胆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又喝骂了几句过后,便将人撵出了书房,自己坐在一旁声闷气。
王夫人如何好言安慰暂且不提。却说贾宝玉一脸扫兴的回了荣庆堂。本来就一肚子气没处撒,又听到屋里闹闹哄哄的好一阵呱噪,登时赌气的甩了帘子进门说道:“大正月里吵吵闹闹的,什么意思?”
彼时满屋子里站的都是丫头,晴雯跟贾宝玉的奶母李嬷嬷面对面的顶着。瞧见宝玉进来的身影,晴雯气呼呼的哼了一声,扭过头进了里间。反倒是李嬷嬷躲躲闪闪的模样,好不鬼祟。
贾宝玉心下狐疑,不由得出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麝月几个丫头站在房内,你看我我看你的,根本不敢言语。
贾宝玉见状,更是莫名其妙。连连催促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半日,还是没人说话。俱都舀着谴责的目光看向李嬷嬷。
奶母李嬷嬷斯斯艾艾的说道:“不过是一碗酥酪罢了。何至于……”
贾宝玉眉毛一挑,说不清什么情绪的轻声笑道:“可是那碗贵妃娘娘特地赏下来的糖蒸酥酪?”
一旁的麝月立刻开口接道:“可不就是为了这一碗酥酪。李奶奶进来便要吃,蕙香快嘴说了一句是二爷留给袭人姐姐的。李奶奶听了生气,越性要吃。晴雯姐姐就劝她说那是娘娘特地赏给二爷的,好歹都是上用的东西。没主子的吩咐,叫她别动。省得回头受了排揎又连累旁人。岂料她非但不领情,还不阴不阳的说了好一通难听的话。气的晴雯姐姐了不得呢!”
贾宝玉听了这话,不由得诧异的看了一眼气鼓鼓歪在床上不言语的晴雯。
李嬷嬷越发没脸的嘟囔道:“都是一群没皮没脸的狐媚子。勾得爷儿们不理我,只哄着你们玩闹。不过是几两银子买来的毛丫头罢了,成日里打扮的妖妖道道的,越性告到老太太跟前去,将你配给下头的小厮,看你还猖狂不了。“
晴雯见状,越发的生气,翻身走到李嬷嬷跟前嚷道:“奶奶这话吓唬谁呢?我行的正,坐的直。既没贪恋主子的东西不规矩,心里头也没有暗鬼,更不怕你们编排说嘴说三道四。越性大家一起到老太太跟前回话,明公正道的掰扯清楚了。看看究竟是我的不是,还是你没了奴才规矩跟主子抢东西有理?”
顿了顿,又冷笑道:“好叫奶奶知道,真要是撕破了脸告到主子跟前我是不怕的。大不了我包袱一打回老太太屋里伺候。可叫老太太知道你三天两头就跑宝玉屋里卡东西抹油的,甚至屋里屋外的编排二爷的闲话,皮不揭了你的。到时候真正没脸的,我倒要瞧瞧。”
李嬷嬷见到晴雯这厢破罐子破摔撕破脸的行径,心下先起了三分胆怯。口中却依旧不服气的嚷道:“真真是牙尖嘴利的毛丫头,越发要降服住我了。我奶宝玉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野混呢,现如今认真来编排我的不是。”
说着,又扯着宝玉的衣袖哭嚷道:“宝玉你也不说两句公道话?你难道忘了你是怎么长的这般大的。我的血变的奶吃的长这么大。如今你大了,越发不吃奶了,便任由你屋里头的小丫头作践我,不过吃你一碗牛奶,竟这样没羞没臊的责骂起我来……”
晴雯听了,没容宝玉开口,便抢先讽刺道:“这话李奶奶别在宝玉屋里哭,最好闹到老太太跟前才好呢!只说李奶奶仗着奶过二爷一回,越发的舀大充老起来。甚至趁着宝玉不在的功夫抢着宫里娘娘赐下来的东西吃。叫我说了一句便没羞没脸的闹僵起来。看老太太怎么怜惜你,怎么替你做主。是把我乱棍打死还是直接撵了出去随意配人。走吧,咱们现如今就去老太太跟前儿问问。”
说着,拉着李嬷嬷的手就往外头走。
李嬷嬷也不过是吃醉了酒过来混乱撒气一番。往常屋里头的丫头们即便是不服,越性也不过是躲了过去也就完了。谁道今日晴雯撞了什么邪,非但不躲得远远的,还上来掰扯起来。李嬷嬷仗着自己年岁大了颇有些颜面,又欺负晴雯年少轻狂,索性不阴不阳的编排两句也算是出了前儿为茶撵走茜雪的恶气。
哪里料到晴雯那炮仗一般的烈性会将事情闹到这般。真要是到了老太太跟前,虽说晴雯猖狂肯定要受责骂,可她也未必干净到哪里去。到时候大家都有不是。兴许她受的还要更多一些。毕竟李嬷嬷如今是高老解事出去的人。一家子也不再受重用,只是仗着曾经奶过宝玉的功劳倚老卖老得些实利罢了。倘或真真得罪了宝玉和几位主子,以后日子越发难了。
想到这里,李嬷嬷随手甩开晴雯的胳膊,连连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场面话后,借口有事便脚不沾地的溜了。
晴雯掐腰站在门槛上一直瞧着李嬷嬷的身影不见,这才大啐了一口不屑的说道:“奴香拜把子的都是奴才,只许着你们这些不干不净的老货作践人。什么东西。”
满屋子的大小丫头包括宝玉在内俱都神情仰慕的看着晴雯。晴雯回头,不妨头被这景象下了一跳,不由得脱口问道:“都看我做什么呢?”
“没什么,只是觉得晴雯姐姐越发厉害了。”麝月说着,连忙到了一碗茶水递给晴雯,巴结的说道:“说了这好一会子的话,嘴巴都干了吧?快喝一口茶水润润嗓子。”
晴雯正觉得口干舌燥。连忙接过茶水一饮而尽,这才举手擦了擦嘴角说道:“这半日跟那老货掰扯,说的我嗓子都冒烟儿了。快给我再倒一杯。”
麝月见状,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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