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这个时候,《银河考古》(这是该期刊在学术界的简称)才决定刊载艾伐丹的高级学位论文,距离他提出这篇论文,已经超过十个年头。
如今,为了进一步探讨他的得意理论,艾伐丹来到一颗名叫地球的行星,它或许是帝国境内最微不足道的一个世界。
艾伐丹降落的地点,是地球上唯一类似帝国领土的角落,它位于喜马拉雅山脉北方荒凉的高原上,那里不存在任何放射性,自古以来始终没有。该处耸立着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它并非地球式建筑,而是处处模仿那些较富庶星球上的总督府邸。为舒适起见,周围特别建造了苍翠茂盛的庭院。碍眼的岩石全被表层土壤掩盖,由于勤加灌溉,整个庭院浸淫在人工大气与人工气候中。整整五平方英里的土地,遂被改造成一大片草坪与美丽的花园。
这项工程所花费的人力物力,就地球的标准而言实在吓人,但它有几千万颗行星上数不尽的资源做后盾。(根据估计,在银河纪元八二七年时,平均每天有五十颗行星改制为星省。想要获得这个高贵的地位,行星的人口必须达到五亿之众。)
在这个不像地球的角落,住着地球的行政官。身处在这个人工的奢侈环境中,他有时会忘记管辖的是个老鼠洞般的世界,只记得自己是一名贵族,出身于一个光荣而古老的家族。
而他的夫人比较不常自欺,尤其是在某些时候,例如当她站在一个布满芳草的小丘上,她能看见远方那条明显清晰的分界线,将这个庭院与地球的荒凉景象分隔开来。此时,那些七彩的喷泉(在晚间会放出冷光,形成一种液态火焰的效果)、花团锦簇的小径,以及充满田园风味的小树林,都无法使她忘怀遭到放逐的事实。
因此,艾伐丹所受到的欢迎,或许超出官方礼数的要求。对行政官而言,艾伐丹毕竟代表一丝帝国的气息,让他重新感受到帝国的广大无边。
至于艾伐丹自己,则对周遭许多事物赞誉有加。
他说:“实在了不起,而且很有品味。银河中央的文化,竟然渗透到我们帝国最偏远的区域,这实在令人相当讶异,恩尼亚斯大人。”
恩尼亚斯微微一笑:“对于这座地球行政官府邸,参观一下要比长期居住有趣得多。它只是虚有其表,没有什么真正用处。除了我自己、我的家人、我的手下、此地和行星各个重要据点的帝国驻军,以及偶尔到来的访客,比如说你,你就再也找不出什么中央文化的气息。在我看来,这根本不够。”
现在是午后与黄昏交接时分,他们正坐在一个柱廊里。包围在紫色雾气中的锯齿状地平线,辉映着渐渐西斜的阳光。空气中充满植物的芳香,微微的风仅仅像是轻声的叹息。
当然,对于一位客人的行动,即使身为行政官,显得过于好奇也不太合宜。不过有个例外,那就是行政官与帝国若隔绝得太久,即使他的问题过分了些,也该算是情有可原。
恩尼亚斯说:“你打算待些时日吗,艾伐丹博士?”
“这一点,恩尼亚斯大人,我也说不准。我比其他的考古队员早些抵达,是要先来熟悉一下地球的文化,并办好必要的法律手续。比方说,照例我必须得到您的正式批准,才能在适当的地点建立营地,诸如此类的事。”
“哦,批准,批准!但你准备何时动工?在这个卑贱的碎石堆上,你能指望发现些什么呢?”
“我希望,假如一切顺利,能在几个月内建好营地。至于这个世界——啊,绝不能称它为卑贱的碎石堆,它在银河中拥有绝对唯一的地位。”
“唯一?”行政官硬生生地说,“根本没这回事!它是个很普通的世界,简直可说是一个猪舍、一个可怕的洞穴、一个恶臭的粪坑,你几乎可用任何下贱的字眼形容它。不过,虽然它使人厌恶至极,但连它的恶行恶状也称不上唯一,它只能算是个普通的、野蛮的乡下世界。”
这番不搭调的话竟说得如此慷慨激昂,令艾伐丹感到有些惊讶。“可是,”他说,“这个世界具有放射性。”
“嗯,那又怎么样?银河中有好几千颗行星具有放射性,有些的放射性比地球还强得多。”
这个时候,一个活动酒柜开始轻巧地滑动,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它一直滑到伸手可及的地方,才缓缓停下来。
恩尼亚斯指着酒柜,对他的客人说:“你喜欢喝什么?”
“没什么特别喜好,来杯莱姆鸡尾酒吧。”
“这不成问题,酒柜会有那些配方……要不要加些陈萨水?”
“一点点就好。”艾伐丹一面说,一面伸出食指与拇指比了比,两根指头几乎要碰在一起。
“一会儿就好。”
在酒柜(这也许是最普遍、最受欢迎的一种机械产物)内部,一个酒保开始动作——那是个电子酒保,它调酒的工具并非量杯,而是以原子为计数单位,因此每次调制的比例都完美无缺。任何一个真人调酒师,不论技艺多么出神入化,与它比较都会相形见绌。
两人在一旁等了一会儿,酒柜中突然冒出两只高脚杯,就像是凭空出现一样。
艾伐丹拿起绿色的那杯,他先将酒杯贴在脸颊上,感受它的冰凉滋味。然后才将杯缘凑向唇边,开始细细品尝。
“恰到好处。”他将酒杯放到固定于座椅扶手的杯座中,又说,“具有放射性的行星有好几千,行政官,正如您所说的,可是其中只有一颗有人居住。就是这一颗,行政官。”
“这个嘛,”恩尼亚斯咂着嘴唇,经过柔滑的酒液滋润,他的口气似乎缓和许多,“也许它在这方面的确是唯一的,那却不是什么值得羡慕的特点。”
“但这并非只是统计上的唯一性,”艾伐丹一面浅尝着手中的美酒,一面从容不迫地说,“它还具有其他意义,潜在的重大意义。生物学家曾经证明,或声称曾经证明,假如在一颗行星的大气与海洋中,放射线强度超过某个定值,生命就无法繁衍……而地球的放射性,则远超过这个限度。”
“很有趣,这点我倒不知道。我想,这个事实就是个确切的证据,证明地球生命和银河其他的生命有本质的差异……这该使你满意,因为你是从天狼星区来的。”
对于自己这番话,他表现出嘲讽般的得意。接着,他又以亲昵的口气,说了一大串:“你可知道,统治这颗行星最大的困难是什么?是得对付天狼星区普遍存在的强烈反地球主义。而地球人呢,这种排外情绪更为严重。当然,我不是说银河其他许多地方没有反地球主义,可是没有一处像天狼星区那么激烈。”
艾伐丹的反应是激动且不耐烦:“恩尼亚斯大人,我反对这种推论,我绝不比世上任何人更褊狭。我相信人类是单一物种,就连地球人也包括在内,这是我自己科学信仰的核心。事实上,所有的生命基本上都是相同的,生命的基础一律是链状的核酸分子,以及形成胶体分散系的蛋白质结构。我刚才提到的放射性效应,不仅适用于人类某一部分,也不仅适用于任何生命的某一部分,而是所有的生命一律适用。因为它的理论基础,是主宰微观原子的量子力学。这个道理对您、对我、对地球人、对蜘蛛,甚至对细菌都成立。
“您想想看,蛋白质与核酸,也许我根本不必告诉您,分别是氨基酸与核苷酸的庞大而复杂的集合体,当然还有其他特殊的化合物。它们构成繁复的三维形状,不稳定的程度就像阴天的阳光。这种不稳定性正是生命的特性,因为它要永不止息地改变自己的位置,才得以保有自我的形态——就像耍特技的人,将一根长杆顶在鼻尖一样。
“可是这些神奇的生化分子,首先得由无机物质组合,然后生命方能存在。因此,在最初的时候,太阳辐射出的能量,作用在我们所谓的海洋——那些巨量溶液中,有机分子的复杂度才会渐渐增加。从甲烷变成甲醛,最后变成糖类和淀粉,这是一条途径;而从尿素变成核苷酸再变成核酸,又是另一条途径;此外,从尿素变成氨基酸再变成蛋白质,则是第三条可能的途径。当然,原子的这些组合与蜕变,全都是一些随机现象。在某个世界上,这个过程也许需要几百万年才能完成,而在另一个世界,也许只需要几百年的时间。当然,前者的可能性远大于后者。事实上,最可能的情形,是根本没有任何结果产生。
“如今,对于所有相关的反应链,有机物理化学家都已做出极精确的描述,尤其是其中的能量学,也就是说,每个原子转移所伴随的能量变化关系。现在我们几乎可以百分之百肯定,生命建立过程中的几个关键性步骤,必须在没有辐射能的情况下才会发生。如果这点令您感到奇怪,行政官,那我只能说,光化学——它专门研究辐射能所引发的化学反应——已经是一门极成熟的科学。在光化学中,有无数非常简单的反应,在有光子存在的情况下,会朝某个固定方向进行,而在欠缺光子的时候,反应的方向却刚好相反。
“在普通的世界上,太阳是唯一的辐射能量源,至少是最主要的来源。当乌云遮日的时候,或者在晚间,碳与氮的化合物便会组合及重组。因为在这些情况下,太阳能的量子不会撞击在它们身上——像保龄球撞向无数个无限小的球瓶那样——所以那些反应才有可能发生。
“可是在具有放射性的世界上,不论有没有太阳,每一滴水中——即使在深夜时分,即使在五英里深的地底——都迸溅着强力的伽马射线,会将碳原子踢得飞来飞去——化学家的说法,是使它们活化——迫使某些关键反应只能朝某个方向进行,就是绝不会产生生命的方向。”
说到这里,艾伐丹的酒喝完了。他将空酒杯放回面前的酒柜上,酒杯立刻被收进特殊隔间中,自动洗净并完成杀菌程序,准备随时盛装下一杯酒。
“再来一杯?”恩尼亚斯问。
“晚餐后再说吧,”艾伐丹道,“现在我已经喝得够多了。”
恩尼亚斯一面用尖细的手指轻敲座椅扶手,一面说:“听你这么讲,这个过程的确相当吸引人,但若是一切如你所说,地球上的生命又做何解释?这些生命又是怎么发展出来的?”
“啊,您看,连您都开始感到好奇了。不过,我认为,答案其实非常简单。放射性即使超过阻止生命产生的最低限度,也不一定能摧毁业已形成的生命。放射线也许会改变它们,然而,除非强度实在太高,它不会毁灭既有的生命……您想想看,两者的化学反应并不相同。前者是阻止简单分子结合起来,至于后者,则是破坏已经形成的复杂分子,这根本是两码子事。”
“我实在看不出这种理论能用在哪里。”恩尼亚斯说。
“这难道还不够明显吗?地球生命起源于这颗行星尚未具有放射性的时代。亲爱的行政官,既要接受地球拥有生命这个事实,又不推翻众多的化学理论,这是唯一可能的解释。”
恩尼亚斯盯着对方,显得惊讶而难以置信:“但你不可能是认真的。”
“为什么?”
“因为一个世界怎么会‘变得’具有放射性?存在于行星地壳中的放射性元素,寿命都有好几亿年。我在大学的时候,读的虽然是法学预科,但这些我至少还学过。它们一定已经存在无限久远的时间。”
“别忘了还有所谓人工放射性,恩尼亚斯大人,即使大尺度上也有这种现象。已知有数千种核反应,拥有足以产生各种放射性同位素的足够能量。啊,如果我们假设,人类曾将某种核反应用于工业用途,可是没有妥善控制,甚至可能将它用在战争上——如果您能想像在一颗行星上所发生的战争,那么想必大多数的表层土壤,都会被转化成人工放射性物质。这种情形您又怎么看呢?”
这时太阳已经下山,将天际染成一片血红。在残阳映照下,恩尼亚斯瘦削的脸庞显得分外红润。傍晚的微风徐徐吹来;庭院中经过仔细挑选的各种昆虫,此刻的鸣叫则特别动听,几乎有催人入眠的力量。
恩尼亚斯又说:“在我听来十分牵强。举例来说,我无法想像将核反应用在战争中,或是在任何情况下,竟让它们失去控制到那种程度……”
“这是自然的事,尊驾,您很容易低估核反应的威力,因为您生长在这个时代,控制核反应已是轻而易举的事。可是如果某个人,或某支军队,在防护罩发明前使用这种武器,那又会怎么样?比方说,这就像在人类发现水或沙可以灭火前,使用燃烧弹当武器一样。”
“嗯——”恩尼亚斯说,“你这话的口气很像谢克特。”
“谢克特是谁?”艾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