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倒计数:十、九、八……”马拉松可不象那些在起跑线就可以决定胜负的运动。辛格在“零”以后等了一会儿,仔细地估计了出发角之后,才开始跑了起来。
月球上的跑步涉及到很多数学问题。甚至连亚里斯塔克斯空间技术学院(辛格所在的月球大学,亚里斯塔克斯是古希腊天文学家)的主机都分出了差不多一毫秒来计算这一问题。月球的六分之一重力加速度是最重要的,但决不是唯一的因素。宇航服的硬度,最佳的供氧速率,热负荷,疲劳——所有这些都必须加以考虑。这也让人们开始真正考虑一个一直存在的争议,一个从人类第一次登上月球就开始的争议:单脚快蹦和长距离跳跃,哪个更快?
这两种方法其实都不错,但和辛格现在所尝试的动作无关。直到今天,宇航服仍然是肥大的,约束了穿着人的活动。其重量也让人在开始移动,或者停下来时,很费力气。但是辛格现在穿的宇航服并不一样。
在比赛前接受一次例行采访时,辛格曾经试图解释那些不同之处——当然是不泄漏任何商业机密的前提下。
“为什么我们能把它做的这么轻?”他对第一个问题的答案是,“这个,因为它并不是为白天使用设计的。”
“这有什么关系吗?”
“它并不需要一个冷却系统。太阳的热量超过一千瓦,这也是我们为什么在晚上比赛。”
“哦。我还曾经奇怪这个来着。但是你不会变得太冷吗?难道月球夜晚的温度不是零下几百度?”对这样一个憨直的问题,辛格勉强让自己不要笑出来。
“你的身体会提供所有你需要的热量,即便是在月球上。同时,如果你在跑马拉松的话,会比你需要的还多。”
“但是就像被绑起来的木乃伊,你能真的跑起来吗?”
“等着瞧好了!”在演播室中,他自然有足够的信心那么说。但是现在,站在空旷的月球平原上,“象个木乃伊”这话不禁在他脑海里萦绕起来。那可不是让人高兴的比喻。
他安慰自己,这个比喻并不很准确。他并不是被绷带给绑起来的,而是被两套紧身的外衣包裹——一套有源的,一套无源的。里层外套是棉制的,把他从脖子到脚踝包起来,紧贴着的是排列好的多孔管,排汗并且散热。外面是坚硬但非常柔韧的保护外套,用类似橡胶的材料制成,和头盔连在一起,从而可以有一百八十度的视角。辛格曾经问过,“为什么不是三百六十度的?”他被郑重地告知:“当你跑的时候,永远不要往后看。”现在,是动真格的时候了。两条腿一起,有意地用尽可能最小的力量,他以一个浅角度向上跃起。两秒钟之后,他达到了弹道曲线的最高点,在差不多四米的高度平行于月球表面飞行着。这个高度在地球上会是一个新的记录,那里跳高的世界记录已经在接近三米的地方停留半个世纪了。
有那么一会,时间变得慢吞吞的。他知道广袤的大平原一直伸展到远方连续的地平线。地球的光芒从右肩上斜照过来,让他有种强烈的错觉,虹湾像是被雪覆盖了。其余的参赛者都在他前面,沿着他们各自的浅抛物线上升或下降。其中一个马上就要头先着地了——至少他不会真的错误计算了这么尴尬的角度。
辛格的脚先着地,激起了一小团灰尘。他呆在那里,等到向前的动量让他的身体转到了正确的角度,才又开始重新跃起。
很快他就发现,月球赛跑的秘密是不要跳的太高,否则当你降落下来的时候便会因为和月球表面的碰撞而损失太多的动量。经过几分钟的试验,他找到了折衷的办法,保持在一个稳定的节奏。他跑的有多快?在这种毫无特征的地形上是没有办法估算的。不过他离前面一公里的标志的距离已经少于一半了。
更重要的是,他已经超过了所有其他的选手,最近的人也在一百米之外。他没理会“永远不要回头看”的建议,他能够很奢侈地把时间浪费在观察竞争者上。当他看到只有另外三个人在的时候,他并不算过于吃惊。
“变得越来越冷清啊,”他说“怎么回事?”理论上这应该是一个专用信道,不过他很怀疑这点。几乎可以肯定,其他队和新闻媒体都在监听着。
“戈达德大学选手的宇航服漏气了。你的情况怎么样?”
“状态七。”所有监听的人肯定会去猜测这是什么意思。这没什么关系。七被认为是一个幸运数字,辛格希望在比赛中他的状态一直是七。
“刚刚通过一公里标志,”耳旁的声音说道,“用时四分钟十秒。二号选手离你只有五十米了,注意保持距离。”我应该跑得更快一点,辛格想。甚至在地球上,谁都能在四分钟里跑完一公里。当然,我才刚刚开始跑起来。
在两公里标志的地方,他已经建立起来一个稳定、舒适的节奏。这一次他用了刚刚不到四分钟。如果他能够保持这一速度的话——尽管不太可能——他就可以在三小时内到达终点线。没人知道在月亮上跑传统马拉松的四十二公里会用多长时间。预测的时间五花八门,从最乐观的两个小时到十小时。辛格希望他能够在五小时内完成。
他的宇航服工作正常,就像广告上说的:它没有过度限制他的运动,同时氧压调节器也能够按着他肺部的需求提供正确的氧气量。他开始享受这一切了。这不仅仅是一场赛跑,这是人类历史上的一章,掀开了竞技体育新的一页,甚至可能不止这些。
五十分钟后,十公里标志处,他收到了恭喜的声音。
“干得不错。又有一个人退出了——齐奥尔科夫斯基大学的。”
“她出什么事了?”
“别管这个,以后再告诉你。她自己没事。”辛格胡乱地猜测了一下。在开始他训练的时候,有一次他穿宇航服的时候几乎恶心得吐出来。那可不是无关紧要的小事,搞不好会导致很让人痛苦的死亡。他回忆起那种可怕的阴冷潮湿的感觉,当时他把氧气开大,温度挑高才觉得舒服了些。事后他找不到任何发病的原因:可能仅仅是因为神经紧张,或者他吃的里面什么东西。他的食物淡而无味,热量很高但残留物很少,因为没有几个宇航服是自带全套卫生间的。
他可不想一直想着这种无益的事情,为了转移注意力,他呼叫了教练。
“如果这么一直继续下去,也许我走着就可以拿冠军了。这还没多久,就已经有三个人退出。”
“别太自信了,鲍勃。别忘了龟兔赛跑的故事。”(不知道这为什么要叫他鲍勃,是什么惯例?)
“从来没听说过。不过我知道你的意思。”在十五公里标志的地方,他有些更明白了教练的意思。他渐渐发现他的左腿变得越来越僵硬了。当他落地的时候越来越难弯曲左腿,从而导致其后的起跳不太平衡。他已经觉得疲倦了,但是这很正常。宇航服仍然工作非常正常,所以他并没有什么真正的问题。也许停下来休息一下是个好主意,规则上并没有禁止这个。
于是他完全停了下来,向四周看了看。没有什么变化,除了东方的赫拉克利特山尖稍微低了一些。身后的随行人员,包括月球吉普、救护车和摄影车仍然和三名剩下的选手保持着一个合适的距离。
看到克莱维斯厂的选手仍然处在比赛中,他并没有觉得惊奇。令他没有想到的到是地球虫麻省理工的选手逐渐跟了上来。罗伯特·斯蒂尔——真是古怪的巧合,他和辛格不但有相同的姓名首字母,而且连名字都一样——实际上领先于克莱维斯厂的选手,尽管他不可能有任何真实的练习。麻省理工的工程师们知道什么本地人不知道的秘密吗?
“你还好吧,鲍勃?”他的教练不安地问道。
“仍然是七。就是歇一下。不过我倒是有点担心麻省的选手,他干的可挺漂亮。”
“对,对一个地球佬来说。记住我说过的,永远不要回头看。我们会盯着他的。”他开始集中精神做些体操动作,这些在常规宇航服中是不可能做到的。他甚至躺在了柔软的月球灰上,快速地像是骑着自行车那样蹬了几分钟。这又是一个月球第一了。他希望观众们能喜欢。
当他重新爬起来的时候,他忍不住回头瞄了一眼。克莱维斯厂的选手在三百多米以后,左右晃晃悠悠地前进着,很明显过于疲劳了。你宇航服的设计者可跟我的差远了,辛格对自己说,用不了多久我就不用买你们的宇航服了。
对于麻省理工的罗伯特先生来说,情况则完全不同。他看起来越来越接近辛格了。
辛格决定改变他运动的方式,从而能够使用不同的肌肉来防止教练提醒的另一种危险——抽筋。袋鼠跳效率高,速度快,但是弹跳式的大跨步更舒服,也不那么容易疲倦,因为它更自然。
不过在二十公里的标志处,他又变回了袋鼠跳,让他的肌肉获得同等运动的机会。
他觉得渴了,便从头盔里嘴边的吸管吸了些果汁。
还剩下二十二公里,现在也只剩下一个竞争者了。克莱维斯厂的选手终于放弃了。
在第一次月球马拉松中,将不会有铜牌。比赛变成了月球和地球之间的直接对话。
“恭喜,鲍勃。”他的教练在几公里后咯咯地笑着说,“作为人类,你正好已经跳跃了两千大跳。尼尔·阿姆斯特朗会为你骄傲的。”
“我才不相信你真的数了,当然听说这一点也不错。我这出了点小毛病。”
“什么毛病?”
“听起来好笑,我的脚变得越来越冷了。”对方沉默了很久,以至于辛格重复抱怨了一次。
“正在检查,鲍勃。我相信没什么可担心的。”
“我希望如此。”看起来那确实是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但是在太空中没有无关紧要的问题。在过去的十或者十五分钟内,辛格开始察觉到轻微的不舒服:他觉得他像是穿着双隔热不好的靴子走在雪地里。而情况还在变得越来越糟。
当然,在虹湾是没有雪的,尽管地球的光线经常给出那种错觉。但是在月球的午夜,月球灰要比南极冬天的雪还要冷——至少要冷一百多度。
但是月球灰应该无所谓,它的热导很差,而他的鞋应该足够绝热从而给予充足的保护。显然,它没做到。
教练抱歉的咳嗽声在他的头盔里响起。
“很抱歉,鲍勃。我猜那些靴子的鞋底应该更厚一些的。”
“现在你才告诉我。好吧,我能忍住。”二十分钟后,他不那么有把握了。不舒服的感觉逐渐增加,最终变成了疼痛。他的脚开始感觉到冻了。他从来没有在真正寒冷的天气里呆过,所以这是一个全新的体验。他不太清楚怎么去解决它,或者什么才是危险的征兆。那些极地探险者们不是就有丢掉脚趾,甚至整条腿的危险吗?辛格可不想在再生病房里浪费时间,不光是其中的难受之处。重新长出来一只脚要花整整一个星期……
“哪出问题了?”教练不安地问道,“你看起来有麻烦了。”他没有麻烦,他有的是痛苦。每次他的脚碰到地面,在吸取他生命力的泥土中艰难前行的时候,他都要尽最大努力忍住不要疼出声来。
“我必须休息几分钟,把这个问题好好想一想了。”辛格慢慢弯下身子,在柔软的地面躺了下来。他有些担心寒冷是否会立刻从他宇航服的上部渗透进来。还好没有任何征兆暗示这一点,他放松下来。他可能在这几分钟内是安全的,并且在月球试图冷冻他的躯体之前收到很多的警告。
他把两条腿伸在半空中,试着弯曲着他的脚趾。至少他还能感觉到他的脚趾,而且它们也还在服从着命令。
现在怎么办?远处观察车的记者们肯定会认为他疯了,或者表演着什么晦涩的宗教仪式——把他脚的精神献给群星。他怀疑他们会告诉遥远的观众们什么东西。
他已经觉得舒服了不少。他的血液循环逐渐在和他已经不在接触的热量流失的战斗中获胜了。但是不知道是不是他的想象还是真的,他觉得他的背部的一小片区域开始冷了起来。
他突然想到另一个令人不安的想法。我正在抗争着夜空,整个宇宙,来温暖我的脚。每个学校里的学生都会知道,宇宙的温度是绝对零度以上三度。比较起来,月球灰像是开水一样热了。
那么我做的对吗?很显然,我的脚看起来还没有在和宇宙热沉的战斗中失败。
几乎俯卧在虹湾上,他的腿扭曲着奇怪的角度对着几乎看不到的群星和闪耀的地球,罗伯特辛格从物理上开始深思这个小问题。对于一个简单的答案来说,可能涉及太多的因素,但是这个作为一级近似应该可以解决……
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