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上就去。”她喊道,“晚安,叶夫根尼’。”
他踌躇着,她推了他一把,动作那么轻柔,几乎只是心灵感应到的推动。“晚安。”她在大步走开之前又捏了捏他的胳膊。他没让自己看她的后脑勺,还有她飘动的裙裾。啊,叶夫根尼,他想,你曾经讥笑过这样的傻事。现在,你,也是个傻老头了。
他经过时,卫兵问道:“要我叫个人送您吗,先生?”
“不要。”他回答道,语气比他的本意更为严厉。
“听您的,长官。晚安,先生。”
他想说点表示友好的话,好让卫兵好受点儿,可什么都没想出来。这就是那个有个小儿子的卫兵吗,男孩脸上有块疤?作父亲的都喜欢别人打听自己孩子的事。还是另外一个卫兵有这么个儿子?噢,管他呢。反正门都已经关了,阿克肖诺夫一个人在走廊上了。
阿克肖诺夫走在已经走了那么多年的盘旋而上的斜坡上,经过了三组卫兵,五部扫描仪,他没有理会,径自朝前走去。卫兵向他敬礼,而扫描仪则嘟嘟地响着,那么他一定是与它们储存的那个严厉的阿克肖诺夫的资料相符了。至少很相符。
在各个检查点之间,他的脚步声在一个个昏暗的、空旷无人的大厅里回响着。灯光昏暗是由于要降低预算。轨道上的灯光更重要,所以在主要是用来做仓库的旧区里,五分之四的顶灯都关了。阿克肖诺夫的同事并不介意。戈尔巴乔夫离任时不是高姿态地给他们修了个带新电梯的豪华入口吗?不必再从这个偏僻的人口,这个倾斜的迷宫通过就能到达地面了。为什么不把它留给老鼠们?
可是阿克肖诺夫从不急着到达地面。他也不喜欢电梯,自从“日出一号”之行之后就不喜欢了。而且私下里他很喜欢从别人躲开的地方走过。因为人们声称他们在这下面、这旧区里有过奇怪的经历。看到过鬼影,可是转眼就不见了。还听到过古怪声音。卫兵们请求少设些检查点:加强了轮班制度(还有,这年头不用说,可以拿到更多的钱)。人人都心神不安——除了那些扫描仪,它们从未看到什么古怪的东西,还有阿克肖诺夫,他已经在这些走廊里漫步了几十年了,而且现在不打算停下来。他讨厌和扫描仪在任何事情上意见一致。
可这些天来他确实走得稍微快一些了。为了锻炼的缘故。
他走过最后一个检查点,出现在当风的广场北面,微风扑面而来。他的面前就是勃列日涅夫时代修建的样子丑陋的自助食堂。阿克肖诺夫站在地道的圆形口子上,做着深呼吸,伸展着手臂,这是每当他来到地面时的习惯动作。是个很愚蠢的习惯,在地底下也一样有那么大的地方舒展身体。他前后摆动着手臂,拥抱了自己三次,啪啪啪。天上云太多,没法看星星,可是夜晚很温暖,微风夹杂着野洋葱和新割的干草的气息,很好闻——这倒提醒了他。阿克肖诺夫皱着眉头意识到了一个问题:有多久没有发射过火箭了?过去这里常常散发着好闻的臭味。他从人行道的缝隙里扯了一把草,让草叶从指缝伸出来。广场下面的野草总也清除不掉。哪天阿克肖诺夫会在晚上来这里野营,看着野草往上长。
他走过空无一人的广场,脚步声还在回响。是他的耳朵在作怪。路的旁边是前苏联很少见到的东西——一尊新雕像。谢尔盖·科罗廖夫双手背着放在臀部,一卷蓝图夹在腋窝下,僵硬地站在那里,眼睛望着天空。阿克肖诺夫走近时又一次想道:不像老总,倒更像列宁。
他走近大理石的老总时闻到了花香。从香味还有雕像基座上黑乎乎的影子看来,花比往常要多。黎明时哈萨克人会把最枯萎的花束清理走,但留下来的足够给广场添上惟一一份色彩,惟一一份神秘。
哈萨克人只是拿走花儿,其他的都留下。从杂志上剪下来的太空照片不加修饰地装在镜框里。小孩子的塑料玩具火箭。一盒盒老总用过的那种东德钢笔的仿制品——其实他不是喜欢这种笔,只是没有选择的余地。大概每隔一个月,阿克肖诺夫会从自助食堂找一个板条箱,把这些东西收集起来,送到失物招领处去。这是件很蠢的琐事,有失他的尊严,他完全可以让哈萨克人来做,或是让发射场随便哪个人来做。可阿克肖诺夫从没跟拜克努尔的任何人提起过这个——不管它是什么——这个圣地。他也从没打算提起。甚至不想问到底是谁不断地把东西堆在这儿的。有个玩具空间站,他知道,他已经至少运走三次了。
也从来没有人主动提出过要帮助他。
阿克肖诺夫走过雕像时,看到了地上的一个新的影子。那是什么——他停住脚,目瞪口呆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个影子站起来,阿克肖诺夫叫了起来。是一个人,正匆匆忙忙地站起身来。
“对不起,先生,”那人说的是哈萨克语,“我没想到会吓着您。对不起。”
那人已经一边拍着身上的尘土,一边小跑着走开了。可能他往后看了一下,但接着就消失在黑暗的广场上了。
阿克肖诺夫呼着气,希望自己的心跳慢下来,一面盯着雕像的基座。那人留下了什么表达敬意的纪念品了吗?阿克肖诺夫非常肯定自己打断了什么。
那人真的是跪着,匍匐在人行道上,脸朝着雕像吗?他用的真是穆斯林祈祷的姿势吗?
阿克肖诺夫急急穿过人行道,朝毫无特色的赫鲁晓夫街区自己的住所走去。在门口的台阶上,他摸索着自己的钥匙。
阿克肖诺夫读到过,在巴黎,悲伤的游人把代表他们感情的小东西堆放在影星和歌星的墓碑上。可以想像,在巴黎会发生这样的事。
可这里是拜克努尔,清醒严肃的拜克努尔。这里没有游人,没有青少年。那些宇航员,是的,他们是一群又迷信又孩子气的人,一直都是——听听他们从“和平号”带回来的故事吧,唉!真的。可那些工程师,那些计算机程序员,那些天文物理学家,那些官僚呢?
荒谬——把老总当成歌星一样对待!
锁打开了,可像往常一样,门又卡住了。他把门撞开。又是一阵剧痛。
谁会向一个歌星祈祷呢?
他关上门,摸索着电灯开关。以他们特有的先见之明,赫鲁晓夫时代的电工们把开关安在离门一码多远的地方,还相当高。总要摸老半天才找得着。
自助食堂的灯好找些。有一次阿克肖诺夫半夜辗转反侧睡不着,走进了黑着灯的自助食堂,轻轻一弹把开关打开,结果把一群工程师吓了一跳。他们有十五个左右,都很年轻,围着一根蜡烛坐在角落里一张桌子旁边。他们看上去很惊慌。阿克肖诺夫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他们在偷着吸毒。他很气愤,但只结结巴巴说了声对不起,又把灯关上,离开了,再也没对任何人提起。这不关他的事。他从没问过托卢布科,她从桌子上匆忙拿走藏在裙兜里的是什么东西。晃眼一看像是张照片。
阿克肖诺夫不鼓励他的同事们把他们的个人生活的细节拿出来讲。只鼓励他们谈论他们正在做的项目的细节。他们做到了这点,他很肯定。
非常肯定。
该死的灯在哪里?他的指甲抓松了墙上的灰泥。
他们向老总祈祷时,他回应了吗?
他回应了诺维科夫。
“诺维科夫。”阿克肖诺夫喃喃道。老年人有自言自语的自由,不是吗? “是我让诺维科夫脑袋里想着老总来着!就是为了让他平静下来,使他最后的时刻不那么可怕。如果说有人帮助了他,那不是老总。是我。我。阿克肖诺夫。”
他的两手在墙上到处滑来滑去。真让人难为情。他非得叫人吗,喊出来,托卢布科,请到这儿来,帮我把灯打开?她会认为这是个诡计,一个骗她上床的手段。他笑起来,又开始哭了起来。他再也找不着灯了。他年纪大了,老了,可却没灯。他靠着墙滑了下去。他坐在地上,在黑暗中啜泣着。
别哭了,阿克肖诺夫。别哭了。
他闭上眼睛,双手抱肩,使劲抓住自己。他觉得抖得更厉害了。他咬住嘴唇,竭力不让自己叫出来。
他不是一个人。
这很有帮助,是根救命稻草。他的胳膊渐渐地不再颤抖,他松开了手。他的上臂和指头酸得很。明天会很僵硬。他照着母亲很久以前教给自己的那样,用鼻子吸气,用嘴巴呼气。他没有睁开眼,但是他知道要是睁开的话……
他知道。
“啊,老总,”阿克肖诺夫说,“愿意藏在这儿就藏在这儿吧。我是绝不会膜拜你的。我对你太了解了,而且我也太爱你了。”
他醒了,仍然靠墙坐着。他浑身都在疼。灯是开着的,外面已经是深夜了。身旁是放电话的桌子。好,桌子够牢固。他抓牢桌子,只呻吟了一下,把自己拽了起来。他站在那里,揉着胳膊和腿,纳闷自己怎么居然这么坐着就睡着了。他先自己回答,我老了,然后才去管别的问题。他有些费力地颤抖着脱掉衬衣,无意中打开了制图桌上的台灯。他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设计,马上就被吸引住了,甚至一边一屁股坐在吱嘎作响的椅子上,一边已经沉浸到了工作中。
有时,他一边工作着,一边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就像在同一个老朋友对笔记,敞开心扉——是的,甚至争论——好吧,那叉怎么样呢?他可不是个热衷迷信崇拜的人,不是下跪的哈萨克。他是一个工程师。
“问题在这儿,老总。”阿克肖诺夫轻声说,“在这儿,从燃料的能量效率输出方面来看的话,这个是最好的太阳能阵列的设计。这样子安装在维护舱上。在这么远的位置,多么好啊。但是还有其他的因素要考虑。比如说……”
从阿克肖诺夫手中滑出的纸堆了一张又一张。他的椅子吱吱嘎嘎响着。他双唇紧闭,认真工作。他整夜都在拟订着计划,直到天明。
《租房》作者:'美' 雷·拉塞尔
郭建中 译
克莱醒来时,耳朵里响着丁格尔牙膏广告的乐曲声。他想,丁格尔一定买下了昨天晚上卧室的广告时段。他对着枕头边墙上的卧室扬声器皱了皱眉头,然后眼睛盯着天花板:上面一片雪白。他想,时间一定还早。不久,考沸兹咖啡广告的字母在天花板上一行行出现了。他马上把眼光移开起床了。他有意不去看印在床单上、枕套上、被单上、睡袍上和拖鞋鞋垫上的广告。他的脚一着地,电视机就打开了,到晚上十点,就会自动关掉。当然,克莱可以随意转换频道,但他感到没有必要。
在浴室,他一打开电灯,电视机的声音就马上传了进来。他关上电灯,开始在黑暗中洗澡。但刮胡子时,他还得开灯。他打开灯,声音马上又传进来。他刮胡子时,镜子上每三秒钟出现一次广告,但并不影响他刮胡子。但克莱突然想到唐茶,那香浓的味道是考沸兹咖啡强有力的竞争对手。
》作者:几分钟之后,他开始阅读即时广告:药性温和的排便食物和止泻食物、有波旁威士忌酒味道的止痛剂——所有这些都印在不同的卫生纸上,每张纸上是一种产品的广告。
他穿衣服的时候,电话铃响了。他不去接电话,让它一直响着,因为他知道,只要他拿起电话,就会听到:“早上好!你吃了克鲁恩燕麦粥了吗?克鲁思燕麦片含有丰富的蛋白质——”也可能听到:“还等什么?在下面的服务项目中选一个,我们一收到汇款马上——”也可能是:“身体感到不舒服?冠心病的死亡率是五分之四,其早期症状是——”
但也可能是什么人打来的一个重要的电话。他拿起电话说:“喂?”
“喂?”电话对面是一个沙哑的声音,好像是个女的,“是鲍勃吗?”
“是我。”
“鲍勃·克莱?”
“是的。你是谁?”
“我是朱迪。我认识你,但你不认识我。你近来是否感到反应迟缓,可能由于什么原因——”
他放下电话。真太过分了。他从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一张弄皱了的纸片,上面写着一个地址。原来他一直有点犹豫,但今天早上,他终于下定了决心。他走出公寓,叫了一辆出租车。
他在出租车的后座一坐下来,前座背面的屏幕立即亮起来,是文逊特果汁和面包的早餐广告。他拿起座位上前面一位乘客丢下的报纸,瞥了一眼四色闪光的广告——那是些关于同性恋、虐待狂等隐晦的标志。他试图好好读一下政府的一项住房计划的新闻。但在新闻文字的空行白纸上,出现了黄色的布利士除臭剂的广告,使他无法集中注意力阅读新闻。这时,出租车到达了目的地,他拿出一张纸币付了车费。纸币的正面是林肯的画像,背面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