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妻子!”阿克肖诺夫大声叫了起来。
她弯下腰,把箱子放在门廊上他的脚边。她直起身来,微微地悲哀地笑了笑。“您用不着费劲掩饰您的惊讶,同志。我知道我丈夫在这里从没谈起过我。他说过,尽可能地把他的家庭情况保密,这样做安全得多。”
“他的家庭!”接下来太阳和月亮就会为统治天空打起来了。
“我敢肯定我对您的了解大大超过您对我的了解,阿克肖诺夫同志。我丈夫每次回莫斯科时都会提到您。他说过他对您比起他对任何一枚他设计的火箭都更有信心。”她朝盒子点了点头,说,“这里有一些他的私人物品。我很肯定他希望让您来保存它们。”
“私人物品。”阿克肖诺夫无力地靠在门口。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在这场谈话里是多余的。“请原谅我的失态,尼娜·伊万诺夫娜。您不想进来避避寒吗?奥列格,你也来。请进来,我给你们沏点茶——”
她摇了摇头。“对不起,可我必须走了。直升飞机等着呢。再见,阿克肖诺夫同志。谢谢您对我丈夫的帮助。”她以对于一个大块头妇女来说很不一般的优雅步态走着,在他还没回过味来之前,已经下了一半的台阶。
“等等!”他喊道。
她停了下来,但没有回头。她脸朝着上了冻的院子,颤抖着。
“请等等,我不明白。我有那么多话要问您,有关您的家庭,有关老总——我是说,有关谢尔盖·帕夫洛维奇的。您知道,他对我,对我们那么多人有着巨大的影响,而我对他的了解又那么少。那么少。实际上几乎一无所知。我还可以告诉您一些事情。我可以告诉您他在这里是什么样,他做过什么,说过什么,宇航员们多么敬重他,您根本不知道。您应该了解所有这些情况。请进来。我们有那么多话要说——”
“我们没什么可谈的,”她脸朝着他说,“您看不出来吗?您想像不出对我来说来这里有多难吗?来看这个毁了我丈夫——也毁了我的地方。年复一年,阿克肖诺夫同志,大约每月一次,预先没有任何通知,我的电话铃会突然响起,而我会立刻拿起话筒,因为我们的公寓很小,而且我睡得很轻,然后我就会下楼去,看着我的丈夫爬出一辆满是士兵的汽车——他动作那么慢,哦,那么慢,就像一个很老很老的人——我从没见过他不是筋疲力尽的样子。他和我会坐在楼梯脚,说上一个钟头或者更久的话,直到他攒够了力气爬上楼去卧房里睡觉。第二天早上满载士兵的汽车就又会出现在那里,把他带走。回到这个地方。回到你们大伙儿这里来。您明白吗,阿克肖诺夫同志,为什么我现在不跑过去拥抱您?”她往前走了几步,来到院子里,接着说,“很多年以前,我丈夫给送到西伯利亚时,我都快疯掉了。我以为我失去他了,以为他会在监狱里度过余生。我猜对了,同志。我猜对了。”
“您丈夫是自由的。”阿克肖诺夫说。
“您怎么想我管不着,”尼娜·伊万诺夫娜说,朝门廊上的包裹点了点头,“我已经把我能给的全给了您。现在我必须回家了。”
她走到车子前,奥列格打开车门。就在她跨进车门之前,她喊道:“尽量睡点觉,阿克肖诺夫同志。我丈夫老是担心您,因为您工作得太晚了。”
阿克肖诺夫跪在包裹旁,双手在平滑的胶布表面摩挲着,想找一个缝口,而汽车发动了起来,载着奥列格和尼娜·伊万诺夫娜离开了。他从此再也没见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十一、拜克努尔发射场。1967年4月24日
阿克肖诺夫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不知怎的,站在控制室门口左右两边的两名士兵本来已经像一对导弹拖车一样身体笔直、面无表情了,却能在总理进门时啪地立正。屋里每个监控人员,工程师和技术人员也都站了起来,只不过他们在这方面没受过训练,给人的印象远不如两个士兵深刻。
总理身穿一套剪裁得很好的西服,站在陪同他的一身戎装,在勋章、纽扣和肩章的映衬下很是精神的泽利多维奇将军身旁,显得有点不伦不类。总理向每个人点了点头,示意人们坐下。大家都舒了一口气,坐下,接着工作起来,尚达林和阿克肖诺夫例外,他们随着两位高官走到房问最里面。
阿克肖诺夫知道自己的腋窝处已经被汗水湿透了,也知道自己一天多的时间既没洗头,也没梳头。他为自己有这些想法狠狠地骂自己。可怜的诺维科夫这会儿会是什么模样?那个为他煮比什·巴麦可的诺维科夫,那个告诉他在太空感到不舒服并不丢脸的诺维科夫,诺维科夫现在正身处地狱般的轨道,在惊恐中呕吐着、翻滚着。
“这是个巨大的荣誉,总理同志,”尚达林说道,有些过于热情地握着他的手。“您对这次行动的具有历史意义的贡献会为诺维科夫同志的表现锦上添花。”
“愿意尽我的一切力量,同志。”总理说着,轻轻地抽出手,他俯视着递降的一排排桌子和仪器面板;远处墙上的巨大的显示屏,脚下乱丢着的三明治盒子和茶杯,还有角落里的茶炊。他的鼻子稍稍皱了一下:阿克肖诺夫琢磨,他是闻到了汗臭味呢,还是糟得多的绝望的气息?
“请告诉我麦克风在哪里,还有目前的情况如何,”总理说,“请用我这个门外汉能理解的语言说。”
尚达林把自己的豪华座椅推出来,从阿克肖诺夫的脚趾头上压过,打手势请总理坐下。他已经把自己的工作台清理了出来,只留下一个麦克风和一座小型镀金的列宁半身像,总理把它推到一边,好打开他的公事皮包。
尚达林瞟了阿克肖诺夫一眼,后者接到这个暗示说道:“诺维科夫同志已经环绕地球飞第十八圈了。因为一块太阳能电池板坏了,他的飞船的电量已经很低,因此大多数自动系统无法运行,情况很危急。他已经试了半天,想手动为飞船导航以返回大气层,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成功。就是现在,我们还在通过无线电让他对飞船进行控制。”
总理已经打开了一个厚纸做的文件夹,里面装着很多张密密麻麻的打满了字的纸。阿克肖诺夫往前蹭了蹭,想从总理背后看看上面写了些什么。
“大约一小时之前,”阿克肖诺夫继续道,“诺维科夫同他的妻子通过无线电通了话。可以理解地,她非常担忧。”
总理转身朝将军看了一眼,讲稿已经拿在了手上。“是我们在走廊里遇见的那个女人吗?”
将军点点头。
“我还以为她是个女宇航员呢。”总理说。
将军看上去很不舒服,说道:“不是的,同志。”
当然,自从四年前瓦莲京娜·捷列什科娃安全回到地面上之后,其他所有正在受训的女宇航员都被送回了家。捷列什科娃本人则被安排做环球报告,她为期三天的太空生涯从此划上了句号。
“好。”总理说,“我还纳闷呢,一个受过训练的飞行员怎么会这么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将军使劲扯着自己的白胡子好像要说:对,对,就是嘛,“我们开始吧,同志。”
“还有一件事,总理同志。”阿克肖诺夫继续说道,“飞船的短波无线设备刚刚开始飞行不久就坏了。我们一直都在使用飞船备用的超短波无线电设备,但是因为电力供应太低,甚至那个都开始失灵了。简言之,您向宇航员传递的很大一部分信息会丢失掉,他听到的只会是静电声和杂乱无章的电文。”
总理第一次露出了笑容。“可能你对太空飞行很在行,同志,”他说,“但我对讲演很了解。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单独的句子永远都不如累加起来的整篇讲话那么重要——正如卡斯特罗同志所证实的那样,呃,将军同志?”
他和将军轻声笑着,过了一会儿,尚达林也笑了起来。阿克肖诺夫没笑。他正粗略地读着总理向雅科夫·诺维科夫致敬的讲稿,讲稿中凡是用“他”和“他的”提及宇航员的地方都用很工整很刻板的字体改成了“你”和“你的”。总理把手放在讲稿上。
“您有什么问题吗,总理同志?”尚达林问道。
“就一个问题。”总理看着阿克肖诺夫说,“诺维科夫的妻子有理由哭泣吗?”
尚达林张开嘴刚要回答,却被阿克肖诺夫抢了先。他说:“‘联盟一号’失去控制了。”
总理,将军,尚达林,都看着他。整个屋子因为他的逆耳之言而安静下来,虽然只有离他们最近的一排监控人员才有可能听得见他说了什么。
几排控制台下面,一个人大声读出一组数字,让另一个人核对。数字很长,有很多小数位,因而他们的进展很慢。“我们再从头来一遍。”其中一个说。
“我明白了。”总理揉着眼睛说。他转身面向前方,把讲稿放正,说道,“我准备好了,同志。”
尚达林瞪着阿克肖诺夫,在总理还没有使用的台式麦克风基座上的一个开关上轻轻弹了一下,并调好了他自己的小型耳机。小耳机被认为对客人来说太复杂了。
“请打开扬声器。”尚达林说道。
放大了的静电声充斥了整个房间。阿克肖诺夫坐在自己凌乱得让人觉得安慰的工作台前,全神贯注地盯着世界地图上一个闪着光的小点,它标示着诺维科夫的位置——好像宇航员几分钟一次的边界横越现在对他来说还有什么意义似的。
“‘联盟一号’,这里是拜克努尔。‘联盟一号’,这里是拜克努尔,听得见我说话吗,‘联盟一号’?”
静电声。
“‘联盟一号’,这里是拜克努尔。听到我的声音后请回话,‘联盟一号’。”
静电声。接着,“我在试,我在试,可是不管用。听到了吗,拜克努尔?不管用!”
静电声。
尚达林朝着飞行指挥扬了扬眉毛,后者说道:“我们让他再试一试自动稳定装置。”
阿克肖诺夫摇着头。一个人能用多少种不同的方式来按同一个钮呢?
“‘联盟一号’,这里是拜克努尔。我们听到你的声音了,而且我们在继续寻找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但现在有另外一个客人要介绍给你,‘联盟一号’,一个很重要的客人想和你讲话。在我旁边的是苏联的总理。明白吗,‘联盟一号’?”
静电声。接着,“总理?”
“是的,‘联盟一号’。我请你注意。下面你将昕到的是总理的声音,他要亲自向你表示敬意。”他向总理点了点头。
总理也点了点头,朝着麦克风俯下身去,嘴巴都碰到了上面,高声喊道:“向你致敬,雅科夫·诺维科夫,我们祖国的忠诚儿子,勇敢的太空探索者,我们的战友和朋友……”
在尚达林的示意下,阿克肖诺夫和各部门负责人来到他和将军所在的房间的最里面。
“显然诺维科夫无法操纵飞船进入到重返大气层的最佳轨道,”尚达林说,“他所能做的最好的办法就是把飞船翻过来,使隔热屏面向地球,然后再点燃制动减速火箭。我们来讨论一下?”
大伙儿立刻讲了起来,片刻大声喧哗后又安静了下来,以免打扰总理。
“那是自杀行为——”
“机会太小,他绝对不可能——”
“他会偏离轨道太远的,上帝知道他最后会到哪里——”
“他下来时会无法控制旋转——”
“我明白了,你们都已经考虑到了这个结果。”尚达林说,“你们还想到过其他的办法吗?或许诺维科夫应该把飞船的每个按钮再按上个一百次,直到无线电不起作用了,然后我们都回家去?”
没人回答。有几个摇着头。人人看上去都很苍白,都是一脸病容。
“阿克肖诺夫,你怎么不说话,这可不像你。你怎么说?”
“我刚刚折断了一个年轻人的脖子,太太,计算尺一拉,笔一挥,就这么简单。”
“什么?”
阿克肖诺夫的手支着额头。“我在自言自语,同志。对不起。可是尽管我很不愿意承认,我只有同意你的意见。我看不出有什么其他办法。”
“我们这是在瞎碰运气!”一个人说道。
“也许是吧,”尚达林反唇相讥,“但是轨道上所有的运气都用完了。如果这次飞行还剩下什么运气的话,诺维科夫必须在返回大气层时找到它。”
飞行指挥点燃一根香烟,扳着手指头数着。“太阳能电池板坏了。短波无线电坏了。稳定装置坏了。助推器坏了。假定制动减速火箭也坏了呢?还有降落伞?”
“还有弹射座椅?”将军补充道。
其余的人都盯着地面。
“将军同志,”阿克肖诺夫尽可能地柔和地说,“在‘联盟一号’上没有装弹射座椅。您自己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