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排排的瓶瓶罐罐底朝天摆放得十分整齐。我们平常总把车钥匙放在面缸里,但我摸索着伸手进去时,我的手只空空地抓了一把白面。我把面缸扔在地上,面粉撒得遍地都是。然后又掉了糖罐子、茶罐和瓷苏打罐。我打开第二个面缸,找到了车钥匙。看着遍地狼藉,我意识到没有退路了。
我跳上车,开这辆车已有五年了,我笨手笨脚地在黑暗中摸索钥匙眼儿。我发动了引擎,猛地撞过车库的门,那扇可怜的门发出木框折断和撞碎玻璃的声音,又发出一声尖尖的,充满遗憾的金属般刺耳的尖叫。
每个拐弯都令人措手不及,所以我只是开到我的邻居家——柯蒂斯的邻居家向东一公里就不再沿公路行驶了。柯蒂斯的车和劳伦斯·鲍恩的石栅栏迎面相撞,栅栏赢了,车前的保险杆撞进了发动机里。发动机保持高速,而我在前座上被无情地弹来弹去。除了我的眼下出血外哪里也没伤着,我从窗子滚了出去,向东2号国道走去,这条国道北接美国的不毛之地,南接我们这里靠近阿根廷的下端。
三月冷冷的空气清醒了我的大脑,使我能够沿着1号国道的外围走,避开了不时来回呼啸而过的卡车。几个小时以后,我转向北上了二号车道,在那里,许多卡车从我身边呼啸而过,它们带着四五辆载满人的拖车,那些人在美国南部大陆不停地迁移寻找工作。每个人都在极度激动狂乱的心境下渡过几个星期。我蹒跚地向前走了大约三公里。
在最后的二十分钟里,没有碰到路过的卡车。我的脚和头都在阵阵痛,眼皮不断打架。我倒进离大路几米远的灌木丛中,迷迷糊糊中仍然咕哝着:“自由,自由。”但热情却少了许多。
我一直就是一个好睡的人,那天早上我在顺路而下的卡车队的轰鸣声中醒来。四肢僵硬、浑身疼痛、周身血迹斑斑、散发臭气、脸上胡子拉茬的,使我自己中了毒一样,我示意最后一辆卡车的司机我要搭车。
他把车停了下来。“看来你好像英勇地度过了昨夜。”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你要去哪儿?”
这是个棘手的问题。我连十秒钟的慎重考虑都没用上,就突发奇想地回答说:“向北。”(因为卡车向北,我别无选择。)
司机看起来比我年长,而在一些基本的方面又比我年轻:灰白的乱发、肌肉坚实的胳膊、开朗的笑容,我想他是我见过的眉毛最浓的一个人。
他问:“你正在摆脱什么事或陷入什么事吗?”他知道了我的困难处境。那时我第一次想到,我不是惟一的一个放弃贫穷之旅的人。而且我是一个可怕的骗子——常常在扑克牌游戏中输掉百十元钱后才罢手——所以我告诉了他整个故事。
他看似陷入了沉思,只是驾车前行。最后他侧身对着我说:“我们在你们的阶级上犯了一个大错误。我们计划他们离校后把他们安排到管理岗位。通过他们的高层管理,会给工业带来新的观念。那一点进行得很顺利;我们汇集你们的力量使前景有所改善,但是我们没有计划这一点——”他向我作着手势,“甚至就是你们的同代人发现了这个错误:以贵族开始,以贫穷结束。那正是为这种退出而作的乞求。”很明显他已在劳工计划委员会多次任职。他看起来身居此职足有十年左右。
“我猜我被惯坏了,”我说,“确切地说,尽管不是贫穷困扰了我。”
“当然不,”他打断我的话,“是缺乏选择。听着!年轻人,人们从来不把工作或贫穷当成不可避免的条件那样在乎。你知道,我们从里威第科斯那里得到的变换观念。在那里,青春女神每隔七年就释放一次她的奴隶。他们不是仍然教给你们那种东西吗?”他抿紧嘴充满疑问地看着我,似乎他在怀疑我是打乱秩序的独臂大侠。
我摇了摇头,我当时记不起来了。
“太糟了。州董事会的那些笨蛋们总以为只有穷人才会放弃,然而富有者也同样不可避免。一些贵族或全部贵族彻底丢掉了判断力。感觉是他的生命在做选择而不是其他别的什么方式。”他变换速度挡,在半山腰追上其他的卡车,并向我作着手势,好像我是一具展览品。”眼下,有这么一个人,在职业变换的最后一次时,感觉到了选择的权利,所以他破坏了制度,而这制度是惟一一个可供选择的。小伙子,富有,贫穷或介于两者之间,不是你选择什么,而是你选择。”
从他晓得的一切,就足以断定这个家伙可能就是博尔尼本人。杰瑞米·博尔尼,生产卡车的巨头,战后与州际联盟作战过。博尔尼的阿瑞斯拖波夫斯制度是一个完善的计划方案,这一制度让一小部分穷困阶级去做粗重工作,但给他们希望,与此同时让贵族们更有能力做高级管理工作,因为他们在循环的基础上看清了事情的另一面。
当那一切发生之时,我还是一个婴儿。我惟一的记忆就是一次——仅仅一次——我把头藏进母亲的怀抱,仍然不能平静下来。那一次一定已经是六十年以前了,大约是2021年。
无论他是谁,无疑他知道这一制度,所以我问他:“你想如果警察发现我,他会把我怎么样?”
“他们会找到你,然后可能只是把你再放到贫穷的劳动大军中去,无论如何你属于那儿,或许再加上个一两年。”
当我写下这事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是他告发了我。我那样说毫无怨恨之意,我可能是自己告发自己。
几分钟后,那司机说:“我们说点有意思的吧。”他压下节流杆,卡车回以爆炸式的力量。“我亲自修饰她。”他盯着我。我没忘记思考,当我们经过头车时“这有一个快乐的人。”
花了好几个星期,我才忘了自己的罪过。跳上卡车或火车、乞讨食物、感觉天气转凉、想像着发射性的增长。我似乎正在向着生命的万灵药行进——或者可以说行走的本身就是万灵药。我更加强壮,有时我在大白天跑步或裸游,然后晚上在饭店后门乞食。有时我三餐丰厚,有时饥肠辘辘。甚至来自迷途之猫的抓挠也因生命的存在而抽痛。
逃亡中七八个星期过去了,我已经到达了墨西哥的中部,那里有大的农场和小的村庄,我注意到两个看似当地的人跟着我。他们一定是为农村基层政府工作的:老式的宽沿帽子,新的苍白色的巴拿马衬衫和裤子,但已经擦脏了,看起来很旧。当我下车的时候,司机告诉我,我们正处于一个离墨西哥城五十公里的小镇,塔尔西哥村,并且告诉我要想在农场上找到一份工作不应该有什么大困难。当然他是对的。我步行到第一块庄稼地,开始和其他人一起收割庄稼。
甚至没人抬头看一看,第二和第四列机器收割机很明显并没有到达这大北边,所以很可能这一地区的非重要人物都被鼓励来此收割庄稼。这些人可能把你推到一边说:“嘿,你不是来帮我们的吧?”(我曾经当过开进我们葡萄园的收割者先锋——取笑两个星期来将有多少人被抛在后面)。这两名监工假装在成捆的玉米杆旁打盹,但我能看出来他们烦躁不安。
最糟的是,我开始享受着丰收。我身边的一个四五十岁、大惊小怪、非常保守的妇人,指着树下的两个人对我说:“博尔尼没说过睡觉者会长痔吗?”她说话带着一种西班牙人惯用的腔调。
我承认第一个进入我意识的想法是:“不,我相信他没说过。”但是感谢上帝,我至今还信仰着他,我用智利方言说,(我猜这是她的母语)“而且割玉米的会长水疤吗?”
她笑得很美,眼眸中那甜美的悲伤更增加了其韵味。她黑棕色的皮肤让我想起了柯蒂斯的祖先,以及老祖父挂钟上的胡桃木刻花。我和她一起笑了。
整个下午我们都在一起收割,几乎是只身一人在比我们高半米的玉米秆下。她是个可爱的交谈者,很高兴我和她处于半隐半现的状态,尽管玉米秆使我们无法看到壮观的高山,波波卡特帕特尔。有时我把我的最大的玉米放进她的篮子,尽管她比我割得快。当她割完一垄她就到另一头等我与她会合。
一次,我们一起够到玉米秆的最后一个玉米,她先拿到它,我触到并抓住了她的手,她手背很光滑可手心很粗糙。她抬起头来看着我……现在写到这一点给我一种不同的感觉,而当时她说的话在我听来是最浪漫的语言。这些话甜蜜且忠诚,悲伤且美丽。它们使我想起打雷时睡在母亲脚上的感觉;当我赢得垒球比赛时身上汗水的气味;第一次示爱时顺利的生涩感,我的狗被卡车撞死后一双胳膊环住我的肩头,我的头埋在母亲脖子与头发之间的感觉……
她说:“我叫卡莱斯特,我丈夫死于北进过程中的一次意外事故。”
“很遗憾,很高兴。”这可能是我说过的最深奥的蠢话。在半绿半黄的玉米秆叶子下,我们彼此拥抱。一个亲吻的威胁性太大,握手又太有距离感。一个拥抱则是一对爱侣从朋友到家庭甚至到不仅家庭的进步。(白手起家的人?)
“我还没结过婚。”我告诉她。
当移动的号角吹响,我们偷偷地返回塔尔新哥,穿过田野以避开追踪我的人。我花掉了最后一点现金。我本打算留着的,给她买份早餐和一些装饰品。我们单独走到墨西哥城的收音电台,主人的儿子拾到一个水晶体收音机。她舞跳得很精彩。墨西哥城节目结束后,我们在午夜走到户外,到院子里跳舞唱歌,我们一起哼着在波波卡特波特尔山峰的月光下,在那儿,我们自然地长久地亲吻着就像我们在田地里拥抱那样。
卡莱斯特轻松地摇摆着,头放在我的胸前,哼着一首我不知道的小曲,这时她问:“你在逃避谁?”好像这句话是这首歌的一部分。我回答之前她又开始哼起来,并不断地摇摆着。
“我想警察正跟踪我。”
“我不会保护你。”她的脸色一点没变,也没有料想的冷漠。
“我明白。”可我不理解,现在也不理解。
“我不认识你。”她说,我通过解释的方式假设。
“完全可以原谅,就是我自己我也不很了解。”我这样说但她却笑了,还把我抱得更紧了。我们一句话也没说,又跳了一个小时,直到走廊里的一个声音吓坏了我们,我们停止了跳舞,一个男人正在盘问谁,以急切的口吻描述着我。
“你得走了。”卡莱斯特说。
“我不想。”
“我也是,走!”这句话使我很伤心。
“我会回来的。”我看着她等待着回答。
但什么也没等到。她犹豫着。我试图迫使她说些什么,哪怕是出于完全的不自由。最后她说:“是的。”或可能是“不是的。”她说得如此温柔,我放下她的手走开了,以至于我们接触中的点点滴滴,看起来都那么自然。
在街上我的两个警察朋友正搜查我。很明显我轻而易举地从他们那儿逃脱,他们很气愤。
他们匆匆朝我走来,举着手枪,这时左边的高个子用流行的西班牙语说:“麦科米克,我们想同你谈谈。别想逃,否则我会打死你。”
我跑开了,他们跟踪我但没开枪,我跑到很熟悉的那个麦地里。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我一直藏在那里。我把他们甩得很远,藏在麦地中。我知道他们不会跑到这么黑的地方找我,所以我爬到灌溉渠中。就在那里,两颗子弹从三四米远的高麦秆上飞过。我听见远处愤怒的声音在喊:“快投降!”
“妈的,我又统回来了。”我想,我又沿着干涩的沟渠爬,朝我身后的地里扔了几块石头分散跟踪者的注意力,然后开始跑。
我就是无法回想起接着的三天,他已真的不存在于我的记忆中,永远不在。其中几个事实仍可想起,但感觉——在我一生中有一两次,我感到我有所归宿,我对别人的依靠就如树叶对树一样,然而我知道我是属于我自己的。“是的,这就是生存。”我知道生活有时很愉快的。假如我相信上帝,那是因为那三天。
那三天如卡莱斯特的话一样又甜又涩。“我丈夫死于北方的一次事故中。”我逃脱了,而越来越多的警察跟踪我,有时,我不得不放松一下来感激他们,而且我知道他们也很感激我,因为有这样一个机会最终可以抓到“罪犯”,那就是警察的事。在很大程度上,我使他们的存在更令人激动,是的,更令他们激动。在理论上,惯坏了他们;在事实上,提高了他们,使他们马上有用处、更快乐、更冒险。
在大约75公里的墨西哥城北,主要是因为我太饿了,我冒险雇佣了劳瑞,一个临时司机。整个庄稼地空空的,所以我知道那是惟一的可行办法。
第二天,那种平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