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特砰地把书合上,推到桌子后边。他从抽屉里拽出一本草稿纸,发疯似地用铅笔书写爱恩斯坦的基本方程式。
到第一周周末,无成绩可言。日讨论会是举行了,但除每个人重新学习相对论领域的奇异概念外,他们一无所获。
对马特来说也是如此。但凯斯似乎兴致颇高,伯克也提到过应该为他们的进展而庆贺,好象他们仅仅开开会并同意进行这项工程,就算已经向前迈出了重要的一步。
马特暗想,或许他们真地向前迈出了重要的一步。
他感到当讨论会主席,处于一种受困的境地。
在这样一个小组里必然要有一个人,把所有的基础科学从头讲授给他的同事们。在这种情况下,事情就变得加倍困难,因为毛遂自荐的教员就是戴克斯特拉教授。
他能教给他们很多很多,这是毫无问题的。但是,在第一个周末的星期六,他满脸带着异常得意洋洋的神色,大步跨到黑板前,开始疾书他那象鸡爪爬的字体,勉强可认。
“先生们,我已经获得了我一直在寻求的东西。”他说,“我能够向你们证明,我们所描述的这种仪器,无不违背爱恩斯坦博士的等量公设,假若我们承认这种公设的正确性——当然如我们大家之所做——那么,你们将从第一个方程式里看到……”
马特目不转睛地从头到尾看完戴克斯特拉写得潦潦草草的方程式。他漫不经心地听他讲解,看上去倒还可以,听起来也满有道理,但必须对戴克斯特拉做点什么工作。
戴克斯特拉弄错了——即使他的方程式是正确的。马特思索着,他究竟错在哪里呢?你简直说不清道不明,也许是在凯斯曾谈论过的感觉之中,或在流经你的全身一直通到脚趾的感觉之中。他确实知道戴克斯特拉的感觉是什么。这触痛了他,就象一台开足马力的千吨冷冻机靠在他的身旁。戴克斯特拉认为,他们对这项工程采取戏谑的态度是傻瓜蛋,而且他一直坚持这种看法,仅仅因为他认为让他们看看这个不可辩驳的事实是他的神圣职责。
他强拽着全组人的脚步,但马特知道,其余的人都对他置之不理,反其道而行之。在这一星期内,他们都承认了邓宁的成就,他认为这毕竟是某种收获。
在马特看来,黑板上的方程式都落入扑朔迷离的黄道十二宫之中了。戴克斯特拉发表完他的辩说之后,马特便站了起来。
“博士,由于你给我们提供了你的论点尽善尽美的论据,”他说,“并且由于我们都认识到了邓宁的成就之事实,我们能得出的唯一结论是,基本前提出了毛病。我倒想说,你为怀疑等量公设的正确性,提供了极妙的理由!”
戴克斯特拉呆住了片刻,仿佛不敢相信他的耳朵似的。他犹豫不决地回到座位上,好象在设法决定对这种陈词滥调是不予理睬,还是予以回敬。当他面对马特时,他的脸胀得通红,全身也好象鼓了起来。
“我亲爱的纳格尔博士,如果在这个会议室里还有人不理解等量公设之确立是无可争辩的,那么,我建议他即刻辞退这项工程吧!”
马特控制住自己,只是咧嘴一笑,但他坚持他的说法。他别无企图,只是想刺一下戴克斯特拉而已,然而——
“认真地说,博士——我不妨把这一点当着诸位的面端出来:如果等量公设不是真实的,将会出现什么情况?”
“你和我一样,都为邓宁藏书室里的书卷所震惊,但我不禁要问:对于巫师能够从睡椅上毫无支撑地升起来这一成就,对于确信无疑充分证实的魔法腾空这一例证,等量公设的意义何在呢?
“在东方文学作品里,为什么也充满了魔法腾空之说?我认为,邓宁曾提出过这个问题,并得出了一些有意义的答案。如果等量公设与这些答案不符,那么,我们或许应该重新检验一下这个公设。事实上,假如我们期望效法邓宁的工作,我们将必须检验我们所掌握的与重力有关的每条公设。”
戴克斯特拉教授放弃了他认为变得乱糟糟的辩论。他重新坐在座位上,自以为是地看着黑板上的方程式。
大大出乎人们的意料,加州理工学院的又瘦又瘪的詹宁斯,站出来发言了。
“我完全同意纳格尔博士的意见。”他说,“在过去的一周,我遇到一些问题,我认为你们多数人也有这些问题,不论你们意识到没有。
“在四十岁之际,从事研究的普通物理学家似乎都具有直观能力,可以摒弃不符合他们认识到的法则的任何东西。
“之后,我们便成为部门的头头,而年轻人则加入进来,接受不适于我们一代的资料,发现被我们忽视了的东西。
“我们似乎需要建立某种思想之门,或者说思想闸门,如果你愿意的话,使自然界的大量资料流进来。随着我们年龄的增长和学识的丰富,要把闸门的位置调到适当的高度,使闸门后面的东西不致僵化停滞。我们墨守青年时期就抱定的成规,突然间,成了受历史支配的人。
“我感到,以往一周的经验,在非常关键之处动摇了我的思想闸门。我再次感到有能力接受和铭记以往未曾遇到过的资料。我认为纳格尔博士是正确的,我们不得不重新检验所掌握的关于重力的全部情况。如果东印度传说和唯灵论中的任一因素证明是恰如其分的,那么,即使我们吸取了这样的资料,我认为也不致于使物理学从根本上被打破。
“我们无法回避有一个人解决了反重力这一事实。八天以前,我们之中谁也不会承认这种可能性,而今天,我们却肩负着及时前进并赶上去的责任。”
开过讨论会,马特感到疲劳厌倦。事件风波迭起,似乎他们每个人都多少地淹没在愤怒之中,一种是因长期误入歧途的自我怨恨,一种是因直截了当提出问题,但却受到自然界的这般捉弄而普遍产生的狂怒。
然而,反对马特的强烈建议的,也大有人在,桑德斯就曾说过:“……对等量公设不可能进行修正。任何证明这种公设要修正的数据,都自然而然地使掌握数据的人产生怀疑。”
讨论会一结束,马特就到办公室去找肯尼思?伯克利。
“噻!伯克。”他说。
“嗳——进展如何?近几天,我一直想到你们那里看看。还未曾见到你们有人挪动贵步到机械车间去,我想你们仍然处于做计划的阶段。”
“我们还没有那一步呢。”马特低声说,“我有事同你商量,它比反重力还重要。咱们去钓几天鱼,你愿意吗?”
“钓鱼?我或许办得到。只工作不玩耍,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当然,我不必提醒你需要尽快研究这项工程中的魔法腾空——”
“我要去钓鱼。”马特说,“你去不去?”
“我去。在富尔顿鱼市的一侧有条绝妙的鲑鱼溪,我可以在溪边租借一所小房。你什么时候能准备好?”
“我得租一些鱼具来。如果你知道有好的去处,我能在一小时内准备就绪,在路上租鱼具好了。”
“我也得检查一下我的鱼具,如果没被朱迪思扔掉的话,自上次用过,已有三年未动了。大约有二百英里的路程,可在午夜时分赶到那里。”
马特和伯克进入大学三年后的一个夏天,曾在一起尽情地钓鱼取乐。那年大部分时间及整个夏天,他们都在研究宇宙间高深莫测的问题,而结论则迥然不同。
到那年夏末,马特心悦诚服地相信,生命按照客观世界是完全可以得到解释的。如果一个人做点善良而有益的事情,依其梦想来改造世界,那么,他必定是一个稳健而愉快的人。
伯克则得出截然相反的结论,他深信人的生命包藏在人的薄薄的皮肤之中。现在,他们都做出很大让步,看法彼此接近多了。
他们在黑暗中行驶时,马特想起了这一切,也唤起了伯克的回忆。
“世界若如大学三年级学生之所见,那么,我们的全部苦恼就都过去了。”伯克说,“在人的一生中,大概不会有思想绝对单纯的时刻。”
“这一点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戴克斯特拉。他自大学三年级以来,从未改变过一次观点。他想证明邓宁并没有获得过反重力或者发狂。他知道这是办不到的。”
“其他人呢?”
“这一周变化多端,他们都发生变化了。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有事可干了。”
有人照管伯克借的东西,他们俩人到达时,一切都已准备就绪。马特决心在这里时,把与国家研究局有关的一切事情都置之脑后,于是他坐下来写了封家信,这也可以帮助他达到这一目的。
早晨,他起身呼吸山间清新的空气,倾听屋旁松林间小鸟闹人的欢唱,感到除了此刻所见所闻,真地把一切都忘记了。他在门外遇到伯克时,熏肉和鸡蛋的香味从厨房扑鼻而来。
“结识一个认识百万富翁的心理学家,真是件美事。如果招呼一声,能把早饭送到床上来吃吗?”
伯克笑起来。“那可办不到。待乔把你带到树林里,你就会知道有多少个煮蛋吃了。”
“可别带着他去。”马特说,“我喜欢尽量独来独往。”
“那当然啦,乔不会反对的。只有他知道钓鱼的好地方,虽然——”
“鱼无关紧要。”马特说。
森林里晨露如雨,潮湿异常,黎明前的寒冷笼罩着深谷。他们穿过山谷,向下朝河边走去。河水仍笼罩在山的阴影里,四周一片沉寂,只有几只小鸟还没离开那灰白的晨曦,朝上飞向粉红色的山顶。
马特立即意识到,这就是他所需要的东西。他穿上长筒靴子,试一试租来的新玻璃钓竿的弹力。
“我的装束有点古旧,是不是?”他说,“我倒更喜欢古旧一点。”
“我还在用我自己的。”伯克说,“实际上,就是去年夏天我们在一起时用过的那根钓竿。”
他们哗哗地趟着水,不几步就走进一个平静的水潭。水潭不够宽,容不下两个人,所以马特就向上游蹚去。“一天,有个家伙发表了一篇文章。”他说,“文章声称,在这样的河里捉鱼,每捉一条鱼的平均时间是二小时十九分钟。难道我们做的不比他说的好吗?”“好象要好得多。如果今天钓不好,只有让乔给咱们做午饭了。”
他们的确干得很出色,到中午时,马特钓到的六条上好的鲑鱼,伯克则钓了七条。
“我要给那个研究钓鱼的人写封信,告诉他我们钓的鱼够你们一家吃一个星期了。”
吃过午饭,他们在河岸上背靠着一棵树坐下来,望着河水从眼前流去。
“你们对这项工程到底发难抨击没有?”伯克问道。
马特把上次讨论的情况告诉给他。“戴克斯特拉或许完全正确,他的演释很说明问题。但是,我建议重新检验等量公设——至少检验其现状,也是严肃认真的。”
“你们走到我的前面了。”伯克说,“何为等量公设?”
“是爱恩斯坦在第一批的一篇论文中提出的,记得是1907年的那一篇。他假设惯性效应与重力效应相等。
“也就是说,人在某一物体中,物体得到推力,达到恒定的加速度,他就会感到有无法与重力效应相区别的效应。他能够行走、活动,并且有体重,就像是处于具有地心引力的庞大物体上。
“相反,一个人置身于地球重力场中的一个自由降落的电梯内,就观察不到电梯内的重力效应。他可以站在天平,但称不出重量,液体也不会从杯里倒出来。据称,任何机构试验都不可能揭示出地球重力场的存在,这种地球重力场存在于这一重力场中自由移动的任何这种参考系统之内。我们早已接受了这种假想。
“接受是很有道理的,在数学上有充分可靠的理由。然而,从以往的经验看,在这种条件下探测重力场,我们还没有试尽一切可能的办法,排除这种可能性是愚蠢的。
“所以——戴克斯特拉做的颇为严谨的演释,是很有道理的。象邓宁的这样的装置,将表明需要抛弃等量公设。很可能,这一公设是一种以不充足的资料为基础原无根无据的设想。假若如此,这倒是一个良好的起点。下一步怎么走,我就不得而知了。”
“重力可以认为是不同于数学符号的一种东西——或者说,可以通过观察一个降落的苹果而知吗?”
“不。实际上,也就是那么一回事。在我们的公式里,一个符号代表一种未被识别的东西,而这种东西则见之于物体间的吸引力之中。”
“那么,一种流动的东西,象这条小溪,会怎么样呢?”
“也可能如此,但谁知道呢。”
河岸附近,河水在一些突出的岩石周围形成旋涡,伯克把一把漫不经心折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