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然不能对教授绝对放心,但他更不放心黑豹跟着去。最后他大度地挥挥
手:“教授你一个人去吧,我信得过你!”
黑豹还想争辩,但贼王用阴狠的一瞥把他止住了。教授感激地看看贼王,低
声说:“谢谢你的信任,我会尽快赶回来。”他站到木箱上,低下头把机器调整
到58年6 月1 日晚9 点,按下按钮。
刷地一声,金库消失了,他独自站在夜色中。眼前没有他们挖的那个2。5 米
深的土坑,而是一个浅浅的水塘,他就立在水塘中央,两只脚陷进淤泥中。他不
经意地从泥中拔出双脚――忽然觉得双脚比过去重多了。不,这并不是因为鞋上
沾了泥,而是他的双脚已与同样形状的两团稀泥在空间上重合了,融在一起了。
他拉开裤腿看看,脚髁处分明有一道界线,线下的颜色是黑与黄的混合。
那么,他终生要带着这两团稀泥生活了。也许不是终生,很可能几天后,这
双混有杂质的双脚就会腐烂发臭。他苦笑着,不知道自己为何老是出差错。时间
机器是极为可靠的,他已经在上千次的试验中验证过。但为什么第一次投入实用
就差错不断?比如说,这会儿他就不该陷在泥里,这儿应该有一个挖好的2。5 米
深的土坑呀。……原因在这儿!他发觉,表盘上不是58年6 月1 日,而是78年6
月1 日。在紧张中他把时间调错了,所以返回的时刻晚了20年。
那么,眼前的情景就是不幸中之大幸了。毕竟他只毁坏了一双脚,而不是把
脑袋与什么东西(比如一块混凝土楼板)搅在一块儿。
先不要考虑双脚的事,他还要尽快赶回去救人呢。他不能容忍因自己的过失
害死一条人命,即使他是恶贯满盈的贼王也罢。眼前是一片沉沉的黑夜,只有左
边亮着灯光,夜风送来琅琅的读书声。他用力提着沉重的双脚向那边走去。
这正是他在第二次返回时见过的农中,这会儿已经升格为农专了。看门的老
大爷正在下棋,抬头看看来人,问他找谁。教授说找医务室。老大爷已经看到他
的苍白脸色,忙说医务室在这排楼的后面,你快去吧,要不让老张(他指指棋伴)
送你过去?
不,谢谢。我能找到。教授自己向后面走去。读书声十分响亮,透过雪亮的
窗户,看见一位老师正领读英语。教授想,这是78年啊,是恢复高考的第二年。
他正是这年考上了清华。那时,大学校园到处是琅琅的读书声,到处是飞扬的激
情,纯洁的激情。尤其是老三届的学生都十分珍惜得之不易的学习机会,想追回
已逝的青春……
其实,何止是大学校园。就连这个偏僻破败的农专校舍里,也可以摸到那个
时代的强劲脉博。教授驻足倾听,心中涌出浓浓的怅惘。这种情调已经久违了。
从什么时候起,金钱开始腐臭学子们的热血?连自己也反出精神的伊甸园。而且,
他的醒悟太晚了,千千万万的投机者、巧取豪夺者已抢先一步,攫取了财富和成
功。
他叹息一声,敲响医务室的门。这是个十分简陋的医务室,显然是和兽医室
合而为一的。桌上有两只硕大的注射针管,肯定是兽用的。墙上挂着兽医教学挂
图。被唤醒的医生或兽医揉着眼睛,听清来人的要求,吃惊地喊道:“截肢?在
这儿截肢?你一定是疯了!”
看来,不能在短时间内说服他了,教授只好掏出手枪晃动着。在枪口的威逼
下,医生顺从地拿出麻醉药品、止血药品,还遵照来人的命令从墙上取下一把木
工锯。不过他仍忍不住好心地劝道:“听我的话,莫要胡闹,你会闹出人命的!”
来人已消失在门外的夜色之中。
教授匆匆返回到原处,又跃迁到离开金库的时刻。就在他现身于金库的一刹
那,他忽然觉得胸口一震――是非常奇怪的感觉,就象是一团红热的铁砂射进牛
油中,迅速冷却、减速,并陷在那里。沉重的冲力使他向后趔趄一下,勉强站住
脚步。眼前黑豹和贼王正怒目相向,而他正处于两个人的中间。贼王的脑袋正作
势向一边躲闪,黑豹右手扬着,显然刚掷出一件东西。
教授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一定是在他离去的时间里两人又火并起来,黑豹
想用金条砸死师傅,而自己恰好在金条掷出的一刻返回,于是那条黄金便插入自
己的胸口了。他赶回来的时间真太巧了啊,也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报应?他凄
然苦笑,低头看看胸前。衣服外面露出半根金条,另外半根已与自己的心脏融成
一体。他甚至能“用心”感觉到黄金的坚硬、沉重与冰冷。
三人都僵在这个画面里,呆呆地望着教授胸前的半根金条。贼王和黑豹想,
教授马上就要扑地而死了。既然金条插到心脏里,他肯定活不成了。但时间一秒
秒地过去,教授仍好好地站着。密室中跳荡着他的心跳声:咚,咚咚,咚,咚咚
……
教授最先清醒过来,苦笑道:“不要紧,我死不了。我说过,物质间有足够
的空间可以互相容纳,黄金并不影响心脏的功能。先不管它,先为贼王锯断胳膊。”
他瞪着畏缩的黑豹,厉声喝道:“快过来!从现在起,谁也不许再勾心斗角!难
道你们不想活着从这里走出去?”
黑豹被他的正气慑服了,低声辩解道:“这次是师傅先动手……皇天在上,
以后谁再操歹心,叫他遭天打雷劈!”
贼王也消去目光中的歹毒,沙声说:“以后听先生的。开始锯吧。”
教授为贼王注射了麻醉剂,又用酒精小心地把锯片消毒。黑豹咬咬牙,拎起
锯子哧哧地锯起来。贼王脸上毫无血色,刚强地盯着鲜血淋淋的右臂。胳膊很快
锯断了,教授忙为他上了止血药,包好。在他干这些工作时,他胸前突起的半根
金条一直怪异地晃动着,三个人都尽量把目光躲开它。
手术完成了,贼王眯上眼睛喘息片刻,睁开眼睛说:“我的事完了,教授,
你的该咋办?”
“出去再说吧。”
“也好,走,记着再带上三根金条。”
三人互相搀扶着登上木箱,教授调好机器,忽然机器发出干涩嘶哑的呻吟。
“超重!”教授第一个想到原因,“我胸前已经有了一根,所以我们只能带两根
出去了。”
三人相对苦笑,都没有说话。黑豹从怀里抽出一根金条扔到一米开外,机器
的呻吟声马上停止了。
“好,我们可以出发了。”
他们按照已经做熟的程序,先回到58年,再转移到河边,然后返回到99年。
走前栽下的苇梃仍在那里,用手扒开虚土,原先埋下的三根金条完好无缺。黑豹
的心情已转为晴朗,兴致勃勃地问:“师傅,这次带出的两根咋办?也埋这里吗?”
贼王没有理他,扭头看看教授胸前突出的金条,“任先生,先把这个玩意儿
去掉吧,也用锯子?”
教授苦笑道:“只有如此了,我总不能带着它回到人群中。”
“那……埋入体内的那半截咋办?”
“毫无办法,只有让它留在那儿了。不要紧的,我感觉到它并不影响心脏的
功能。”
贼王怜悯地看着他。在这两天的交往中,他已对教授有了好印象,不忍心让
他落下终身残疾。他忍着右臂的剧疼努力思索着,突然眼睛一亮:“有办法了,
你难道不能用时间机器返回到金条插入前的某个时刻,再避开它?”
教授苦笑着摇摇头。他当然能回去,但那样只能多出另一个完好无损的任中
坚,而这个分岔宇宙中的任中坚仍然不会变。但他懒得解释,也知道无法对他们
讲清楚。只是沉重地说:“不行,那条路走不通。动手吧。”
黑豹迟疑地拿起锯子,贴着教授的上衣小心地锯着。这次比刚才艰难多了,
因为黄金毕竟比骨头坚韧。不过,在木工锯的锯齿全部磨钝之前,金条终于锯断
了。衣服被锯齿挂破,胸口处鲜血淋漓,分明嵌着一个金光灿灿的长方形断面,
与皮肉结合得天衣无缝。教授哧哧地撕下已经破烂不堪的上衣,贼王喝令黑豹脱
下自己的上衣,为教授穿上,扣好衣扣,遮住那个奇特的伤口。
贼王松口气――忽然目光变冷了。他沉默片刻,突兀地问:“刚才锯我的胳
膊时,你为什么不锯断铁管,象你这样?”
教授猛然一愣:“错了!”他苦笑道,“你说得对,我们可以把胳膊与铁管
交叉处上下的铁管锯断嘛,那样胳膊就保住了。”
贼王恶狠狠地瞪着他。因为他的错误决定,让自己永远失去了宝贵的右手。
但他马上把目光缓和了:“算了,不说它了。当时太仓促,我自己也没有想到嘛。
下边该咋办?”
“还要回金库!”黑豹抢着回答。“忙了几天,损兵折将的,只弄出这5 根
金条,不是太窝囊嘛。当然,我听师傅的。”他朝贼王谄笑道,“看师傅能不能
支持得住。”
贼王没理他,望着教授说:“我听先生的。这只断胳膊不要紧,死不了人。
教授,你说咋办?现在还返回吗?”
教授没有回答,他转过身望着夜空,忽然陷入奇怪的沉默。他的背影似乎在
慢慢变冷变硬。贼王和黑豹都清楚地感觉到这种变化,疑惑地交换着目光。停了
一会儿,贼王催促道:“教授?任先生?”
教授又沉默很久,慢慢转过身来,手里……端着那把手枪!他目光阴毒,如
地狱中的妖火。
自那根金条插入心脏后,教授时刻能感到黄金的坚硬、沉重和冰冷。但同时
他也清楚知道,黄金和他的心脏虽然已经相融,其实是处在不同相的世界里,互
不干涉。可是,在黑豹哧哧拉拉地锯割金条时,插入心脏的那半根金条似乎被震
散了。黄金的微粒抖动着,跳荡着,挤破相空间的屏障,与他的心脏真正合为一
体了。现在,他的心脏仍按原来的节奏跳动着,咚,咚咚。咚,咚咚。不过,如
果侧耳细听,似乎能听出这响声带着清亮的金属尾音。这个变化不会有什么危险,
比如说,这绝不会影响自己的思维,古人说“心之官则思”,那是错误的。心脏
只负责向身体供应血液,和思维无关。
可是,奇怪的是,就在亿万黄金分子忙乱地挤破相空间的屏障时,一道黄金
的亮光在刹那间掠过他的大脑,就如划破沉沉夜色的金色闪电。他的思维在刹那
间变得异常清晰明断,冷静残忍。就如梦中乍醒,他忽然悟出,过去的许多想法
是那样幼稚可笑。比如说,身后这两个家伙就是完全多余的。为什么自己一定要
找他们合伙?为什么一定要把到手的黄金分成三份?实在是太傻了,太可笑了。
正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现在改正错误还不算晚。不过,“夕死可矣”
的人可不是自己,而是这两个丑类,两个早该吃枪子的惯盗。向他们开枪绝不会
良心不安的。
教授手中紧握着贼王那把五四手枪,机头已经扳开。那两人一时间惊呆了,
尤其是贼王。他早知道,身在黑道,没有一个人是可以信赖的。他干了20年黑道
生涯而没有失手,就是因为他时刻这样提醒自己。但这一次,在几天的交往中,
他竟然相信了这位读书人!他是逐步信任的,但这种逐步建立起来的信任又非常
坚固。如果不是这会儿亲眼所见,他至死也不会相信任先生会突然翻脸,卑鄙地
向他们下手。贼王惨笑道:“该死,是我该死,这回我真的看走眼了。任先生,
我佩服你,真心佩服你,象你这样脸厚心黑的人才能办大事。我俩自叹不如。”
教授冷然不语。黑豹仇恨地盯着他的枪口,作势要扑上去。贼王用眼色止住
他,心平气和地说:“不过,任先生,你不一定非要杀我们不可。我们退出,黄
金完全归你还不行吗?多个朋友多一条路。”
教授冷笑道:“那么,多一个仇人呢?我想你们只要活着,一定不会忘了对
我复仇吧。你看,这么简单的道理我到现在才想通――在黄金融入心脏之后才想
通,这要感谢黄金的魔力。”
贼王惨笑道:“没错,你说得对。换了我也不会放仇人走的,要不一辈子睡
不安稳。”他朝黑豹使个眼色,两人暴喝一声,同时向教授舍命扑过去。
不过,他们终究比不上枪弹更快。当当两声枪响,两具身体从半空中跌落。
教授警惕地走过去,踢踢两人的身体。黑豹已经死了,一颗子弹正中心脏,死得
干净利落。贼王的伤口在肺门处,他用左手捂住伤口,在临死的抽搐中一口一口
地吐着血沫。教授踢他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