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并肩而立,一模一样,连额边的皱纹、衣裳的摆角、头发的长短都完全相同,他们的脸上也都挂着同样玩世不恭的、没心没肝的微笑。我沉痛地盯着他俩,想痛骂,喉咙却哽住了。
未等我作出反应,外面忽然传来麦克凤的呼喊:
“白小姐,我们已包围了这个房间,请劝说胡狼先生赶快投降,否则我们马上开始攻击!”
竟然是总统的声音!我发疯般跑出来,嘶声喊道:
“总统阁下,请给我30分钟!我一定能劝他投降!”
总统沉默片刻,冷淡地说:“好吧,只给你30分钟。请你劝他不要妄想逃走了,我已经用最先进的仪器和武器把这儿完全封闭。30分钟后,请你离开房间,我不愿因杀死一个女人而懊悔。”
两个胡狼仍是平静而略带嘲讽地看着我,倒颇有些视死如归的气概。看着他们,我忽然泪如泉涌!
“胡狼。你不是说你不会违犯法律吗?现在你已是罪犯了,你复制了自己,等着你的是绞刑架。你,或者说你们想怎么办呢?”
两个胡狼苦笑一声,不无懊悔地说:”只怪我(我)没有在月球和火星上预设一个逃逸备用出口,否则任何仪器也奈何不了我。?”
我忽然起了一个念头,急急说道:
“有办法了,你们两人中间一个是罪犯,一个是受害者。我要做你们的律师,无论如何也要救出一个。”
胡狼A笑道:“自然我是罪犯。是我按下按钮,把原件保存下来。”
胡狼B说道:“我是罪犯,按照传真前的约定,从出口里出来的才是胡狼。我又在入口处保存了原件,自然是我犯罪。”
我被当头一棍击晕了。他们的话不错,恐怕大法官也难以判定谁是罪犯,谁是受害者,唯一可靠的解决办法是:统统绞死。
我泪眼四顾,绝望中一把撕开上衣,露出肩头。我用力过猛,连乳胸也露出来,我切齿道:
“看看吧,这皮肤依然光滑细腻,乳房依然坚挺,我永远不想知道它的组成是什么元素,什么DNA结构,什么荷尔蒙。造物主既然造出我,我就按造物主的意愿去活,去爱。我渴望一个男人的爱抚,渴望生它一打娇憨的小宝宝,吊在奶头上吮吸。可这一切都被你破坏了!你的科学狂想毁灭了一切美好的东西!”
我一屁股坐下,伤心欲绝。“好吧,让我们死在一块儿吧。”
两个胡狼忽然都向我走过来,他们甚至想伸出手抚摸我裸露的肩头。但两人又对望一眼,不好意思地缩回手。大概他们还不想当着外人(?)干那些“可笑的忙乱动作”。
胡狼A迟疑地说:“其实办法不是没有。”
胡狼B几乎同时说:“有一个办法可以走出困境。”
我抬起泪眼看着他们,并不抱什么希望。
胡狼A笑道:“办法很简单,十分钟就能实现。”
胡狼B也笑道:“只需对机器做一个小改动,十分钟就够了。”
我急急地问,“是什么办法?””
胡狼A和胡狼B已开始动手,边干边说:
“只需对程序稍加调整,入口处就能对两个人同步扫描,两个相同的人。扫描过后,在出口处依然传真出一个人,相当于我们合而为一了。”
我跳起来,急急地问:
“办法可靠吗?如果你们不完全相同呢?”
两个胡狼傲然道:“你大可相信我(我)的技术。在刚才,传真刚刚完成的瞬间。两人肯定是完全相同的。现在最多不过某些原子有了一些动态变化,这些细微差别机器会自动处理的。”
调整工作很快完成了。忽然二人同时把目光盯向那束素馨花。他们一定是想捧着一束鲜花走出出口,可惜只有一束。
两人也同时想到了办法,他们先把花束送进入口,启动传真机。几分钟后,他们又从出口捧回一束复制的花。
看他们竟有闲心干这些不急之务,我都急死了,迭声催他们赶快进去。二人笑着与我告别,我坚决地说:
“进去后先把那个秘密按钮拆除。我可不想见到三个胡狼。”
两个胡狼笑道:“已经拆除了。不过你得答应出口来的那个手捧鲜花胡狼的求婚——看来我(我)到底摆脱不了可恶的荷尔蒙。”他们自嘲地说。
我含泪笑了:“我答应,即使结婚对于女人来说也是地狱。”
密封门无声无息地关闭,把两人隔绝在门内。
我走到出口坐等,心中既有初恋少女般的焦灼,又有不能排解的恐惧。
但愿我的真情能感化这个危险的科学狂人。
我沉浸在冥思中,但下意识中忽然感到红绿灯的闪烁带着几丝诡秘和阴险。我定睛看去,红绿灯越闪越快,渐趋疯狂。忽然一道闪电击中我的意识,我大叫一声,发疯似的奔到隔壁,用力拉开入口处的密封门。
密封门内空空荡荡,一股气流扑面而来,似乎带着那个男人的熟悉的气息。
我已被恐惧摧垮了。我发疯般跑回出口,拉开密封门,门内同样空空荡荡。只有一束素馨花摆在地板上。
然后是一声巨响,机器内白光一闪,我失去了知觉。
等我醒来已是三天之后了,我躺在病床上,桌上摆着总统送的一束玫瑰花。
我心如死灰,在爆炸前我就悟到了悲剧的原因。但我为什么不早一点想到?
传真机没有问题,合而为一的传真功能也没有问题——两束花被合为一束传送过来就是明证。
传真失败的原因,是两个胡狼巳经不是一个人了。
从他们说过的几句话我已经推断出他们的人格已经异化。
胡狼B说。“我被传真过来……”他是把出口出来的胡狼认作自身,认作正统。胡狼A说“我被传真过去……”他是把人口处保存下来的胡狼认作自身,认作正统。
他们的人格既然异化;自然要在物质形态上有所体现,尽管我不知道现在物质结构上的差异究竟是什么。传真机的电脑无法把这样深刻的差异合而为一,于是引发了机器的自我毁灭。
一代英才一代狂人连同他的发明就这样烟消云散了。他被科学泯灭了人性,死得原也不亏,但为什么偏偏在他刚被爱情和人性唤醒时,才发生这样的悲剧呢。
我被内疚折磨,痛不欲生。是我害了他,如果不是我强迫他拆除那个秘密按钮,入口处的两个原件还能保存下来——但那究竟是福是祸,又有谁能说清呢。
胡狼的遗体已荡然无存,我把那束枯萎的素馨花埋在衣冠家里。
每到清明,我把一束新鲜的素馨花摆在他的墓碑前。墓碑背后铭文是我撰写的:
“超越时代的天才可能是悲剧的导演和主角。
但愿胡狼和他的发明在人类足够成熟时再得复生。”
黑匣子里的爱情
“诺亚行动”的官方发言人迈克尔博士走上半圆形的讲台,首先向我点头示意。几十架摄像机对准了他,镁光灯闪烁不停。
他身后是一个极其巨大的白色屏幕,迈克尔强抑激动宣布道:
“再过一个小时,‘诺亚方开’号星际飞船就要点火升空,人类有史以来对外层空间最伟大的探索行动就要拉开帷幕。请允许我向各位女士先生介绍一些背景资料。”
宇航中心演播厅里灯光逐渐暗淡,屏幕上投射出深邃的宇宙,随着镜头逐渐拉近,一颗颗星星飞速后掠,令我头晕目眩。等我睁开眼,镜头已定格在一颗白色的星星上。
迈克尔的声音似乎是在太空中飘浮:
“这是距地球5。9光年的蛇夫星座中的巴纳德恒星,星等9。54,天文学家已发现该星系有2颗行星。据估计,这里应该是近地太空中比较适自人类居住的地方。诺亚行动就是要实地考察这两颗行星,为宇宙移民作好前期准备。”
“该飞船上有两名乘员,保罗先生和田青小姐,或者称他们为保罗夫妇吧,因为他们马上要在这里举行婚礼。诺亚行动的重要目标之一,就是要在另一个星系上完成人类在地球上的生殖繁衍过程。所以,当他们在一千年后返回地球的,飞船上将增加一名可爱的小乘员。”
讲台上一盏小灯亮了。迈克尔的轮廓凸现在暗淡的背景上。同屏幕上浩瀚深邃的宇宙相比,人是何等渺小!
一名女记者站起来笑道:
“飞船的半旅程是500年,则果在航行过程中不终止生命的话,这名小乘客回到地球时已是500高龄了。请介绍飞船上保存生命的技术。”
迈克尔笑道:
“这正是诺亚行动得以实施的关键技术之一。科学事们已经淘汰了落后的生命冷冻法,代之以更方便更安全的‘全息码保存法’,局内人常戏称为‘黑匣子法’。
“这要从85年前的一座科学怪人胡狼博士说起——不过,请允许首先介绍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辈,她是胡狼博士的生死恋人,龚古尔文学家奖得主,一百二十岁高龄的白王雷女士!”一束柔和的灯光罩住我的轮椅,会场上爆发出波涛股的掌声。我微笑着向台下挥手致意。
啊,胡狼。
85年来,这个名字一直浸泡在爱和恨、苦涩与甜蜜的回忆中。我已经是个发白如银、行将就木的老妇了。但咀嚼着这个名字,仍能感到少女般的心跳。
这就是干百年来被人们歌颂的爱情的魔力。
近几十年来,科学家们声称他们已完全破解了爱情的奥秘。他们可以用种种精确的数学公式、电化学公式来定量地描述爱清,可以用配方复杂的仿生物制剂来随心所欲地激发爱情。我总是叹息着劝告他们:“孩子们,不要做这些无意义的工作了,你们难道不记得胡狼的教训?”
而他们总是一笑置之,对一个垂暮老人的守旧和痴呆表示宽容。
掌声静止后,迈克尔继续说道:
“85年前,胡狼博士发明了奇妙的人体传真机,可以在几秒钟内对一个人进行多切面同步扫描,把信息用无线电波发射出去。接收机按照信息指令,由一个精确的毫微装置复制出一个完全相同的新人。”
“不幸,在一次事故中胡狼博士和他的发明一块毁灭了。经过几代科学家的孜孜探索,终于重现了这种技术,还有一些小小的改进。比如,扫描得到的信息并不是用无线电资发射,而是用全层码的形式储存于全息照片中,需要复原人体时再读出。这种方法更为安全可靠。喏,就是这样的照片。”
他举起一块扑克牌大小的乳白色的胶片。大厅里一片喧嚷。尽管对这种技术大家都有所了解,不过,看到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可以压缩、凝固到这么一块方寸之地,仍不免使人感叹。
那名女记者再次站起来,笑道:
“这种生命全息码如何保行?希望它在传达1000年的旅途中不致因意外事故破损,否则我将控告你犯有疏忽杀人罪。”
记者们哄笑起来。迈克尔骄傲地指指面前一个小小的黑匣子,说道:
“请看,这就是保存胶片的盒子,它也即将成为保罗夫妇的洞房。这也是近代最先进的技术之一。黑匣子的材料是钨的单晶体,厚薄象一张薄纸,但密度极大,超过了白矮星的物质密度,其原子排列绝无任何缺陷。黑匣子密封后可以安全地抵挡任何宇宙射线。哪位先生如果有兴趣,请来试试它的重量吧!”
一名男记者走上台,他用尽全力,才勉强把黑匣子搬起来,累得满脸通红。在哄笑声中,他耸耸肩膀跳下台。
迈克尔笑道:
“我想大家对生命码保存的安全性不会再有疑问了吧。现在,”他提高了声音,“保罗先生和田青小姐的婚礼开始,我们请德高望重的白女士为他们主婚!”
乐声大起,天幕上投影出了五彩缤纷的流星雨。一对金童玉女缓缓推着我的轮椅,走到天幕之下。男人身穿笔挺的西服,英俊潇洒,目光清澈;女子身披洁白的婚纱,清丽绝欲,宛如天人。他们静静地立在我的面前。
我微笑着扮演了牧师的角色,我问保罗:
“保罗先生,你愿意娶田青小娟为妻,恩爱白头,永不分离吗?”
保罗微笑着看着新娘,彬彬有礼地答道:
“我愿意。”
“田青小组,你愿意保罗先生为夫,恩爱白头,永不分离吗?”
田青小姐抬头看看男子,低头答道:
“我愿意。”
人们欢呼起来。两人同我吻别,在花雨中,新郎搀着新娘缓缓走向右边一道金属门。在这儿他们将被扫描,储存,然后他们的本体将化为轻烟——地球法律严禁复制人体,所以生命全息码和原件绝不允许并存,生命全息码也只能使用一次,且不能复制——这使快乐中寓有几分悲壮。
但这件事有一些不对头!
作为女人同时又是一个作家,我对男女之情的感觉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