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头儿报告,给他说说这个人。等这家伙卖掉项链以后,咱们夺走他的钱,而且不止是项链钱。”
两个人走了,没注意到拉妮娅。她心脏狂跳,但身体却僵立在那儿,动弹不得,像一只刚刚发现老虎从旁边走过的小鹿。她明白了,哈桑掘出的宝藏原来是一伙强盗的赃物,那两个人就是这个盗伙的成员。这些人监视着开罗的珠宝店,想找出是谁偷走了他们掠夺得来的战利品。
拉妮娅知道,既然这条项链最后成了她的首饰,说明年轻的哈桑并没有卖掉它。她同样知道,那伙强盗不可能杀掉哈桑。但安拉的旨意绝不会是让她袖手旁观。安拉让她来到这里,正是要她充当他的工具。
拉妮娅回到年门,迈回她的时代,回到自己的宅子,在首饰盒里找出那条项链。然后,她再一次使用了年门。但她没有再从左侧迈进去,而是从右侧进入,来到二十年后的开罗。在那里,她找到已经是个老太太的年长的自己。年长的拉妮娅热情地欢迎她,老人从自己的首饰盒里拿出那条项链。接下来,两个女人作了一番排练,准备帮助年轻的哈桑。
第二天,两个强盗又来到那家珠宝店,他们还带来了第三个人。拉妮娅估计这就是他们的头儿。几个人望着哈桑将项链交给珠宝商。珠宝商正在检查项链,拉妮娅走了上去,说:“真是太巧了!珠宝商,我正想卖掉一条项链,和这一条一模一样。”她从带在身边的一个钱袋里取出她的项链。
“真是太不同寻常了。”珠宝商说,“我从没见过这么相似的两条项链。”
就在这时,年长的拉妮娅走上前来,“我看到了什么?一定是这双眼睛欺骗了我!”说着,她拿出第三条一模一样的项链,“把它卖给我的人还保证过,说它是独一无二的。事实证明他是个骗子。”
“也许你应该退还给他。”拉妮娅说。
“这要看情况了。”年长的拉妮娅说。
她问哈桑,“他付你多少钱买这条项链?”
“一千第纳尔。”早已晕头转向的哈桑说。
“哎哟!珠宝商,你愿意把这条也买下吗?”
“我现在必须重新考虑我的出价了。”珠宝商说。
哈桑和年长的拉妮娅与珠宝商讨价还价,拉妮娅后退一步,距离远近正好可以听到强盗头子痛骂另外两个强盗。“你们这两个笨蛋,”他说,“这是一条再常见不过的项链。照你们这样做,我们就要杀掉开罗一半的珠宝商人,让卫兵找上门来。”他在手下的脑袋上扇了几巴掌,带着他们离开了。
拉妮娅这才把注意力转回珠宝商,他已经不肯按原价买下哈桑的项链了。年长的拉妮娅说:“好吧,我还是尽量把它退还给卖主吧。”说完,年长的妇人走了。拉妮娅看得出来,她在面纱下露出了笑容。
拉妮娅转向哈桑,“看样子,咱们今天谁也卖不了项链了。”
“也许换个日子再说吧。”哈桑说。
“我要把我的项链带回家放好。”拉妮娅说,“愿意陪我一起去吗?”
哈桑同意了,陪着拉妮娅来到她租下的房子。她邀请他进屋,请他饮酒。两人都有些醉意以后,她领着他走进卧室。她用厚窗帘遮住窗子,吹灭所有烛火,让房间里黑得像浓重的夜色。直到这时,她才摘下面纱,将他领上了她的床。
这一刻拉妮娅期待已久,她盼望着得到预料中的欢愉。但她吃惊地发现,哈桑的动作竟然十分笨拙。她清楚地记得他们俩结婚那一夜:他是那么自信,他的抚摸让她忘了呼吸。她知道,再过不久,哈桑就会头一次见到年轻的拉妮娅。有那么一会儿,她迷惑不解:这个笨手笨脚的毛头小伙子怎么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发生这么大的变化。当然,没过多久她就明白过来。答案显而易见。
于是,接下来的每个下午,拉妮娅都和哈桑在她租的房子里幽会,向他传授爱的技艺,由此充分证明了那句老话:女人是安拉最神奇的造物。她告诉他:“给予对方的欢愉越多,你得到的欢愉就越多。”拉妮娅不由得心里偷笑:她这句话真是半点不假,千真万确。没过多久,他便掌握了这种技艺,表现出了她记忆中的那种本领。她也从中得到了极大的乐趣,比她身为年轻女人时得到的享受更多。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到了分别的那一天。拉妮娅告诉年轻的哈桑,她要离开了。他很明白事理,没有追问她的理由,只问他们今后能不能再见面。她温和地告诉他,不。接下来,她把家具卖给房东,从年门返回她那个时代的开罗。
年长的哈桑从大马士革回来时,拉妮娅在家里等着他。她热烈地欢迎他,但没有向他透露自己的秘密。
巴沙拉特说完以后,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他说:“我看得出来,这个故事打动了您。其他故事都没有激起您这么大的兴趣。”
“你说得不错。”我承认道,“这个故事让我发现,虽说过去无法改变,回到过去时,你仍旧可以遇到出乎意料的事件。”
“是这样。我说过,在这方面,未来和过去没有区别。您现在明白我的意思了吗?二者都是我们无法改变的,但我们可以更深入地理解它们。”
“是的,我明白了。你打开了我的双眼。现在,我希望能够使用这座年门。我该付你多少钱?”
他摇了摇手。“我并不出售‘门’这种路径。”他说,“安拉按照自己的心愿指引人们来到我的店铺,我只是执行他旨意的工具。能成为他的工具,我已经十分满足了。”
换了旁人,我一定会把这些话看成讨价还价的伎俩。但听巴沙拉特说了那么多以后,我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您的慷慨之心正如您渊博的学识,两者都是无可衡量的。”说着,我向他躬身致意,“如果您今后有机会让一个织料商人为您效劳的话,请一定通知我。”
“谢谢您。让我们谈谈您的旅行吧。在您访问二十年后的巴格达之前,还有些事情需要讨论。”
“我不想访问未来,”我告诉他,“我想去的是另一个方向,重回我年轻时的时代。”
“啊,真是太抱歉了。这扇门无法把您带回二十年前的过去。您看,它是我一周前刚刚制作完毕的。二十年前,这里并不存在这一扇门,所以您无法穿过它迈回现在。”
我实在太沮丧了,说话时一定难过得像个被人遗弃的小该子。我说:“如果朝那个方向走,这扇门能把我带到多久以前的过去?”我转到门洞的另一侧,面向我刚才站立的方向。
巴沙拉特也转过来,站在我身旁。穿过门洞望去,里面的景象和门洞外面完全一样。巴沙拉特伸出手臂,穿过门洞。手臂停在空中,好像遇到了一堵看不见的墙。我更仔细地望过去,这才注意到桌上放着一盏铜灯。灯焰没有半点闪烁,一动不动,仿佛固定在那里。门洞里面的房间好像嵌在最透明的琥珀里一般,没有任何动静。
“您现在看到的是这个房间上个星期的样子。”巴沙拉特说,“再过大约二十年,这扇门的左侧才能进入,人们可以从这一侧进去,访问他们的过去。或者,”他领着我回到他最初展示给我看的那一侧,“我们也可以现在就从右侧进入,去访问未来。但这扇门恐怕无法让您回到您的青年时代。”
“您在开罗的那扇门呢?”我问。
他点点头,“那扇门还在那里,现在是我的儿子负责那边的店铺。”
“我可以先去开罗,用那扇门回到二十年前的开罗,从那儿一路旅行,来到巴格达。对吗?”
“对,那样的旅行是可行的,如果这是您的愿望的话。”
“这是我的愿望。”我说,“您能告诉我到了开罗后怎么才能找到您的店铺吗?”
“有些事我们必须先谈谈。”巴拉沙特说,“我不会询问您的目的,我会等待,直到您愿意告诉我的那一天。但我必须提醒您:已经发生的事是无法改变的。”
“我知道。”我说。
“所以,过去降临在您身上的不幸,您是无法避开的。无论安拉赐予您的是什么,您只能接受下来。”
“这一生中,我每天都在提醒自己别忘了这句话。”
“这样的话,我很荣幸尽我所能协助您。”他说。
他拿出纸笔和墨水,开始书写。“我会为您写一封信,或许有助于您的旅途。”他把信折好,在页边滴了些熔化的蜡,用他的戒指在上面按下印记。“您到开罗以后,把它交给我儿子,他就会让您进入在开罗的年门。”
像我这样的商人自然惯于用华丽的词藻表达谢意。但我从来没有像感谢巴沙拉特那样言语丰赡,感情激动,而且每一个字都是发自内心深处。他指点我到开罗后怎么找到他的店铺,我则向他保证,回来以后一定源源本本地把一切都告诉他。我正打算告辞,突然想起一件事。“您在这里的这扇门通向未来,也就是说,您确切地知道,至少今后二十年内,您和这家店会一直在这儿,屹立不倒。”
“不错,是这样。”巴沙拉特说。
我正想问他是不是见过他年长的自己,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如果回答是“不”,那当然是因为他年长的自己已经不在人世了。那样的话,我实际上就是在问他是不是知道自己的死期。这样一个不问目的便施恩于我的人,我有什么资格向他提出这种问题呢?从他的表情上,我看出他知道了我打算问什么,于是我低下头,向他谦恭地表示敬意。他点了点头,接受了我的致歉。我这才回到家中,安排旅行事宜。
商队两个月后才抵达开罗。这段时间里,盘踞在我心中的是什么事?陛下,我这就向您禀报我没有告诉巴拉沙特的事情。我从前结过婚,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娶的是一个名叫纳吉娅的女子。她的身姿像柳枝一样轻盈,脸庞像月亮一般可爱,她的善良和温柔更是俘虏了我的心。结婚的时候,我刚刚开始做买卖,生活虽不富裕,但也没什么欠缺。
结婚一年后,我准备启程去巴士拉见一个贩奴船长。我找到了一个好机会,可以靠贩卖奴隶赚一笔钱。但纳吉娅不同意。我提醒她,拥有奴隶并不犯法,只要善待他们就行。但她说,我不可能知道我的买家会怎么对待他们的奴隶,所以应该只贩卖货物,而不是人。
我离家远行的那天早晨,纳吉娅和我大吵了一架。我对她恶语相加。一想起那些话就让我羞愧不已,所以恳请陛下原谅我不在此重复了。我怒气冲冲地上路,从此再也没见过她。我走后一些日子,一座清真寺的墙壁倒塌下来,她受了很重的伤。她被送到大清真寺,但那里的大夫也救不了她。不久以后,她死了。我直到一个星期后返程回家才知道她的死讯。我感到仿佛是我用自己的双手杀死了她。
地狱的煎熬比得上我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所经受的折磨吗?这个问题,我只差一点就有了答案,因为内疚之心险些让我丧命。我敢说,我受到的折磨正是来自地狱。悲痛像冥世的烈焰,灼烧着我的身体,却并没有灼伤我的肌肤,只让我的心痛苦不已,再也经不起任何打击。
痛悼亡者的时期终于过去了,我觉得自己像被掏空了一般,只剩下一个皮囊,里面空无一物。我释放了买来的奴隶,成了一个织料商人。过了一些年,我成了富翁,但一直没有再次结婚。有些和我做买卖的生意人想把自己的姐妹或是女儿嫁给我,他们说,女人的爱情会让你忘记你的痛苦。也许他们说得对,但它无法让你忘记你给予别人的痛苦。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我想象自己与另一个女人结婚的情景,我都会记起最后一次与纳吉娅相处时她眼中的痛楚。于是,我的心对其他女人关闭了。
我把这件往事告诉了一位毛拉。忏悔和赎罪可以抹掉过去的罪孽,这句话就是他说的。我努力忏悔,尽力赎罪。二十年来,我一直是个正直的人,按时祈祷斋戒,向比我不幸的人布施,还去麦加朝圣。但愧疚之情仍旧缠着我不放。安拉是仁慈的,这是我自己的失败。
即使巴沙拉特问我,我还是不会把我期望达到的目的告诉他。他讲述的故事说得很清楚,那些我明知已经发生的事,我是无法改变的。当时,没有人阻止年轻的我,让我不要在和纳吉娅的最后一次交谈中大吵大闹。但哈桑的一生经历中还暗藏了拉妮娅的一个故事,而哈桑本人并不知道。这一点让我看到了一线希望:或许,当那个年轻的我外出做买卖时,我可以做些什么。
当时或许出了什么差错,我的纳吉娅并没有死,而是幸存下来。存在这种可能吗?在我出门经商期间,或许是另一个女人被尸布包裹着葬在墓地。也许我可以救出纳吉娅,带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