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斜着疾驰而来的时候,摆锤体积仿佛惊人地增大。来势凶猛,几乎就要砸在她的脸上。她紧张得透不过气来。
当摆锤再次离她而去的时候,她失望地说:“我畏缩了。”
“仅仅那么微不足道的一点点。”
“不,我畏缩了。”
“你充满信心。你相信科学。只有沧海一粟那么一小点的犹豫,或者说怀疑,不信任。”
“不,不是你说的那样。这只是上百万年的思考对抗上亿年的本能。这就是为什么你的职业那么容易,而我的事业为什么这么难,其根源所在。”
“就此而言,我的工作和你的工作是完全一样的。轮到我了。”卓思说着,在摆锤沿着运动轨迹达到最高点时,吱吱嘎嘎地抓住摆锤。
“我们可不是在这里测试你对能量守恒的信念。”
卓思笑了笑,正打算认认真真地试验一下。
“你们在下面干什么呢?”有一个声音问道。
“没处闹腾,跑到这儿发疯?”博物馆执勤警卫人员进行闭馆前的例行检查,看看有没有尚未离馆的参观者。想不到在一个洞穴般的建筑里,平时绝少游人的幽深处,碰上这样一男一女,一个从上而下的单摆,一个向下凹陷的深坑。
“啊,没什么事,长官,”卓思充满趣味地说,“我们只是测试一下自己的宗教信仰。”
“这是斯密森博物馆,是研究院,是科学学会,不是你们胡闹的地方。”这个警卫回答,“这是文明的场所。”
卓思和爱丽哈哈大笑,竭力把摆锤稳定在静止的位置,沿着斜坡爬上地面。
“按照‘第一修正案’①,这是允许的。”爱丽说。
“可是还有‘第一戒律’②。”警卫回答。
【① 美国宪法“第一修正案1791”确立了美国宪政最基本的信念,以及新闻、言论等多项自由权利。】
【② 基督教十戒之一,见《圣经·旧约全书·出埃及记》。】
爱丽穿上鞋,挎上手包,高昂着头,与卓思和警卫一起走出圆形大厅。他们没有说出自己是谁,警卫也没有辨认出他们的身份,他们好说歹说,才没有被拘留。可是在此后走出博物馆的一路上,身穿制服的人组成的方队护送着(其实是押送着)他们,生怕爱丽和卓思瞅个空子,又溜到蒸汽笛风琴那里,去追寻有没有捉摸不定的上帝。
街道上已经空无一人。他们沿着林荫大道相互无言地走下去。夜空非常晴朗,爱丽辨认出了斜挂在天边的天琴座。
“其中最亮的那一颗,就是织女星。”爱丽说。
卓思长时间地注视着那颗星星,最后说了一句:“解码工作是一项辉煌的成就。”
“喔,哪儿的话。只不过是平凡小事。对于先进的文明来说,这只是他们能够想到的最容易传递的消息。如果我们连这样的事都解释不清,那可真是太丢人现眼了。”
“我注意到,你并不把那些赞扬的话十分当真。不,不过不像你说的,实际上,这是一项足以改变未来的重大发现。无论如何,这是我们对未来的期望。就像使用火,就像学会书写,就像学会农业耕作一样。或者说,就像天使报喜圣母领报根据耶稣降生在12月25日,倒回去推算,确定3月25日为圣母领报节。这是天主教的一个重要宗教节日‘世界各地都有圣母领报大教堂’一样。”
卓思再次注视着织女星。
“如果你能在那台机器上取得一个席位,如果你能够乘坐它到达大消息发送者那里,你设想一下你能看到什么?
“物种演化是一个随机过程。可能性简直太多了,无法做出合理的预测,难以猜想到,在其它环境下,生命究竟会演化成什么形态。假如你能看到生命起源之前的地球,当时,你能猜想得到将来会有知了(蝉)吗?猜到会有长颈鹿吗?
“我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我猜你准是以为我在编造一些材料。好多东西只是从书本上看来的,或者从祈祷的人那里听来的。其实都不是。这是来自我本人自己的直接经验。再也没有什么比这事更为清楚明白直截了当的了。我曾面对面地见到过上帝。”
毫无疑问,他对于自己所说的深信不疑。
“那么你说吧。”
所以,他就从头至尾讲述了他所亲历的过程。
“好了,那么,”爱丽最终说了,“从临床上讲,你已经死了,然后你又复活了,而且你清楚记得通过黑暗见到光明苏醒过来。你看到过一个光芒四射的人的形象,你认为那就是上帝。可是在经验中没有任何一点东西告诉过你,这个光芒四射的形象创造了宇宙,或者制定了道德的戒律。这样的经验就是如此的一个经验而已。你为此受到深深的感动,绝对没有疑问。可是这完全能做出其它的解释。”
“试举一例?”
“比如说,就像婴儿诞生一样。婴儿诞生的过程就是穿过一个长长的黑暗通道见到光明苏醒过来。请不要忘记,那是多么的明亮和辉煌——婴儿在黑暗中度过了九个月。诞生,使她第一次见到了光明。请想象一下,那是多么的震撼和令人敬畏,想象一下,第一次见到了光明,第一次见到了色彩,第一次见到了阴影,第一次分辨出明暗,或者第一次看到了人的面孔——这副面孔,或许事先已经编排好了程序,当你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能够辨认出来。也许,当你就要死去的时刻,一瞬间,你的生命里程表又被倒拨回去,重新置于零点。明白吗,我倒不是一定要坚持这个说法就是千真万确。这只不过是很多种可能的解释之中的一个。我的意思在于提示你,对于你自己的经验,自己的想法有可能是一种误解。”
“你并没有看到过我所看到的那些景象。”
卓思再次仰望天空,注视着织女星蓝白色闪烁的寒光,然后转身对爱丽说。
“按照你的宇宙观,你是否感受过……迷失方向?如果没有上帝的话,你如何知道应该做什么?怎样去做?只是遵守物理定律或自然法则?再不就是,听任自己深陷其中而不能自拔?”
“你不是担心迷失方向,帕尔默。你是担心所创造出的宇宙没有被放到中心位置,不合乎理性。在我的宇宙中,有大量的规律和秩序。万有引力、电磁场理论、量子力学、大一统理论,它们都包含有很多定律。至于说到行为,说到怎样去做,作为一个物种,为什么我们不能设想出我们最感兴趣的那些东西?”
“我可以肯定,在这个世界上必然有热心而高尚的认识,我总是认为在人们的心中存在着善良的愿望。可是如果没有上帝的爱,人们会做得多么残酷与暴虐?”
“就算有了上帝的爱,残酷与暴虐就能减少吗?萨沃那柔拉①1481年被派往佛罗伦萨,在圣马可修道院任牧职。他在讲道中,批评教会的弊端与腐败,揭露佛罗伦萨美第奇家族的残暴统治和富人的贪婪无耻。被判为异教徒,被绑在佛罗伦萨西尼约里亚广场的树桩上烧死。和托奎麻达托奎麻达(1420~1498),西班牙巴塞罗那宗教审判所的第一任大法官,人称地狱之王,是残暴、顽固、绝不宽容和宗教狂热的典型。残酷镇压吉卜赛人,在他任职的十年间(1487~1497),被判火刑的约两千人。都接收了上帝的爱,或者至少他们这样说。可是,一个死于宗教的火刑,一个借助宗教审判将大约两千人送上火刑柱。你的宗教把所有的人都当成儿童,认为需要有一个恐怖的幽灵,来震慑他们,让他们规规矩矩老老实实,你希望所有的人都相信上帝,从而他们就会遵守法令与戒律。你所能采取的唯一手段就是:一支严格的世俗警察势力,无论警察遗漏或忽略了什么,统统由洞察一切的上帝加以监督和惩罚。你丝毫也不付出代价,出卖了人世间的平民百姓。
【① 萨沃那柔拉(1452~1498),意大利基督教传教士、改革家和殉道者。初学文科,后转学医,1475年放弃医学,成为多明我会的基督徒。】
“帕尔默,你以为,由于我没有你那样的宗教体验,所以就不能感受你的神明之庄严与伟大。其实,你的讲述恰恰起了相反的作用,我听了之后,反而让我感到,你所讲述的神,简直太渺小了!蕞尔之地的一个小小行星,短短的几千年时间——太难以引起人们重视的一个小神仙,哪里够资格做一位宇宙的创造者。”
“你把我与其他的某些传道士混为一谈。那次见面所在的博物馆是属于兰金兄弟的领地。我准备接受一个几十亿年古老的宇宙。我只是说,科学家们也并没有对其做出证明。”
“可是我要告诉你,你不懂现有的证据。如果这些历来认为是智慧的东西,这些宗教的。真理。只不过是一个谎言,怎么能使民众从中得到恩惠呢?当你真的相信民众是成熟的人,你就会宣扬另外一种不同的教义。”
短短的一阵沉默,只有清脆的脚步声在回响。
“如果我的话过于难听和刺耳,请你原谅,”爱丽说,“我总是控制不住,时不时地就会言辞过激。”
“我给你一个回话,阿洛维博士,今天晚上,我会认真仔细地考虑考虑你所说的话。因为,你提出了很多问题,是我必须设法回答的。可是现在,我按照你同样的精神和态度,问你几个问题,可以吗?”
爱丽点头答应,卓思继续说:“想一想,意识会是什么,就在这一瞬间的意识会是什么。难道就是那么几十亿个细小的原子在那里不停地扭动?而且除了生物学的机制以外,从科学中,儿童所能学习到的,爱究竟是什么?这里可以——”
突然,爱丽的传呼机,嘀嘀响了。可能是她一直等待的,坎,发来的消息。当然盼着是好消息。她看了一眼液晶所显示的符号和数码:是坎的办公室号码。附近没有公用电话,可是很快就能招呼一辆出租车。
“对不起,我必须马上回去,”爱丽满含歉意地说,“很高兴,能与你交谈,对于你的问题我也要认真地考虑……你还想再提一个问题?”
“是的。在科学上有些什么箴言、戒律和规则,防止科学家从事罪恶的活动?”
第十五章 紧定铒销
谁在星空之下建造,太悠久,太漫长。
——爱德华·扬①《夜思》。
这地球,要什么,有什么,
不管它多么近,
我不打算向其它星座要什么,
它们那里也是自由自在,
它们那里也是要什么,有什么。
——沃尔特·惠特曼②《草叶集》,“开放大道之歌”(1855)。
【① 爱德华·扬(1683~1765),英国诗人、剧作家、文学评论家。】
【②沃尔特·惠特曼(1819~1892),美国诗人。】
这是一场长达数年的科学技术梦想,同时是一场外交谈判的噩梦,可是终于说服和协调了各个方面,同意建造这台机器。
对于如何命名这台机器,各个方面提出了各式各样的新名词,工程项目的名称让人联想到很多古代的神话。可是从一开始,人们一直就简单称呼它为大机器,因此“大机器”就成了正式的官方称谓。后续的复杂而细致的国际谈判被西方的专栏作家描述为“大机器政治”。
当可靠的总体预算首次出笼,连实力最为巨大的宇宙航行企业集团都为之瞠目结舌。最终结果是需要几年的时间,每年拿出五千亿美元,大致是整个星球上总的军费预算——核武器和常规武器——的三分之一。
人们产生了一种恐惧,建造大机器将要摧毁世界的经济。
伦敦《经济学家》杂志不禁发问:“这是不是来自织女星的一场经济战?”
《纽约时报》(1851年创刊)的日常标题,其离奇程度,比起十多年前已经关闭的故意耸人听闻狗扯羊皮的八卦小报《国民问讯》③,有过之而无不及。
【③ 《国民问讯》已于2005年复刊。——译注】
通过原始记录的查证,没有任何的灵媒、巫师、水晶球占卜、先知、预言家,没有哪个算命打卦、求签问卜的,没有任何自称有预见能力的人、没有占星术士、没有测字算命的人、没有数字神秘精算家,甚至也没有年终撰稿人,预见到“未来一年”将会出现大消息或者大机器——更不要说织女星、素数、阿道夫·希特勒、奥林匹克以及其它等等的事件。
话又说回来了,放马后炮的事后诸葛亮却不少,他们说什么,其实他们早已清楚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