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要是我早知道该怎么办就好了!”维琳诺莉叫唤了一声,突然放声痛哭起来。
这时,两个出生于不同世纪的女人,两个在记忆中全闪现过祖先的生活场景的女人,都恢复了自己的面目和性格。她们看到,阿文诺莉祖母,阿尔谢厄,老彼捷尔·金·卡切……和他的儿子彼嘉正沿着小径走来。
维琳诺莉脸上泛起红晕,她探询地瞥视了一下维琳娜。
“彼嘉是属于使我感到亲切的这一类型的人,”维琳娜平静地说,“我希望能为这些亲切的人演奏钢琴,一如当年……那一个难以忘怀的年代。我应该知道,现在的人们是不是会接受我的演奏。”
维琳诺莉想尽力使自己举止安详。
阿尔谢尼吻了一下维琳娜和维琳诺莉。
阿文诺莉祖母身材瘦削,心情开朗,精神健旺。她在自己的孙女儿和年青的姐姐面前使劲儿挺直腰杆。
大伙儿顺台阶上了露台。阿尔谢尼掀动电钮,一道墙壁腾空而起——放置着钢琴的房间打开了。
维琳娜坐到钢琴前。
“我是来自久远年代的人了,但是,我给你们演奏的则是更加久远年代的作曲家的作品,”她说,“我觉得,通过音乐表达出来的感情是不会衰老的,当然,如果我能表达得出来的话。你们得告诉我,我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物理学家们接纳我进入了这一学科的大家庭。音乐欣赏家们能够接受我吗?”
她弹了起来,象当年音乐竞赛会上那样弹奏着……那时,她在默送阿尔谢尼进入星际航行,她理解了,阿尔谢尼回避自己,是由于诚挚忘我的爱恋。现在,他就在这里,在身边……于是,她的乐曲满含着由衷的欢快,是那样的流畅,就象在最后一轮的竞赛会上……她演奏了贝多芬、肖邦、拉赫马尼诺夫的乐章。
当她的双手离开琴键,停息下来之后,大伙儿默默地坐着。
过了好一刻,金·卡切老人说道:“再没有比把幸福带给众人更加崇高、更加美好的了。”
“这是贝多芬的话!”维琳诺莉神采焕发地高声说,然后拉着彼嘉·金·卡切的一只手,领他走进花园。“我把阿奴什卡的事情全都告诉你,你就会懂了。”她对他说。
于是,她详细地叙述着阿奴什卡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她的身上。他们的心情在音乐的触发之下,似乎摈弃了一切人间的芜杂,显得更加净化了。他们漫步在林间,走向了田野,田野的边沿显现出工厂的厂房。两个人全沉浸在幸福中。
这,大概,是对维琳娜音乐才能的崇高的评价。
三、安诺和安娜
维琳娜随手带上露台的小门,沿着小径,从自己心爱的那株云杉旁边跑过。田野那边,浓郁苍翠的树木把自己绿色枝条在小河上空拂动。阳光下,工厂的玻璃窗闪烁着耀眼的光亮。
富有弹性的步伐,均匀的呼吸,以及并非由于奔跑而慌乱蹦跳的心脏。
到了树林里。
多么喜爱在这里休憩呀,三个人一起,那时,有阿尔谢尼,有维琳诺莉!维琳诺莉能够在道路的边沿也采摘到蘑菇。阿尔谢尼逗乐地抱怨眼科专家。怪他们摘掉他的眼镜仍然没有能治好他的眼睛,因为他连象蘑菇这类迷人的玩意儿也看不见,娜维娜微微笑着,维琳诺莉幸福地哈哈大笑,正象她的阿奴什卡当年一样,只要有个由头使欢快地大笑起来……
可是此刻,维琳诺莉在生命研究所罗登柯院士那里,处于垂危的状态……
现代人认为住在地球的表面比较好,认为步行有益于身心,可是维琳娜直想快飞——如果她此刻有一双特艾勒的翅膀的话——阿尔谢尼已经把这段故事讲给她听过。讲故事的先生这一刻正留在屋子里照看出生三个月的婴儿小安诺,而维琳娜……
终于,来到地铁地面站,列车在刹车的同时升向地面。得沿着月台步行上车,那颗心尽是一个劲地乱跳……耀眼的鲜蓝色列车停稳了,车厢门徐徐开启:左上右下。
维琳娜跳进车厢,依次坐进软椅。列车立即顺着斜坡奔驰,不停地增速.一种不可遏制的加速力把维琳娜轻轻地推向椅背,使她不由想到星际航船上的增速运行。
速度一减缓,维琳娜不觉向前一倾,坐椅立即自动转了半圈。现在由制动引起的这种冲力,再次使维琳娜轻轻地靠上了椅背……她觉得这列车时常可恶地升向地面,而且停在站头,浪费掉珍贵的每一秒时间。
维琳娜喜爱老式的高吊单轨铁路,想起了当年在车窗外倏忽闪过的森林和树丛……此刻,车厢里连个窗子也没有!维琳诺莉可连过去的铁路也没有见到过,如果不算阿奴什卡乘坐过的那些火车的话。唉,维琳诺莉,维琳诺莉!
一刻钟之前,鬓发如银的罗登柯院士从“远控窗”里拜访了她跟阿尔谢尼的住处。他竭力装出安详的神色,但是他那双善良的失去光泽的眼睛却老是瞅着旁边。他说,现在,几乎没有妇女会因分娩而死亡,但是……只剩下一个肾的未来的母亲,情况会是严重的。所以,已准备了代替肾功能的机器。一切都会好的!……
可能,维琳娜很懂得这些话的意思。“远控窗”能使维琳娜如同置身在生命研究所里,就象在维琳诺莉身旁。但是,维琳娜无法抑制自己的下述愿望:要真正地在那里,在自己“妹妹”的身边。
终于,到了莫斯科!
街上行人给奔跑中的维琳娜让开了路,同情地望着她的背影。
终于,她换了一口气,站到了熟悉的生命研究所的台阶前。
竖立着一排正方形石柱的前厅,很有点古风。
喏,正好里巧得很,彼嘉也到了这里!当然应该这样。他也控制不住自己,就跟维琳娜一样,奔到这里来了,奔到生命研究所来了。这里有地球上最重要的实验——不同世界的两个生物的共生体的参加者。
一位老年妇女到前厅来接待维琳娜和彼嘉,她又高又直,身子毕挺,因而显得有些严厉。
老妇人请他们稍待,自己去向院士通报。
“好象,我记得她正是那个年青的娜塔莎,”维琳娜沉吟着。
维琳娜的这位苍老了的同代人回转到前厅,说,等查房一结束,院士要亲自来接待他们。
“他要我转告三位,”老妇人说,“只要科学和人力所能做到的一切,都一定去做。”
彼嘉和维琳娜忐忑不安地对看了一下,他们尽力不让满腔的激动表露出来。
两个人默默地站着。然后,彼嘉说:“维琳诺莉说过,再没有比孩子更美妙动人的了。”
“我只要一想到那个星球就害怕,在那个星球上任何人都没有生育的权利。”
“其实,不久之前人类也有过这样的学者,他们断言,人类的身体构成的洪水即将造成地球的毁灭性灾难。”
维琳娜耸了耸肩膀:“恶劣的比喻!肮脏的形容!……”
“至于说到孩子,未来本是属于他们的。”
“未来有许多发展的道路——既包括冰冻的陆洲,也包括飞向宇宙……全球最高学术会议很快地选定这两个方案。”
“我跟维琳诺莉在这个问题上意见已经一致了。不过,新出生的下一代当中,谁留在新大陆上?谁飞向地外星球去呢?”
“对。谁去呢?”维琳娜说。
他们议论的是有关几十亿人的事,可是悬在心头的只是一个维琳诺莉。她正该赋予一个新生物以生命。终于,那位老妇人出现在正方形石柱的后面,向他们做了个手势。
她领着来客穿过长长的走廊,进入花园,园子里飘逸着混和在朽木腐草的霉味中的晚开的花香。
他们走向装有玻璃长窗的露台。老院士脸色严峻庄重地站在门坎上,轻风拂动着他的髯须,他默然地用手势请彼嘉一个人随着他进入室内,让维琳娜留在露台上。她透过玻璃门瞥视了一下熟悉的办公室。书籍,成排的颅骨,还有伟大学者的肖像:达尔文、谢琴诺夫、巴甫洛夫以及稍后的彼捷尔·金·卡切、沙尔略·德·格劳特和符拉德仑·梅列尼柯夫。
院士把彼嘉领到窗前:“过去的遥远的年代里,时常会向做丈夫的提出下列问题,保全哪个的性命——保母亲还是保婴儿?现在这样的问题基本上失去意义。但是不能排除,您妻子在一段时间将由人工器官替代肾脏的功能,也可能,还得替代心脏。我们很担心她的心脏。拿出点丈夫气概来。顺便说一下,您父亲正通过‘远控窗’找您。”
于是,院士回身看了一下露台,维琳娜仍旧站在露台上,院士便快步走出办公室。
老工程师金·卡切正站在大洋岸畔。他身躯松软虚胖,岁月的重负压驼了他的背。此刻,老人沉思着凝望眼前。
大洋也同样,不会永存。人们会用冰冻法来取消它。所以更何况人的自身了。又何必在无法避免的死亡的前夕鲁莽从事呢?
大洋生活着、跃动着。工程师本人也活着,那颗心在正苍老衰颓的躯体内跃动着。
但是,大洋必然会被冻结起来的,而在这之前很快便要冻结的是,失去了原有弹性、勉强地给疲惫的心脏供应血液的动脉。
近来,老金·卡切常常想到自己的死亡。心脏及其他多种疾病使他痛苦,如果他当年的生活象现代人一样,这些疾病原是可以避免的。但是,他不可能不是当年的自己。
从气质和习惯来说,他是属于过去年代的人。他赞成以车代步,尽一切可能逃避工间操,习惯于熬夜,由于常常沉迷在工作中,很少考虑自己的健康。
可能,七十五年的时光中,他干得不算少了……冰冻堤坝改变了大陆的界限。他刚驱车前往旧日大海的干涸海底,观赏过“自己”的沿海垸田,田野上刚刚进行栽作,但是不久便要中止,郊外的房屋群已经开始营建,正在播种城市呢!为什么需要农业耕作?当年的善良的荷兰人知道,现在是大量使用“食品制造机”了……可是,老彼捷尔·金·卡切进了食堂总是挑自然产品烹制的食物。尽管实际上他并不能把它们跟合成食品加以区别。
大洋的浪涛拍打着金·卡切脚下“绿色的”冰块垒建的堤坝。老工程师感到嘴唇上有股咸涩味。他回头一看,看到过去的沙滩上逶迤流淌着一道运河,河水流进冰冻堤坝旁边的水池里,从这里汇集后,流经水闸进入大洋。
“这一切之所以能够实现,应该归功于一直被埋没了的真空能源……我的能源则是来自对工程师的事业的迷恋。”金·卡切老人自尊自重地思索着。
生命——也就是成功和失败的交替。金·卡切真挚地奋不顾身地致力于自已的事业。看来,他生命的历程算是漫长的了,但是,也如短暂的梦境一般倏忽闪过。他父亲的友人、俄国老院士罗登柯在冬眠中凝冻过一段时光,苏醒时和入眠时一模一样,可是金·卡切在自己的“艰难的梦”中耗尽了精力。如果在遥远的艾当诺星上,他就会被送上陆洲,装配成机器,置换成预制的肺、心、肾、肝、胃……但是,他并不是生活在艾当诺星上,而是生活在地球上,所以他将从生活的舞台上走开,他看不到自己和儿子以及那位日本人朝思暮想的新大陆的出现。
他的一生是在正直的世纪中度过的,他跟同代人一道为人类的未来操劳一生。眼看着,他将要把这个未来让给别人。为什么?这个刺心的、在过去显得有些难以出口的问题,竞然成为无法摆脱的习惯性的问题了,就象那阵发性的心绞痛一样。
他的父亲是位伟大的学者,他指导人们催醒祖先的记忆,甚至使人们能够经历祖先的生活……
后代们!复活在后代人之中!伟大的生理学家能够有这样的权利。可是,他的儿子,冰冻堤坝的建设者有此需要吗?
老金·卡切害怕以这样的问题自问。
他觉得,自己对儿子的婚事正是赋予这样的意义的。儿子和维琳诺莉的后裔的出现,他认为是自己学者的父亲在又一代人身上得到第二次生命。可能,老金·卡切的灵魂深处已经形成一种信念,他自己将在未来的岁月中通过孙辈的年轻的眼睛看到崭新的世界。
他得知维琳诺莉和未出世的幼婴处在危厄之中,维琳诺莉正在生命研究所就治之后,便不断用显像电话和罗登柯院士联系。金·卡切一个劲儿提问题,其他什么话也不说。当然,他的眼睛在屏幕上说着话。
可能,老院士十分懂得这种语言……
院士的一位身材壮实的女助手把维琳娜领进办公室。朗斯卡娅·拉托娃伫立在窗前,痴痴地望着在苍碧郁结的云杉树丛映衬下一株白得出奇的桦树。可是,她眼梢里瞥见彼嘉走向“远控窗”前,拨动号码电钮。于是,屏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