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鲍利斯,我常说,一个人的大脑只有其体积的百分之四在从事有益的活动。很应该把你和微型动物一道儿研究一番。”
“对你,是可以不必研究了。因为你全部脑储备都耗费在‘楔形文字’式的俏皮话上了。”
“回去之后要研究的事物多着哩!”卡拉通叹息一声:“我们的那个失误也就有法子补救了。那次,我们临近了灶神星,观察到上面的废墟,可就没有想到要从宇宙的角度去分析它,去探测一下过去的星球居民的身材。我们仅仅考虑把这个星球的自我毁灭的教训告诉人们。”
“真难相信;文明导致毁灭。难道说,文明的同义词就是你死我活吗,亲爱的指令长?”
“文明,文明!”洛夫斯基激奋异常地说道,“文明社会的果实,野蛮人照样可以享用!”
“亲爱的鲍利斯,你为什么要谈到野蛮人?”洛夫斯基眼睛里有种病态的闪光。
“难道例证还少码?可以想一想希特勒法西斯,这并不是久远的历史。人会比野兽更加凶残,狮子和老虎也不会消灭整座森林里的全部牲畜,也不虐待俘虏。历史研究、文学艺术、剧场影院——所有这些行当都暴露无遗地揭示出有一种隐匿着野性的人。所以,我才兴高采烈地跟你们一道‘远飞’。”
“原来——是这回事!”罗曼·华西里耶维奇拖长了的音调里有种苦恼。
“荒唐的宣传,诡秘的组织、盲目的对领袖人物的祟拜,不止一次地使得不同时代、不同国家中,不仅是在部分破产者中,而是在大部分爱劳动、有教养的人们中唤醒了一种野性。这些人事后回想起来,常常觉得羞愧。”洛夫斯基情绪更加激昂,最后他用一种歇斯底里病患者的腔调,叫唤着;“所以,我跟你们一道儿飞!”
拉托夫摇摇头:“活到老,学到老!”指令长不由暗想:“应该承认,我挑选航天人员的方法不对!”
“你们会说,这是一百年前的往事了。我的回答是,人的变化极其缓慢。远在法老时代的人们和我们当代人,甚至也基本相象。”
“我的话题又回到时间反常之类的事上来了,”柯斯嘉·兹汪采夫说,“你,鲍利斯,是落到现代社会中来的古人。”
“不!”鲍利斯叫道,“我不需要古老的岁月,我怕它!我怕炸弹、流血,我怕历史车轮的荒诞的倒转。就说大洋对岸的那场国内战争,有什么价值?”
“战争早结束了。”阿勒贝尔达·罗斯·路易利说,“联合世界规定战争是非法行为。地球上每个人都应战胜自己的野性。”
“鲍利斯的主张——普遍适用。”柯斯嘉说。
夏娃立起身,两手搁到脑后。
“在这个微型世界上的最后时刻,我真想做一做原始人,去沿着盖雅星上的原始森林走走。”
洛夫斯基也站起身来。柯斯嘉用不以为然的眼光目送着他。
篝火映照下,女运动员清瘦颀长的身影投射到飞碟的银色舱壁上。她没有戴头盔,但是穿着密闭飞行衣,背后斜支出一根金属天线杆。
鲍利斯和夏娃紧靠着飞碟并肩漫步。库尔德娃诺夫斯卡娅的个子比洛夫斯基稍高一些,这就使后者有些不悦。簧火的光焰只照亮了周围的草地。远处的地平线沉没在黑暗中,所以草原显得格外深远。
“夏娃。”洛夫斯基碰碰姑娘的手,唤了一声。
“什么事?”夏娃问着,手一缩。
“别这样!”洛夫斯基激动地嘀咕着,“我要跟您十分认真地谈一次。”
“该谈些什么呢?在盖雅星上的最后的这个夜晚。”
“要谈的是,这不该是最后一个夜晚。”
“什么意思?”
“刚才,不正是您说出了我日盼夜想的愿望吗?您决非偶然地提到这古老的名字,我也不辜负我的亚西利亚皇帝的雅号。”
“我的名字?为什么只谈名字不谈姓?”
“您是不打算理解我的意思,夏娃!您愿意暂时做一下原始人,我却想在原始的星球上永远做原始人。所以我不回地球去了。永远不回!”
“纯粹的野蛮人的话。”
“我还希望您也别回去。我们留在盖雅星上做这个微型世界的唯一的主人。我们周围没有也不可能有第三者。”
夏娃如果没有担任星际航船的医师,定准转身就走,但是此刻使她吃惊的并不是这荒诞的笑话本身。她平静地站在原地,主要是想了解对方的这次发病会有多大危险性。鲍利斯患有精神病,这个诊断她已经下了。年轻人没有经受过十分巨大的变异以及由此而产生的各种情绪的冲击,再加上又得了脑震荡。
“就只两个人留下来,不成了野蛮人了吗?”她小心地问。
“不会。我要建造一座宫殿。在这里的自然景色中,我们的宫殿会比地球上的一切史前建筑宏伟!我们的周围将是一片安谧舒适的天堂。”
“你就改名为亚当了?”夏娃忍不住嘲弄地问了一句,说出来就后悔了。
“请您别笑话我!让我们一道儿留下来,亚当和夏娃,或者是鲍利斯和夏娃,成为这里的神话故事。我们的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后代,全是一代又一代的泰坦,只有诗人埃拉多斯曾经有这类幻想。”
夏娃猛然一转身,面对洛夫斯基——歇斯底里发作的时候,突然刺激会有一定疗效。
“伊甸园里的夏娃难道能够有所选择吗?除了亚当,还有谁?”
“您想说什么?”洛夫斯基提高声音说道,“您是说,我配不上您?”
“我的意思是请您记住……地球上有几十亿男人。”
“他们在无限遥远的天外。在这里的——只是航天而来的几个。留下来的仅仅是我一个,还有您……”
“新出世的亚当先生,您是不是也想过,盖雅星上未来人类的一对始祖,至少互相还得有点儿爱情吧?”
“我……我是考虑,我考虑爱您,夏娃!”
“这种直爽的求爱方式,得赏几记耳光。”
“夏娃!”
“但是,我也直直爽爽地回答您。您得知道,地球上几十亿男人当中,有一个是我深爱的。他说,女人就象影子,你向她走近时,她就闪开了,当你走开的时候——她又追了上来。”
“他走开了?”
“可是,被形容成为影子的女人,并没有去追他,而是跟他拉开了三十年的距离。”
“请您接受我的劝告,让这三十年的距离变为永远的距离。”
“没有比教人负义的劝告更可恶的了。新亚当先生,请别忘记,我到这里并不是出于女人的任性,而是来分挑同伴们的重担的。”
“您跟他们有什么相干,您在这里是……”他挥臂做了个手势。
“世界女皇?”夏娃挖苦地提示了一句。
洛夫斯基已经辨别不出话语中的讽刺性了,他失去自我控制的能力:“对!我完全能把整个世界奉献给您!我,新世界的泰坦!”
“难道泰坦的力量就是在于捉一只狮子放进衣袋里?唉,您哪!确实,人在任何世界中、在任何规模的生物群中,都是泰坦。人比其他生物的高强是在于他的智慧,而不是他的身材。人能制造出比恐龙还坚硬的机体;人能行动得比猎狗或者雨燕更迅疾;人类使大自然为自己服务根本不是采用双手拔树的方式,因为机器完全能够代劳。”
夏娃说完,一转身向篝火走去。她想,鲍利斯会跟过来。
鲍利斯确实勉强地向篝火堆迈着细步。
这时,夏娃已经决定,得给鲍利斯注射药水,使他休克……
拉托夫迎着他们走来。夏娃打算立即向指令长汇报,请他出主意。但是,洛夫斯基抢到了她前面!
“把我当成鲁宾逊或者古里维尔,听你们的便!”他眼神迷乱地宣布:“但是,给我留下食物!或者——最好是留下一台‘食物制造机’给我。”
“你疯了!马上回星际航船去。”拉托夫断然说道。他的头朝着停放在近旁的碟形飞行器那边点了一下。
“在这个世界,您的命令对于我来说——等于空话。”洛夫斯基披垂着波浪型长发的头颅一摆,说得神气活现。
罗曼·华西里耶维奇凝神盯视着对方的面孔。在篝火余烬映照下,这面孔似乎拉得很长。拉托夫不由想到那个头发蓬乱、胡髭满脸的华列里,此人曾经披头散发冲进航船公共舱,吼叫着要没有归宿的航行快快完蛋。洛夫斯基却是仔细梳妆整理过的,可是,他眼神里正闪烁着斯诺思廷迷乱时的昏谵的光点。对那些缺乏控制感情能力的人来说,生存世界的变换,精神上常会支持不住。宇宙万物对于他们是沉重的考验。选拔航天人员的条件是不是本来就不够恰当?必须考虑这个问题。
“阿勒贝尔达,兹汪采夫!”拉托夫发出命令,“立即把洛夫斯基送上碟形飞行器。他的病发作了。”
宇航员从暗黑中现出身影。
“放开我!”洛夫斯基疯狂地叫着,“我不需要你们帮助!微型世界能养活我!”
鲍利斯的喊叫声把宇航员们全引来了。夏娃带着注射器和药物回到了这里。
“你得喝一点镇静剂。”拉托夫亲切柔和地说着,一面握着洛夫斯基的一只手。
后者粗暴地把手挣脱出来:“别碰我,可怜虫们!”他眼神疯狂、嘴角上现出了白沫,“让你们这类可怜虫,在监狱一样的航船里,在地球世界上苦度时光直到死亡吧。我要跟你们分手,跟你们的文明社会分手。”
他一说完,就朝丛莽里狂奔,暗黑的夜幕很快地遮没了他的踪影。只有根据树木的簌簌声响才能判定他奔跑的方向。
阿勒贝尔达·罗斯·路易利和长跑健将夏娃向洛夫斯基追去。
洛夫斯基发觉有人追踪,便折向河岸边奔逃。他从陡直的河岸上跃入水中爬泳起来,
墨西哥人和夏娃紧跟着跳进水里。兹汪采夫和卡拉通也追寻到河岸边。他们发觉洛夫斯基爬上对岸,踩着小树在密林中奔跑。
跟踪的人使劲地追赶着,可是,距离越拉越大——发疯的人狂奔中有一种特殊的劲头。
柯斯嘉·兹汪采夫和卡拉通赶上夏娃和墨西哥人的时候,星光已退尽了,——天空被浓密的阴云遮没。鲍利斯留下的踪迹再也无法寻觅了。
这时,突然闪起一道电光。大家象听到口令一样,立即收下天线杆。
但是,洛夫斯基的金属天线杆,却仍然在空中闪动。
盖雅星上空爆炸了一个惊雷,雷声的狂烈是地球上从未听到过的。
夏娃象是大草原上遇到雷暴雨的小姑娘,吓得呆住了。哗啦啦的急雨象密集的鞭条抽打着地面。她想起母亲常常谈起的克拉科夫附近田野上被雷电打死的妇女,还有母亲常常关照的,不要在大树下避雨,因为雷电专爱打中高高的树木,此刻的洛夫斯基高于一切树木,就象那个行走在田野上的克拉科夫妇女。
星际航船指令长从暗地里走了出来。跟踪追寻很难有成果了,病人已经失去了自制力,也可能,雷暴雨会使他恢复知觉。不管怎么说,如果没有找着洛夫斯基,他们决不飞走,哪怕寻遍整个星球。
“亲爱的指令长,您说会出事吗?……鲍利斯没有收下自己的天线,它象一根导电避雷针。”
当然,洛夫斯基此刻想不到这一点。
四周火焰迸发,天际雷电轰鸣,仿佛是地球的古战舰上经受炮火轰击的钢铁甲板。摇摇晃晃的两株树木,一株接着一株,象火炬一样燃烧起来。失去理性的那个人从燃烧着的树木旁边跑过。眼看,闪电立即会击中这杆摇晃着的金属天线。
夏娃甚至觉得,她清楚地看到一束眩目的黑色的(正是黑色的!)电矢击中了洛夫斯基,他全然不象一个巨人,悠晃着倒身在树丛里。夏娃不由眯紧两眼,黑色的电光仍然在她眼前闪耀。
她和阿勒贝尔达奔到被雷电击倒了的鲍利斯身旁。女宇航员跪下身子失声痛哭起来:这简直是一个非常愚蠢的小男孩,得赶紧抢救。
墨西哥人根据夏娃的意见,把洛夫斯基放平,然后替他进行人工呼吸。
其他几位宇航员也急急忙忙赶来了。
很明显,洛夫斯基己经没救了。人们在滂沱暴雨中,默默抬起他发软了的身体,走向河岸,准备渡河回到碟形飞行器上。
罗曼·华西里耶维奇默然地检讨着自己对这个年轻人的死亡应负的责任。他,作为一个老宇航员,没有能从上次的航行中得到应有的教训,作出必要的总结。星际航行中,人们可能会遇到各种无法预料的情况,所以他常挑选那些比较容易跟地球分别的人航天,不大注意那些热爱地球、但是在必要的情况下又十分坚定、十分理智的人。为什么?
夏娃没有揩拭自己湿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