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过是想顺水推舟,看看他们能允许自己走到哪个程度。然后……
头痛再次发作,大脑借此罢工拒绝一切思考。
只是身体的一个部分,就连这个也不能受自己的控制。大部分时候,疼痛可以轻易令人屈服,但也有极少数时候只会令困兽愈加凄厉地逞勇——不是为了斗狠,只是一种表示存在的证明,结果再惨烈不堪也因这是自己的选择而无怨无悔。
盥洗室的洗脸池前,于佑和几乎整个头部都浸在了冰冷的水中,一动不动,呼吸停滞着。在这可控的窒息中,不可控的生理因素被强行抑制,宁静的心绪随着冷冽的水温冻结在身体中。水波轻轻浮动,用寒冷和温柔之躯拥抱他的白如冰雪的脸庞。
水声喧哗,于佑和闭目抬头,呼吸有点急促,抓起池边一块干毛巾直往头上揉。在肺部的承受力到达极限之时,他及时打住,如同以前做的闭气练习一样,只这一次不知道打破记录没有。
胡乱地在头上揉了几把,出了盥洗室就近一头栽倒在靠背沙发上,说不出的脱力,值得庆幸的是脑子非常清明了。清明到他足可回想起在海神俱乐部喝醉后的那些朦胧的感觉。
那个家伙……手指指腹下意识地摩挲着自己双唇,于佑和不太相信在最初那激烈得如同战斗的两个“吻”之后,他们之间还会有第三次亲密接触。
于佑和抿紧了唇。他不清楚酒后发生的所有细节以及前因后果,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完全不记得,但是唇上清楚地残留着那个人赋予自己的感觉,霸道强硬还有带有那么一点点或许可以称之为柔情的东西。回忆里只有这种感觉,找不到一个确切的事件去对应。理论上来说光有感觉的记忆很有可能是幻觉,却是如此清晰逼人。
他来温哥华,到底想干什么?最初以为他是发现了什么。现在看来,仿佛跟自己所想的天差地远。
于佑和掏出自己的手机,翻到录音菜单下的音频文件,打开,逝世了几个月的老人的声音言犹在耳,想起她临死的面容,好象只是昨天发生的事。才听了一句就果断地关上,于佑和自嘲:他这是怎么了?这个时候还为一个不相干的人烦心?
在香港那间阴暗的太平间里,于佑和曾犹豫过要不要把钟孝礼母亲的全部遗言放出来,那时钟孝礼似乎沉溺于自己的悲伤和愤恨中,对母亲的遗言根本没有多余的精神去关注,即使于佑和最后终于悄悄按下停止键掐掉了最终的一段,他也没有发觉。替钟孝礼录下老人的遗言时,考虑再三于佑和还是删去了结尾,用网上下载的音频编辑软件按着时间段掐的,因为是第一次用,不太熟练。本想再检查一下,正好那时于美清打电话来,于佑和心中烦闷,就边听电话边直接把剪辑过的音频录给了为钟孝礼准备的记忆卡中。
现在想来,这是颇为粗心的举动。断得不好不自然,别人很容易就知道遗言已经被改动过了。
于佑和在温哥华见到钟孝礼的第一反应,就是警觉。
话说回来,他并不后悔掐掉钟孝礼母亲的遗言,只是对于自己难得的大意会有些遗憾。
对钟孝礼母子,于佑和从无亏欠。
忽然想到伊雯,不知道她现在景况如何,打个电话过去,得知她在瑞简家里,安心许多。伊雯觉得他声音很累,让他好好休息,佑和笑着应付过去。
休息,还早呢。
年绍衡还是不放心。他看着年达华越来越不耐烦的手上的动作,尽管时间也没过去几分钟,无端觉得漫长。
“爸,我上去看看。”拘谨地说了声,年绍衡接受到年达华的默许,才上了楼梯。
这间造价500多万加元仿古城堡设计风格的豪宅总让年绍衡觉得不喜欢,那种白天看来颇具原始粗犷风味的装饰到了晚上就令人莫名感到阴森。事实上当时还有更好的选择,年达华却拒绝了年绍衡那套上亿房产的提议,心甘情愿地被同一阵子兴哥七八百万的新居乔迁的气势比下去。树大招风,即使有那个资格招摇,也不是人人都需要那么铺张——年达华的处世之道有时平稳得乏味。说起这栋房子,华丽也是华丽,心内的厌恶怎么也挥之不去,所以一到成年年绍衡就自己在外面另买了处房产,同时摆脱一下年达华给自己带来的无所不在的压迫感和敬畏感。
空空的走廊由于审美和设计的关系,曲折着向深处伸展。于佑和的房间在尽头,视野最佳,可以看到远处的海景。这个社区本就是一处靠山面海的绝佳之地。
门虚掩着,推开了,年绍衡看到于佑和正仰面躺在沙发上,神情若有所思,一只手垂下,白色的袖口中露出的手腕也许是因为阴暗度的关系,精致得恰到好处。袖口的褶皱有些凌乱,五指自然微张,透明的水滴凝聚了光线自细致的指尖静静滑落。
侧面的线条完美得几近虚幻。不,不止是那单一的蜿蜒柔和的线条。不是所有的线条对画家都具有美的意义,但当神的画笔勾勒出那张侧脸的曲线时,旁观者很难得会不对这独得恩宠的造物生出一丝丝嫉妒之心。在该隐出世以前,嫉妒就是人类的原罪之一,然则上帝允许该隐以弑弟的罪孽继续生存,繁衍后世。
他在想什么想得入了神。另一只手在润泽的唇上游走,从左到右,从上到下,欲开未启的红唇中偶尔溢出的低语都像是染了旖旎的梦幻色彩。
他不是换了衣服么?怎么又弄湿了?年绍衡想开口,以正常人的口吻说两句正常的玩笑。末了,只咳嗽一声,权当尴尬地提醒。
于佑和睁眼,起身转向他,于是那些让年绍衡几度失神的画面陡然不见,“我来了。”
年绍衡跟在于佑和身后,从这个方向,看得清于佑和圆润的耳珠,细细软软的绒毛在灯照下一片柔光。
“华家国的那份东西我看了。”于佑和的声音陡然响起,倒让年绍衡一惊。
“他在金三角那地方活得很滋润,不会回来了。”年绍衡尽力轻松地说,不满也能这么不经意地表达,“佑和,我不知道,我是说,要不是你那晚回温哥华跟我提起……,这事你有跟义父商量过吗?华老大起异心是早晚的,可我们就这么因为兴哥那么一激而将计就计,会不会正好中了那老家伙的下怀?”
于佑和的脖子很干净,一两滴水渍反射的光令身后亦步亦趋的年绍衡刺眼。
“是他提供了这个机会,我们不能错过。”于佑和微微侧头,年绍衡可以想象他脸上的微笑,失望的是他并没回过头,顿了顿又继续往前走。“华家国彻底违背了华家的祖训,如果有可能,我是希望他回来的。”安静的语气,有一点温柔的可惜,“他已经决定不回来了,那我们就得有他不回来的打算。绍衡,”客气的体贴,年绍衡手脚有点发冷,“你一直帮着我,我知道。这次父亲生气是因为你向他报告得太晚了,我会平息他的怀疑。”
走廊通向楼下,年绍衡听着于佑和不急不缓的叙述,有点恍惚。谁又甘心被谁控制?谁又真的甘心大权旁落?年氏走到这一步,已进入一个瓶颈阶段,内有年家董事心思各异,外有各种势力虎视眈眈,年达华不想明着出面摆平这些麻烦,挑选了他们两个出来就是要替他本人挨那防不胜防的明枪暗箭的,真正的权力,还不都捏在他年达华的手掌心里。年达华也巴不得看到他们两个之间权力制衡的局面。年绍衡本来羡慕于佑和能够接手年氏明面上的生意,不用跟那些老家伙一句话转三个弯都不止地周旋,也动过架空于佑和的念头,不过目前已是他面临着被架空的危险。于佑和想插手年绍衡的管辖范围,不是从香港仔事件才突然冒出这个意思的,从他数天前让自己帮忙追查数年前被赶出加国的华老大儿子的下落一事中就可推断出来了。故意延迟了这个情况,下午才向年达华报告,很有点指望义父指点一下于佑和“不要管得太宽”的意思,可是年达华不如他想象中震怒,吩咐一切“等佑和回来再说”,让他不动声色地去赴兴哥的筵席。
出乎意料的是,年达华竟真的那么干坐到半夜等于佑和回来。以于佑和的聪明,他自然明白,依年达华这阵仗,自己今晚不交代些什么是混不过去的。毕竟年氏的大动作,谁都不能绕过年达华。
看着于佑和这么淡定的模样,年绍衡觉得自己似乎又走错了一步棋。他是有能力说服年达华的。他有这个能力。自己,斗不过他。
他为什么终于开始想要接手年氏的地下王国了,以前他们都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年绍衡预感到也许今晚过后,他真的要成为这位年氏集团正牌继承人的陪衬了?原因还不得而知。
“我怎么做,你看下去就知道。”于佑和一低头,扶着扶手,下楼梯前说了最后一句话。
他让他看着,旁观即可。
多年以后,你终究是让我想后悔了吗?后悔那时放过了你,于佑和。怎么办呢,我现在真的有一点后悔。
年绍衡默默一怔,种种苦涩席卷如潮。败者不该为自己找借口。他想起很多年前那个黑暗的屋子里柔弱苍白的少年,如果自己不出声,少年是不是会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去?
“你真的要这么做,佑和?……这个号码,我以为你永远都不会打,这回你打过来,说明我跟你真的是完了。你打算对老头子动手了吧,他对年氏,迟早是个阻碍,你对付他总比年老头子对付他要好。……我在这边很好。恩,因为粘上了一个倒霉的家伙,丢不下他。相信你会让我父亲安度晚年的。他到了岁数了,而这世界早不是他能控制得了的了。我的那份材料年绍衡应该交给你了,老头子看到又会气得要死的吧,我一直是他的耻辱。……到今天,我没后悔跟年绍衡那天救了你。年绍衡也许会后悔,不要把他逼得太急。佑和,你已经不是那个傻傲傻傲的十七岁的孩子了。……你不后悔就好。……那就这样,再见,不,还是不见的好。……嘟……”
华家国,四年前与加国日裔黑帮合作想扳倒华老大失败,这是华人圈内不可饶恕的罪。很多人说他太心急了。华老大在秘密堂会上当众处决了他,注射了过量毒品,许多兄弟亲眼看着他咽气。于佑和偷偷救下了他,动用了几乎所有手段,那时很单纯地只是不想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在加拿大唯一的好朋友死去。华家国由于注射了毒品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在所有人都以为他已是废人时,他拿了于佑和的资助一个人出走国外,无人知道他去哪里。
华家国承于佑和的情,给他留下了一个号码,如果需要,可以找他。
大概华家国早就想过有这么一天,年氏与华老大终有争个高低的时候。自己的生存公布出去的话是很能打击到华老大的威信的,很多人会以为是华老大徇私终究没对唯一的儿子下狠手。尽管于佑和说用不着,他还是给这个自己一直当弟弟看待的人留了条后路。不过华老大毕竟是自己的亲爹,如果有一天于佑和真的用了这个号码,那就代表自己对于佑和的情分也还清了。
而这些,只是自香港回温哥华后,下定了决心的于佑和要走的第一步路而已。
本来不想这么早动手的,兴哥那么迫不及待地给自己来了一出盛大过分的戏,不好好回礼有失体统。这个时候,他必须首先帮助年氏壮大力量。下午于佑和在兴哥的会议室里一边静默一边想好了将计就计的招。
前天的这个电话,对方的态度是早就预料到的结果。曾经的好友,总算彻底了断了这份暧昧。
现实铺天盖地纷至沓来,不会有任何的怜悯。兴哥、华老大、年达华,乃至整个年氏,都希望自己有个交代是吧?只因为他是正好被选中站在这个位置上的人。
无妨。
失去的已经注定,剩下的屈指可数,再没有什么能让他惊慌。该守护的,要面对的,不能不承担的,……他还有什么可以退缩的余地?
年达华想物尽其用地靠自己撑到他功德圆满那天。所以,这一次,年达华会对自己的计划让步的。
于佑和走到楼下,看见母亲悉心地为继父盛上了热气腾腾的消夜。
从前上小学时,母亲每天接他放学,如果是冬天,母亲总是把自己的手握在她的手中,然后揣进她的裤袋中,她身上那种温温的热气就幽幽绵延地从她的手上传到他的脚底,她曾是他幼小时寒冷日子里的唯一依靠。她尽了一个女人所能做到的一切来培养他,保护他。她所做的一切,未必正确,但无法责怪。他已经为了清优违逆过她一次,以后,她的希望,他不能再拒绝。
现在,他得成为她和夏天的依靠,必须。她们是他现在最紧要的人。他不能不为她们的未来考虑。这就是于佑和的当下以及将来最大的真实。
于佑和轻轻对自己舒了口气,无意间瞄了眼窗外,星光灿烂依旧。
没有一颗星光,是属于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