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盯著他,一双眸子又深又黑又亮,仿佛有水波流转。“沈,笑,松。”一声悠长的叹息,自他唇间溢了出来,那满山的风似乎都刮得更紧了。
“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
青衣人看著他,缓缓地笑了。笑得像在风中绽放的花,灿烂却脆弱。像初生的纤细的草,一折便会断掉。
7
“我不是凡人,我能掐会算。”
沈笑松轻轻托起他的腮,端详著他的脸。握著笔的右手顿在半空,却迟疑著,举起又放下,放下又举起。
“我叫叶知秋。”
沈笑松一怔,方要落下的笔,又停住了。叶知秋的笑,更明亮,更耀眼,像一片黑暗中的一道白光。他笑,眼睛笑得弯弯地成了上弦月,星光就在那两弯新月里一点一点地跳动著。
“为何姓叶?”
叶知秋反问:“为何不能姓叶?难道我不能有姓?”
沈笑松笑道:“你是感了天地灵气而幻化而成的画中仙人,本来无形无质,又哪来的祖先姓氏?”
叶知秋眼一瞪,道:“你这人还真麻烦。我爱叫什麽,干你何事?”
沈笑松赔笑道:“是,是。”笔在他面上寸许处虚点,却始终点不下去。又拖了片刻,迟疑不决地道,“如果画坏了,怎麽办?”
叶知秋那水似的眼波向边上一溜,道:“你看旁边是什麽?”
沈笑松顺著他眼光看去,道:“水。”
叶知秋道:“画坏了就擦掉,重画!”
沈笑松呆掉,叶知秋已经闭了眼睛,一张脸在玉壁淡淡清光下美如仙人,静逸淡雅,那唇的曲线像首诗,那颤动的睫毛像幅画。
“鸳鸯眉、远山眉、五岳眉、三峰眉、垂珠眉、却月眉、涵烟眉、拂云眉、倒晕眉,我该替你画哪一种?”
叶知秋的睫毛颤动得越来越快,几乎连眼睑也跳动了起来。“你心里的我是哪一种眉,你就画哪一种便是了。”
沈笑松轻声道:“好。”又柔声道,“别动,你一动,我会画不好的。”左手轻轻抬住他精致的下颔,笔尖细细地在他眉间描画。
沈笑松一生画过无数幅画。有仕女,有山水,有花鸟。他也曾画过美丽的女子,细细地描上两弯黛眉。
然而从未试过为一个男子画眉。而且,不是画,是活生生的,替他那画一般的容颜,添补上最後的缺憾。
叮地一声,笔落在地上。
“睁开眼睛。”
叶知秋慢慢地睁开眼睛,他的眉已经浓密而秀颀,像隐在云雾里的青山。沈笑松微颤著手地抚上去,一丝一丝的触感清清楚楚,再低头一看落在地上的那枝笔,不,不,这难道真是自己用画笔描出来的眉吗?
顺著清晰的眉线一点一点地抚摸过去,沈笑松的手逐渐移到他的脸上。
“你在发抖。你冷吗?”
叶知秋摇头。他眼睛紧紧地盯著沈笑松的眼睛,沈笑松发现,他的瞳仁很黑,虽然很透明,但几乎是那种深不见底的黑。他的眼睛像是个漩涡,要把人吸进去。
就像他的嘴唇,微微地开启,诱人的红。
沈笑松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吻上去的。很自然,太自然,自然得到了仿佛熟极而流的地步。
对方的回应,似乎生涩,又似乎热烈。
两人相拥著,渐渐倒在地上。叶知秋的头发浸在了水里,飘飘悠悠。他的细致光滑的脖颈,也浸在水中,水波轻微地泛动,映得他的肌肤更白。
“我们……见过吗?”
身下的人剧烈地一震,睁开了眼睛。“你说呢?”
沈笑松吻著他的脸颊,低低地道:“我的身体对你很熟悉。”
叶知秋轻轻地笑。“我一直在这幅画里,走不出来。你怎麽会见过我呢?”
“或许是在梦里,魂魄相会……”
叶知秋的笑,轻脆如蝴蝶纤薄的翼。“梦魂相会,能有肌肤之亲吗?”
“神女襄王,巫山云雨,还能留得枕间一缕幽香。”
叶知秋大笑起来,整个人仿若一缕烟雾似的,自他怀里溜了开去。沈笑松伸手想抓,他虽长年习武,身手快捷,却依然抓了个空。叶知秋站在丈许之处,吃吃而笑,沈笑松笑道:“好啊,你戏弄我?”一跃而起便想去抓,忽然整个人一轻,只觉天旋地转般,睁得眼来一看,原来自己还睡在那画壁之下。一时间还有些回不过神来,便把手枕在脑後细细回味那梦中情形。
他仰天躺著,脸正对著那画壁。一缕月光正好落在那画壁之上,沈笑松猛然跳了起来。
画中人竟然有了眉毛!双眉淡远如烟,浓秀如画!
沈笑松又跌坐了下来。脑中空白一片,几乎无法思考了。觉得身下有什麽硌著自己,摸出来一看,竟是一枝画笔。
叮地一声,画笔落到了地上。
8
“你替他画上眉了。”
沈笑松回头,是老人,站在他身後。佝偻著腰,一双眼睛却很亮。对一双快瞎掉的眼睛而言,这种亮就像是回光返照。
“是在梦里。”
老人浑身一抖,抓住沈笑松衣襟,道:“他从上面下来了?”
沈笑松也是浑身一个激灵,握住老人那双瘦如枯柴般的手,急问道:“难道……他以前也曾经从画上下来过?”
老人摇著头,道:“不是,不是。”
沈笑松把老人抓得更紧,喝问道:“伍老,你一定有什麽瞒著我的!告诉我,这画壁,究竟有什麽秘密?你要我给他画眉,我画了,你也不该瞒著我什麽!”
老人盯著他,盯了半日,道:“既然是秘密,就是最好不要让人知道的。如果知道了,是会付代价的。而且,可能惨重得令你承受不起。”见沈笑松满脸怔忡,老人逼紧一步,盯著他的眼睛,道,“你难道不觉得这件事很诡异?你难道不觉得,画中里人走下来让人害怕?笑松,我请你画,是我怕自己没有时间再等一个合适的人来,但我并不想害你。”
沈笑松固执地道:“我已经来了,我已经画了。如果当初你没让我看到,就什麽都不会发生。现在,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老人面色一变,道:“什麽叫太迟了?”
沈笑松一咬牙,叫道:“我迷上画里的人了!”
老人脸色铁青,指著他抖抖索索地道:“你……你……”却再说不出一个字。沈笑松冷静了片刻,放缓了声音道,“伍老,我从第一眼,就著魔了。这怨不得你,也怨不得我。如果有什麽秘密,请你告诉我,好吗?毕竟,画中仙,是只存在於神话和传说中的。”
老人面色一变再变,冷笑道:“嘿!画中仙?画中仙?你以为世上那麽多神仙?成仙就那麽容易?”
沈笑松微笑道:“就算是妖,在我眼里,也像是仙。”回望了那画壁一下,画中人眉如墨画,眼似春水,唇边笑意流转,真如同活的一般。不由得又痴了半晌,良久方才转过头来,道,“伍老,看在你我有缘的份上,就告诉我吧。”
老人怒极,道:“告诉你?你想知道什麽?你来那日,我不是什麽都告诉你了?”
沈笑松摇头,道:“你一定还隐瞒著什麽。例如……”伸手一指,道,“那画壁的左上角,我就总觉得缺了什麽。”
老人怒极而笑,道:“你真就那麽想知道?好,跟我来!”一转身便往寺里走去,沈笑松忙去搀扶,老人一手将他摔开,沈笑松叹了口气,跟在後面。
油灯微弱的光芒下,空空荡荡的大殿四壁,壁画如生。
沈笑松站在正殿里,只听得一阵翻箱倒柜之声,片刻间老人从房里走了出来,将一个木匣扔给沈笑松。“拿去!只不过,看了不要後悔!”
沈笑松茫然,接了木匣打开,只见里面是一卷画,纸质残旧发黄,虽然精心收藏,但仍然破败不堪,显是年深日久。沈笑松心中涌起一种异样感受,一时间竟然迟疑著,手放在那画卷上,却迟迟不敢打开。
老人此时气喘稍平,突然叫了一声:“等等!”
沈笑松抬头看他,老人叹息一声,道,“我劝你一句,还是莫要看。笑松啊笑松,咱们相识一场,也算是缘份。我不想害你。”
见沈笑松眼神坚决,老人摇头,道:“冤孽,冤孽!”不再喝止。沈笑松小心翼翼地打开画卷,手一触间,泛黄的纸便片片破碎。好不容易展开,画纸边角已经碎裂了不少。
这幅画便与那画壁上一模一样。青衣男子,竹林月下。唯一不同的,便是左面多了几行题字:
楚云铮铮戛秋露,巫云峡雨飞朝暮。
古磬高敲百尺楼,孤猿夜哭千丈树。
云轩碾火声珑珑,连山卷尽长江空。
莺啼寂寞花枝雨,鬼啸荒郊松柏风。
满堂怨咽悲相续,苦调中含古离曲。
繁弦响绝楚魂遥,湘江水碧湘山绿。
沈笑松只觉心上猛地一酸,一涩,又是一痛。喉头一甜,一口血喷了出来,在那黄旧的画上溅得星星点点到处都是。沈笑松却毫无所觉,只是怔怔地盯著那画,突然惊觉,虽然画上血红处处,但画中人额头一片光洁,却无画壁上那一点殷红。
9
沈笑松双手发颤地捧著那幅画,转向老人,问道:“这是怎麽回事?这是怎麽回事?”
老人漠然地道:“什麽怎麽回事?”
“为什麽壁上的人额上多了一点朱砂痣?”
老人不理会他近於疯狂的嘶喊,平淡地道:“我怎麽会知道?你要看,我就给你看。这就是我画那壁画的范本,你看到了。”
沈笑松双手颤抖得越发厉害,直叫道:“我记得这首诗!那天夜里,有人对著我念过!”
老人表情一变,问道:“谁?”
沈笑松道:“在水里!”
发丝缠绕,衣襟随波散开,如莲叶从水底浮出……
老人转过身,他的声音,幽幽浮浮地从黑暗里传来:“你在做梦吧。”
桌上一点孤灯已经熄灭了。老人的脸,沈笑松的脸,都在黑暗里若隐若现。沈笑松的心依然在狂跳,跳得似乎要蹦出胸腔来。喉中的甜腥味依旧,压抑与窒息的感觉越来越重,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老人听著他的喘息声越来越急促,慢慢地道:“去外面吧,这殿里……闷。”一字一停,说得很慢。
沈笑松仰头,环视四周。老人已又拨了拨灯芯,最後一丝微光还轻微地跳动著。四壁的壁画就晕在这昏黄的光里,一圈一圈的晕黄的光,灯芯被风吹得不停地摇动,壁画上的楼阁亭台,人物都似乎在流动。观音端丽容颜竟平添了诡异之气,飞天的飘带也似无风自动。
沈笑松猛然打了个寒噤。他突然想到了一个以前从未想过的问题。
老人缓缓回头,他在笑,他的笑容,在灯下也显得诡异。“怎麽了?在想什麽?”
沈笑松盯著他,道:“为什麽我们都一样在这里,我会觉得难受,而你……你还夜夜睡在殿内,却从来不会觉得不适?”
老人弓著腰,依然笑著,笑得眼睛眯缝成了一条线。“我在这里一辈子,过惯了。”
沈笑松又打了个寒噤。老人的笑容,似乎在嘲弄,又似乎不怀好意。似乎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笑容。
“笑松啊,既然觉得不舒服,就离开这里吧。走得远远的。”老人伸出一根枯柴般的手指头,指著他,笑著说。“这是给你的忠告啊……”
沈笑松直直地盯著老人,道:“既然如此,你当时为什麽要找我来替他画眉?”
老人道:“因为我当时并不知道……”话说到一半,又骤然住口,似悔失言。沈笑松踏上一步,一双眸子灼灼生光,逼视著老人。“并不知道什麽?”
老人看著他,近乎全瞎的眼睛里,此时却有种怪异的光亮。忽然殿里一阵阴风刮起,直刮得沈笑松透骨的凉,那幅画竟然落到了烛火之上,见火便著。顿时烧得画纸成灰,被风一刮,尘灰四飞。沈笑松一时间只觉得脑中都空了,扑上去便用手去抓,也顾不得灯火烫手。
只是那画本来便残破不堪,纸质干脆,经火一著,再被沈笑松一抓,却是碎得更快,化成灰烬,被风一刮,尘灰四飞。沈笑松只握了两手的灰烬,黯淡烛火下,只见满天纸灰散落。
沈笑松茫然地摊开手,手里的纸灰也被风吹散了,一点不留。老人的声音,暗幽幽地回响:
“那时候……我问师傅,这幅画,究竟画的是谁……他回答,画这幅画的人,已经不再需要它了。这幅画画得很好,所以,他留下了。而我……就天天,对著看,看,看……”
沈笑松忽然脚下一绊,却是方才那个盛画的木匣。从木匣里骨碌碌掉出一个小盒,沈笑松木然地低头看了看,却见那小盒又滚了几转,竟自开了,叮地一声从里面落出一物来。
是一只玉琐,形如蝴蝶,玉质洁白,晶莹剔透。沈笑松缓缓弯下腰,拾了起来,又自怀里摸出一块重重包裹的锦锻,伸手解开,竟然也是一只玉琐,跟那只一模一样。
“这是怎麽回事?”沈笑松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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