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反应就相当于断了一线希望。小栗头抬手重重抹一把脸,烦恼懊恼的动作,那面上早已挂满细汗,或者是霜雾,都在手的揉动下混成一团。
“他不见了,很可能一个人进了山说不准!我真是越来越搞不懂他了,臭屁混球……这么烂的天他想死啊!?”少年的声音早已褪去了稚涩,隐隐显露着一股成|人的粗沉,说着说着竟变成了吼。
兴许是被情绪感染,顾惜朝也开始有些不耐:“他去山里做什么?”
“营子里几十名弟兄中了蝠燕毒,全等着大马蛇的毒液来解,他一定是去找大马蛇了!山上根本看不到路,我们这么多人都被逼回来了,他上哪找去啊?”小栗头低头狠狠踹了脚地面,吐出的话中隐隐有了哭腔:“齐二哥、力鲁他们……三十多弟兄都在帐子里等死啊!别让我逮到那群暗虫!不然我……”
顾惜朝心里一片震动。先前他因为跟戚少商起了冲突,心情烦堵之余,就规避了周遭躲来这里,自然不知道前半夜营子里发生的事。这下子陡然听说,倒也是不小的意外。
心中突感不安。好象有什么,他一定得去做似的。
粮草垛旁就是栓马桩。
径直去解开一匹马的缰绳,顾惜朝翻身跨上马背,叱喝一声奔出营地!
霜降笼罩,山路险上加险。
顾惜朝松握着马缰,放任那马自己辨路。
周围的白霜层层叠叠,像无形的棉被压着赶路的人。那连成一片的茫茫让人有种恍惚,就觉得好象会无休无止地走下去了,没有渐变,永远困死在这白色的景象里出不来。
实在是件很可怕的事。
顾惜朝一提缰绳,让马转了个向,直觉地往右方探去。
霜雾愈来愈重,也愈来愈凉,行走其间须得更加小心,才不会误跌悬崖。
绕来绕去,虚耗了不知多久,直到天色开始发亮,竟是一夜将过。
霜雾虽然没散,视野却变得开阔了些,至少能看清脚下——枯黄稀松的野草间露出的深褐色土面——不至于踩空摔死。
马儿开始碎跑。
他没有想过要找的人会不会已经回去了。只因为心中有片阴霾——始终不曾散去。
耳际突然捕捉到一阵扑扇的风声,顾惜朝心头一紧,拧缰驰前。
漫着白雾的不远处仿佛出现一团阴影,在动,却看不真切。离得近了些,前方似乎是一面高耸的垂直崖壁,而壁下那团阴影……
猛然一惊!——鱼鸲!
马纵声嘶鸣,那持缰的人借势跳下马背。两翼长展的鱼鸲听声立望过来,开头一眼还只看见躁动不安的马匹,当即长噱大张、冠羽直竖,似在发出警告——它一身的血迹尤显扎目,翅膀展开的姿形也很是怪异,其中一处羽毛和着血液混浸成一团,像是折了道极深的碎口。
旁边滚落着一块带血的石头。再旁边,几步之外蜷着个小小的身影。
没作任何多想,顾惜朝手中铁斧已精准抛出,在负伤的鱼鸲注意到他的同时,便轻易取走对方性命。
小斧在空中飞旋个来回,铮鸣作响,待回到他手中时,刃上的血液已被甩净。
目光落到另一团蜷曲的身躯上。
是阿钰。单薄的背部鲜血淋淋惨不忍睹,却能看出最清晰的爪痕。脸快要埋进土里,眼却是睁着,还有意识。
顾惜朝上前扶住瑟瑟发抖的肩膀,试图让他离开地面。
阿钰缓缓转了脸看他,眼睛一眨不眨地。他看着顾惜朝,却又像是在看别人,别的任何什么人。
嘴巴开阖了好几下,才念出一句:“好疼……”脸色骤然间像在哭。
顾惜朝伸手一探那伤口,神色一变。安抚几句,欲抱人起身。此时略一抬头,又惊见两人身旁的这面崖壁上,像是千疮万孔般,布满了数也数不清的洞|穴,小的细如指,大的粗如臂。
想必就是大马蛇的巢居之处!
观这洞|穴数量,若是蛇群倾巢出动,后果当真不堪设想。好在是为冬季,蛇居深|穴不易惊动——但相对的,也不易捕捉!顾惜朝低头瞥了臂中人一眼:仍是睁得大大的双目。这小医徒也不知用了多大的毅力,竟能在那种方向不辨的深夜里,摸索找到这处地方……
“我这就带你回去。”
顾惜朝清声说着,一边将人抱上马背扶住,自己也踩镫而上。怕她伤口蹭裂加重,只让她横坐马背,侧身靠着自己。
仅是这样,胸前臂上的衣襟,都尽被染红。
手臂环过她扯紧马缰,双腿一夹,那马也像有灵性般,撒蹄便寻着来时的方向朝山下小跑。
冷霜比之先前又薄了几分,风扑在脸上也不觉得那样冽人了,甚至都能看到山脚下旌旗在飘动。
会好的。一切都会没事。
怀中人动了动,像是在啜泣,声音有些嘶哑地嗫嚅着:
“做不到……还是做不到啊……师父,徒儿没用……”
风声中,人声有些破碎。顾惜朝听得她反反复复絮念了几遍,又停住,再开口时,声音却已变得无比的清明平静。
“你知道吗?”她在问带她策马的人,“我找到大马蛇的壁|穴了,有几百个那么多。它们都很难捉,但是我有办法,只要把手臂割破了放进洞里,它们就会上钩的,只要被咬上那么一小口,我就可以带回毒汁了!可是,可是……”
“……我还是放弃了,我还是怕疼,更怕死。”她眼光看远,远到不知何处:“师父说过,‘行医者当以病人安危为上,医者自轻,救死扶伤无所保留,方为不失医德’。而我……还是成为不了一个好大夫啊……”
“别说话了!”顾惜朝忍下心中波动,轻叱道。
“我没事,会好起来的。”阿钰仿佛知道身旁人的真实所想。眼神无比清亮的同时,又仿佛什么都搞不清了,声音越来越低:“我马上就……带着毒汁回去,他们都会得救的,我们……会赢……打败乌玺国,天下就太平了……大家都不用吃苦了,娘,我们不用再吃苦了……玉儿回来了……”
呢喃的声音到最后细若游丝,娇小的身子仿佛欠力般,朝着马首的方向重重伏倒。顾惜朝情急下单手执缰勾臂一揽,才将她护回到自己身前。匆匆扫下一眼,这张并不算美丽的脸上,神情、表情什么的都淡化了,也没有意识反射出来,除了那双很大的眼睛仍然半开着之外。
收紧马镫。体内有一处在升腾,在翻滚,无止境地冲撞着,撞得四周一片血痕!顾惜朝掩下脸上五杂色彩,压到口中,却化为一腔的苦涩。
莫名的怒,莫名的悲!
难道真以为灭了乌玺国之后,天下就会盛安吗?八大部族争强好斗,十二国本是被迫结盟,它们中有哪一个不是想吞并四土、一统天下?如今共临大敌,方能同仇敌忾,倘若这共同的威胁有朝一日被清除,它们又有了精力来磨亮掠夺的爪、贪婪的牙,谁还会甘与他国平分秋色?这天下,这王朝,不都是在争夺和撕杀中建起来的吗!只要有人在,哪会有真的太平?守着这样的信念去送死,值得吗?值了什么!
为什么……你和她都这样?一样的傻、一样天真,为了看不清的东西,根本不可能实现的东西!却执着到输了性命……
顾惜朝这一世,纵有惊世之才,却活得窝囊彻底!不是个好男人,不是个好丈夫,你要的幸福,我都给不了。
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成为什么大侠?那些人的是与非,只让我觉得可笑!所谓的正道,又是会让我抬不起头做人!
我受过那些屈辱,那些苦,一辈子都忘不了。别人只当姓顾的是条贱命,我却偏要教他们知道,“将相之才”这四个字我也担得起的!然这世上,正道却非公道,天理不是王理,惟有成者为王败者寇!我只能代价不计,手段不论,此一遭早已双手染荤,从此纵想恣意平凡,却又怎么盖得住这满身的腥臭?
而你不懂,不曾懂吧。
我这个成不了英雄、也做不了凡人的疯子,何足得你以命相倾!你怎就为了这覆水难收,去做出那惊天动地的傻事?
晚晴……
35。
天色初晓,冬日升破云层。好几日未曾见的三色霞光又出现在天际,霜雾渐散的清晨,就因为这一片彩霞显得格外艳丽。
红的滴血,紫近姹烂,绿到糜晦。
远处,一支独骑驰近歇旅地。到了岭丘尾口,蓦然勒住马绳。
这里的地上已然摆出几排草席,席下微隆,总共三十一副。
旁边正架起一垛柴堆,柴是冬日里的枯木。席间有那两眼微红的人,有那点数遗物的人,均都是无声无语。
终归还是死了……中毒折腾一夜而死的尸体,想必也不太好看罢。
顾惜朝勒住马绳的霎那,有好几人围将过来。在看清他一身血迹皆来自怀中之人后,众人忙七手八脚把那小个身躯抬下马来。
在风神之牙里,几乎人人认得这是那个手脚勤快的小医徒,却无人知晓这一身男装隐盖下真实的红颜。
这个秘密,从此也要跟着主人,变成这垒鄞的土,垒鄞的灰湮。
顾惜朝表情冷锐地下了马,没有再回头看地上的尸体一眼。身后陡然响起跑步声和少年的哭喊声,那种年龄像一下子倒退了十年的号啕,怕是今后也再难听到了。
熊熊的柴火燃起,目炽欲裂,焚尸送魂。几人围在火边念起了一种奇怪的祭文,似唱似吟,均是五字成句。
三十三中天祭语。
垒鄞山区走势依河川曼延,只需再行五天,通过佐兰人的古祭道,就会进入到太仞山系的领域了。
太仞山,既是终点,亦是起点。
经过了那日,顾惜朝的眼中总是像有一颗刺,发得越发尖锐。心中的某一处却成了瓷瓶,冷硬无比,又觉脆弱得易碎。
而那日过后,戚少商也如约接领了五十名精兵,都是有着使矛根基的好手。平时抽挤着日间休息、夜间扎营的空挡加紧操练戮革之法,同时一遍又一遍演排着如何掩护箭兵作战、培养对专属于长矛兵口令的熟悉度。过程是艰苦的,成效总在付出努力之后。
志愿跟着戚少商操练的人不在少数,班察耶多是其中一个。由于家境缘故,这名青年早在十五岁时便流浪在外,为了求生,整日里提枪跨马地跟随一伙盗匪四处打家劫旅,竟也无意中习得一手好枪法。还有部分人,幼年时就有过练武基础,刀枪棍棒样样入得门,只是后来在一段民间崇羿时期里偏爱上了箭术,不少人加入各地弓箭社,其它兵器也就摸得少了。
只把这当成是在连云山寨的义军训练,戚少商拥有足够的能力与经验,几天之内就把长矛小队组织得有声有色。他一心做着正事,也借着这样的投入来淡忘掉某些不愉快。
赵义德死后,刘显便是左翼军名义上的领头人。随着行程的推进、压力的加剧,他那张时常好整以暇的脸上,也似乎透露出了一些更深层次的东西。除了更好出风头之外,他的行事作风日渐有了些散漫的味道,却并不给人漫不经心的感觉,某些事,倒像是故意而为之。就比如说此时,比如说不远旁正有戚少商指导着长矛兵厉行演练的此时——
“车力谷鲁拇!车大力士!胜——!”
一片喝彩声从不小的角落里传出。这些士兵正聚众在一起比试腕力,大约二十来人,竟全是左翼士卒。
刚才获胜的壮汉正在绕场,炫耀似的扬臂呐喊,鼓足肌肉。被这片喧哗吸附住脚,顾惜朝听得皱眉,带了些凌厉气势地拨开人群走进里堆。众人闹地起兴,突然见上来个说得起话儿的主,一时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都渐渐地收了声。
顾惜朝走到中央,也不急着开口,只是拿眼冷飕飕扫视两侧。
“现在是歇旅时间,谁准你们在此大声喧闹?”
——话是对着诸多众人说的,但那眼角的余光分明是射向场边高姿态观战的刘显。
刘显摸摸瘦削的脸面,慢吞吞地摇出来,然后才讪然笑道:
“军中并没规定将士不能在休歇时找点消遣,咱们自得其乐。顾惜朝,你好象只能在战时调动左翼兵力吧?怎么,这些生活琐事也想来插上一脚?”
语气满像在说笑,不过听的人并没觉得半分好笑。
顾惜朝目光犀利地白他一眼,行向侧面,指住不远处整齐操练的方阵回头道:“同为一军之士,看别人忙于训兵,你们要作壁上观也就罢了,还敢挑在旁边聚众消遣!真是比三教九流还不如,也不稍嫌难看?”
“别生气,别生气……”刘显意外地换上一副讨好嘴脸,那笑却只牵动了皮:“何必这么认真呢?还是说……”
顾惜朝不动声色地眉毛一挑,等着他接下去的话。
而刘显已站到一个正常范围内最近的位置,面对面与他直视:“还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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