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卫面色沉沉,不大自然地从地上站起,却一直垂着视线,并无过多热络。
彦烨一笑对二人道:“我们之前是兵分两路。飞卫领队走大平原一途,我则将敌兵主力引入索珞峡谷。虽可保得大量军资兵力,不过谷底也是兵家常云险地,须防两头夹击。飞卫带兵出了大平原后寻得据点,再折入峡谷,就是为这最坏的情况打算,也算是乌玺兵料不到的奇出。”
简要地解释后,他语气中突然多了一份黯然自责:“我还以为坚持不到援军出现……”
静静立在一旁的飞卫,此时微微变了脸色。
戚少商只是在心中想起顾惜朝说过的那句“虽是万不得已,却也是一着险策”,眉毛跳了跳。果然,有够险的。
“暂时不会再有追兵了。”彦烨长吁一口气,提高声音道:“大家已够疲累,今夜就在原地休息一晚,蓄养精神!”
又看向戚顾和众将:“走出峡谷还有几日路程,你们也好好休息罢。”当眼光瞄到飞卫时,青年像是早有准备似的,弯腰恭敬道:
“属下一路上已布置好移哨。”
毕竟多年的主从关系,这点处事上的默契还是有的。
“嗯。”彦烨点点头,探出身子往前走去,“你跟我来,有些后继事务还需要商洽。”
两军刚刚接汇,风神之牙又损失惨重,的确尚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
飞卫领令跟上。
顾惜朝双手放松似地负向身后,眼睛不知在看何处。
戚少商侧过头,面带笑意地看他。
“在想什么?”
“在想很多事。”顾惜朝一扬眼光,吐字如寻常般清利。继而露出一笑:“天色还早,我们要不要去军医处看看?”
戚少商眼中乍现惊喜:“我正有此意!”
看到那个先前从马背上跌下、双腿冻僵的士兵平躺在地上,戚少商皱眉蹲了下去。
这个人,就是斑察耶多。
除了冻伤的两条腿以外,其它地方似乎还好。半睁着的眼睛,乍一看是醒着,实际上根本没有光彩,应该正是神志模糊。
发现了这一点,戚少商原本准备安抚的话,便没有说,只是伸手帮他把衣怀中露出来的画纸,叠放回去。
黑小子也正蹲在班察腿旁,用姜片替他刮擦冻伤部位,时不时甩一把被辣疼的手。他的脸上早些时候也挂了彩,有几道暗红色的伤疤。
戚少商小声地与他谈论起班察耶多的伤势。顾惜朝站在他们身后,望着前面坐着躺着的一大批伤兵以及在中间忙碌的人——那些忙碌的医者,隐隐想起了某些故人往事。
一个小小的身影晃到跟前,蹲下去:“他怎么样了?”
小栗头抬起眼睛,有点沮丧地答:“还是没醒。”
阿钰探手在班察的额前试了试,又按了按冻伤的部位,抬头说:“身体暖和了很多,腿伤也没有加重,你继续擦,会好的!”
“你说的喔,我可最相信你了!”小栗头两眼欣喜,手上干劲十足。
“嗯,”阿钰站起身,如来时一样匆匆:“他就交给你,我去看看其他人。”
刚走两步,差点撞到眼前青衣卷发的身影,阿钰张大眼喜道:“顾大哥!你也来啦?”
看他匆忙的样子,顾惜朝也温柔地笑笑,带着点关切的口吻:“不辛苦吗?”
阿钰倒有些不好意思,抿着嘴笑:“打赢了就不辛苦。”
“对了!”突然又想起来什么,他从药袋里掏出几颗草药搓成的丸子,用一块布包起来,递到顾惜朝手里:“这个,麻烦顾大哥帮忙交给麾主,请他按时服用。”
“伤药丸?”
“不,是治疗‘白束子’的药丸。峡谷里不方便煎汤药,也只有用这个法子先顶着。”
“这是什么?琉璃花?”
顾惜朝听到前边传来的声音,停下脚步。声音是彦烨的,带着些微的怒气。
什么事情让那个人动怒的?他很好奇地站在原地,看着河边说话的那三人。除了彦烨和飞卫之外,还有一个不认识的面孔,看衣着军位应在飞卫之下。
“是。”飞卫站得笔挺,头微微低下,保持着下级对上级的恭从。
“你竟然擅自绕行远路,拖延行军时间?”
“属下没有。”没有狡辩的口气,只是很认真地回答。
“那你怎么采到这东西?”彦烨的声音陡然拔高起来,虽然还及不上‘呵斥’这个词,但也让人明显感觉到他在发火:“琉璃花只生长于平原旁的槁山森林,飞卫,你不要把我当傻瓜!”
飞卫低着头,嘴唇动了动,最终没有出声。
“麾主,我可以说一句吗?”站在两人旁边的兵士小心翼翼地说道:“我们的确没有绕行,这琉璃花,是飞将军趁着每天夜间休息的时候,独自去森林里摘的,去了几次才找到。”
彦烨没有看说话的人,他的眼睛一直冲着飞卫:“那又怎么样?就为了这种私事,身为主将的人竟然随意离队?你是要全军的将士陪着你冒险吗?”
“你的病……”飞卫嗫嚅了一下,还是厚直地说出:“这是最好的药。”
彦烨长长重重地吸了一口气,盯了他很久,然后——举起手中早已被捏得变形的花蕊,毫不留情地,一把扔进红河里!
琥珀色的花朵在急流里沉浮了几下,很快便被河水冲走。
顾惜朝若有所思地挑起眉。
何必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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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是万不得已,却也是一着险策”——这句话见于第8章^^
22。
飞卫垂在身侧的双手蓦然握紧,低着头被额发掩盖下的脸不知是什么表情。
“我只是要你明白,”彦烨从红河上收回了目光,语调变得平静,却是一字一句:“什么是轻,什么是重。”
飞卫突地抬起头直视他,声音不大,却很有股倔劲:“麾主的身体对于风神之牙,也是重。”
“飞卫!”另一个声音听起来再次盛满了怒意:“你还知道我是麾主、是风神之牙的统帅?这就是你对上帅的态度?你就是这样服从我的?!”
被质问的人定定地一愣,然后低下头去,不再说话。
顾惜朝察觉到自己旁观得太久。虽然不想在这个时候搅和进去,但他来是有事要办的。
于是他咳嗽了两声,提醒僵局中那两人。
彦烨回过头来的时候,脸色一瞬间恢复如常。看清来人,他温润一笑:“惜朝,没去休息吗?”
顾惜朝点点头:“我受人之托,拿点东西给你。”
“是吗?”彦烨闻言,脸上竟然露出了异常欣喜的表情,一边快步走向他一边说道:“你是来找我的?”
顾惜朝轻轻皱起了眉。彦烨的态度和语气,都太奇怪。
而且,两个人靠得太近了不是吗?
他很自然地退开一步,伸出手中的小布包袱:“这是军医让我带来的药。”
听到最后那个字,彦烨的脸上有一瞬间的尴尬,但他很快就和颜悦色地接了过来:“知道了,我会记得服用的。”
又转过身,对河边僵立不动的那人命令道:“你下去吧!若有再犯,军法不饶。”
那人弯腰行了一个军礼,带着部下转身离去。
“那我也不打扰了。”顾惜朝微微倾身,就要离开。
“嗯。”彦烨侧向着他,只是点头。
这夜,由于谷中没有太多可烧的木材,加上军士们急需休息,所以晚饭都是草草解决了事的。天还未黑,有许多人便已疲惫入睡。
这片露天席地的营地里,并没有半堆篝火。不过圆月星辰照得明亮,看起来,每个人身上都镀了层银光。
顾惜朝背靠着山壁,曲起一膝而坐。戚少商就躺在他旁边。
此刻他手中拿着一块形状复杂、打磨光洁的漆黑色扁石,上面满布着雕刻的图纹。他随手翻看着,表情像在思量。
“这是什么?”戚少商撑起身来,和他肩并肩背靠石壁坐着。
“说出来你也许不信。”顾惜朝轻笑了声,“这是佐兰一族的东西。”
“什么??”戚少商果不其然地皱紧了眉,“你是说,你在那条路上……”
顾惜朝点点头,便把那时发生的一切说给了他听。
“当时那个老头的鬼魂,给了你这玩意儿?”
“似乎是这样。也许是要感谢我,也许是另有他意?”
“我还是不太明白,”戚少商用齿缝吸了一口气,说道:“你们在路上遇到的那些事,是有妖怪作祟还是什么?那些白鸟为何会在那里?湖底为什么会出现金乌图腾,和佐兰人的灭亡又有什么关系?……”
顾惜朝仰起脸,垂睫看着指尖的月辉:“这世上总有解不开的谜,更何况这种千年以前的事?有些难解的谜题,就让它永远成为谜题好了。”
“至于这块石头有什么用处或者机关,我正在想。你也帮我看看……”说着,他把扁石凑到戚少商眼前。
“你没告诉他们?”戚少商突然问。
“为什么要告诉他们?”顾惜朝反问。
两人对视。
戚少商无言,低头,看石。
之后,风神之牙又用了七天时间,终于走完绵延数千里的索珞峡谷。
这七日中全无险阻,行进得十分顺利。
眼前的景色逐渐变得开阔,广袤的河漫滩取代了蜿蜒的谷道,翠绿的林木取代了青灰的峰峦。
“我们的营帐就扎在前方,日落之前可以赶到。”走出峡谷的时候,飞卫禀告着。
彦烨停了下来。
“暂停行军。”他低声下着令,调转方向朝队尾走去。
众士分两边让开一条路。
彦烨穿过队伍,踏在红河滩上,如松般立住。众士都屏息凝望着他。面对峡谷他抽出了腰间长剑,抬起另一只手臂,将剑尖朝腕处划去。
殷红的液体流淌了下来,滴落在潺潺流动的美丽红河中。彦烨保持着平举手臂的姿势,肃穆地以军礼跪下,宏声开口。在他身后,是齐齐跟随的数千将士,他们手抵胸口,跪在大地上,跪在峡谷静谧的身怀前。
“吾仅以凭身,祭风神之牙众英魂!勇士之志,重于山,坚于石。一片血诚,可质天地,可格鬼神!三千里北辙南辕,惟知秉节孤忠,久拚一死;十六日雷霆雨露,即以忠烈定论,已足千秋!”
久久的山风飞舞过来,在谷中许久没有吹到的风。
彦烨捂着伤腕回到队伍前方的时候,飞卫已经拿好了包扎的软布。
他挥挥手,示意军队恢复行军。
“走吧!天黑之前要到达军营。”
这趟出征,还有很长的一段路途。
在他们身后,静静流走的红河,渐渐便离得远了。
没有人感激,没有人憎恨。
峡谷还是那样荡气回肠。
无论风雨,无论沧桑,千百年也不会改变。
23。
入了军营,粮饷的补给充足,终于又能睡到被褥、吃到像样的饭菜,众人的精神都不约而同地好。
不过也有人可能例外。
顾惜朝刚走到主帅大帐外,便听到里面传出的争执声。他眉毛一动,不再上前,静静地背过守门兵士的视线,踱到大帐一侧,站在这里刚好能听得真切。
最先分辨出来的是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
“你怎么能随随便便把绿玉珏交给一个外人?你怎知他是何种居心?!”
顾惜朝眉头一皱——是赵义德!随即,他又扯动嘴角笑了——果然,刘显把这件事报告了他,他就不会善罢甘休啊。
接着说话的是彦烨:“我既把绿玉珏交给他,就没当他是外人。”
哐哐铛铛的盔甲声音响起,似乎有人在用力地走动。再次出声,交杂着极大的情绪:“好!好得很啊!我随你征战多年,也没得过这种权利!他顾惜朝,来了不到一个月,你就瞒着我们这些将领把绿玉珏交给他!”
“彦烨,我位在你麾下,可不是因为功勋比你少、本领比你差!他日,要是顾惜朝夺走你的兵权,你也别指望让我再帮你!”
哐哐铛铛的盔甲声很快摔帘而出,看样子是怒气冲冲地走了。
帐内很久没再出声响。
顾惜朝慢慢退开大帐,脸上的表情已不知是晴是阴。
火把点起的时候,不当哨的士兵就在营地中围坐成一个圈子,敲着木棍锅盆,唱歌摔交,热热闹闹。
军队里的乏味生活和困怠情绪,有时也要靠些自娱自乐的法子来冲淡。
“可惜没有酒啊!”戚少商一边喝着碗中暖身的热菜汤,一边惋叹道。这么多日下来,体内的酒虫可早在犯了。
他和顾惜朝坐在场中稍微靠外的地方,与众同乐。
不过顾惜朝没有回应他。不晓得从哪一阵子开始,青衣书生的身侧总是来来去去走动着一些人,有的是看似不经意地坐过来,有的就直接找上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顾兄弟,我去换碗热汤,要不要帮你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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