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方道:“会舍不得的人又不止是我。顾兄当初千里追杀,不是,也没下得了手去?”
顾惜朝瞪了他一眼,不再说话了。
两人各怀心事,竟冷了场。
舍不得,原不是什么大事,本来人不风流枉少年嘛。但如果因你留了手,而痛失全盘好局,特别是在合作的双方本来就不那么信任对方的情况下,便不是舍不舍得那么简单的问题了。也许有人会想,你究竟是舍不得,还是不想舍,抑或有人会想,是不是根本一开始你便没打算舍,而是设了局等别人去钻,自己却做了岸上的渔翁。
人心隔肚皮。
人家会想——
人家会怎么想?
蔡京会怎么想?
蔡京似乎也看不下去,他将目光从戏台上收回来,低声喝道:“惜朝,不得无礼。”
顾惜朝应了一声,嘴角却带着一抹笑,淡且冷。
蔡京端起茶杯向方应看见礼道:“想必小候爷也已经知道无情和戚少商反目一事。老夫今日请小候爷过府,正想问问小候爷对此事的看法。”
蔡京既然已知此事,凭方应看的情报网,就不可能不知。确实,在蔡京收到密信的同时,消息也到了方应看手里。
方应看说了八个字:“事出突然,静观其变。”
方应看年轻,但他不冲动,相反,有时他比活了一辈子的人还谨慎。
蔡京捻须点头道:“谋定而后动,正该如此。”
他的目光中有赞许,嘉许,他和蔼的笑容,甚至连任怨都觉得如坐春风。
但这样温暖的笑容看在方应看眼里,他却觉得如芒在背。饶是如此,他脸上却露出几分惶恐的神情,以子执礼还礼道:“相爷谬赞,应看愧不敢当。”
蔡京摆手,笑道:“老夫昨夜做了一个梦,梦见数百只鹌鹑飞至老夫面前,向老夫哭诉,说老夫平日做一碗羹汤便要杀数百只鹌鹑,请老夫开恩饶命。其中一只鹌鹑竟还会做诗。老夫依稀记得那几句诗是这样的:
食君廪间粟,作君羹内肉。
一羹数百命,下箸犹未足。
羹肉何足论,生死犹转毂。
劝君宜勿食,祸福相倚伏。
你们可知老夫是怎样答它的?”
他停下来,迥然的目光往方应看和顾惜朝脸上看,方应看和顾惜朝只得做出饶有兴致的样子,齐声问道:“相爷是如何答的?”心里各自暗骂了一声。
蔡京哈哈笑一声,接道:“老夫答道:鹌鹑原本就是给人吃的,这是天命。既是天命就该认命。然而原本就是给人吃的鹌鹑现在却敢有了怨言,那便是厨子的不是。厨子的刀软,下手不够利落,才使得这些鸟儿带着怨气上路。杀得不干净,这便是厨子的错。这样的厨子,该死。”他笑容一顿,凌厉的目光似带着刀。
方应看心里打个突,他的手不知不觉按在腰间的红色小剑上。他与蔡京之间只有五步,他拧着眉,在估算这五步之遥究竟有多少伏杀。他的心脉还带着伤,真要动起手来,他未必能活着走出蔡相府。他只有一击擒王的机会,抑或根本没有机会。
顾惜朝却不动,他眼观鼻,鼻观心,如老僧入定,青色的袍子没有一丝波纹。他不动,只因他知道,他若一动,在一瞬之内射向他的暗器便不下七八十个,只多不少。
台上,戏,仍在唱。
戏是西施刺吴。
缠绵妩媚,哀怨婉转。
一片不应时令的黄叶飘下来,落在水面上荡起圈圈涟漪。
一阵急鼓之后,戏似已到了尾声。
蔡京的脸色又缓和了下来,他道:“厨子的刀软,手艺却是极好,甚合老夫心意,老夫目前倒还舍不得。”,他哈哈一笑,端起茶盅,道:“喝茶,喝茶。”
方应看松了口气,重新露出笑容。
顾惜朝的手拢在宽袖中,他低着眉,扣着一枚柳叶飞刀的指尖也微微有些轻颤。
既然蔡京端了茶,于是方应看便起身告辞。
待方应看走后,蔡京便看着顾惜朝,他的眼神让顾惜朝有些消受不起。
顾惜朝拱手道:“相爷有何吩咐。”
蔡京看着他道:“顾惜朝,老夫一向知你之能,也有心委以重任。”
顾惜朝道:“惜朝谢相爷知遇之恩。”
蔡京摆摆手,脸色微沉,道:“这次你却让老夫失望了,你为何舍不得对戚少商下手?成大事的人又怎可如此婆婆妈妈。”
顾惜朝道:“此事非惜朝不愿,实是不能。”
蔡京疑道:“怎么说?”
顾惜朝一叹道:“相爷不知,今时不同往日。那戚少商对惜朝虽念旧情,但惜朝屡次伤他甚深,已有戒心。再加之惜朝已失内力,实是没有机会下手。”
蔡京点头道:“你说的也不无道理”,他思索片刻,又道:“此事从今日起便不再提了。老夫看重的是你的智谋,而非武功。老夫更不同于傅宗书不敢用人,亦不同于戚少商不能识人心,任人坐大。你有管,乐之才。如今这天下纷乱,惟能者取之。你好自为之,切不可妄自菲薄。”
顾惜朝凛然称是。
台上的戏已经散了,蔡京令人拿了大盘的银子打赏,更令为首的小官到暖阁内等着他,说等字的时候,蔡京笑得含蓄而意味深长,一双眼睛更在那孩子身体上下肆意得打转。
宠美姬养変童,在士大夫阶层中也算平常,更兼之从小长在青楼楚馆,对风尘深处的龌龊事,顾惜朝更是心知肚明。他知蔡京接下来要做什么,心下厌恶,面上却一点也没表现出来。
但梨园毕竟不同于青楼楚馆,此类断袖分桃之事虽不是没有,但多为你情我愿。似这般强买强卖,却也是少见。
但,有诗云:除却天子贵,惟有宰相尊。
以蔡京在京城只手遮天的势力,他要,又有谁敢与他争。
当下听水轩的班主也只敢侍立一旁,眼见一树梨花压海棠,却不敢拦。
那为首的小官唤作怜官,扮的是青衣,演的是西施。不过十五六岁,身量未足,却生得雪白粉嫩,楚楚可怜。虽然小小年纪便已是这京城梨园大班的台柱,唱作具佳,但那怜官却似乎从未遇见过此等事。脸上早吓得变了颜色,眼中薄有雾意,一双漆黑的眼眸只看向顾惜朝,似在求他援手。
顾惜朝也看着他,眼里却带着似笑非笑的冷意。
那怜官见他如此,瞪他一眼,泪只在眼眶中打转,脸上却露出一分冷傲之色,他咬紧下唇,敛起白色的裙裾,便向那暖阁而去。
蔡京看了顾惜朝一眼,哈哈一笑道:“老夫未能免俗,有些小嗜好,贤侄见笑了,见笑了。老夫就喜欢这样的孩子,一开始性子特别倔,一旦拔了毛,磨了爪,就乖得跟小猫似的,赶都赶不走。”
顾惜朝端着茶盅,面上在笑,眼神却微微一沉。
蔡京的魂似乎已随那怜官而去,不待久坐,便起身欲走。
怜官便在那暖阁之中,等着他被驯服的命运,似乎已不可改。
“相爷,请慢。”此刻,顾惜朝却放下茶杯,拦住他道,“惜朝向相爷讨个人情。”
“哦,除了要老夫放过这个孩子,其他的事贤侄但讲无妨。”蔡京捻须笑道。
“相爷莫怪惜朝夺爱”,顾惜朝笑道,“惜朝正是要相爷将这个孩子赏给惜朝。”
蔡京脸色一变,道:“顾惜朝,你好大胆。”
顾惜朝却不慌,他道:“相爷原谅惜朝,惜朝不是大胆,惜朝只是情非得已。”
“好个情非得已。”蔡京绷紧着脸上上下下打量着他,然后却笑起来,“这样吧,自明日始,他便是你的。”蔡京看中的人,只取一夜,对蔡京来说已是法外开恩。
顾惜朝却也笑:“相爷,惜朝却不大喜欢家猫。”
蔡京一愣,却大笑起来:“好,好你顾惜朝”,他拍着顾惜朝的肩道:“人不风流枉少年。今晚,我也不碰那孩子了。你快去吧,现在就去,别让人家孩子久等。”
暖阁便在这水轩之中。
重帘叠幔,层层白纱。
重帘外,顾惜朝的眼神有点冷。
片刻,他便掀开重帘。
重帘后便是暖阁。
暖阁不大,只有一榻一几一椅,全为湘妃竹所制,几上散放着几卷已经有些发黄的经卷。
怜官已褪去戏服,随意着一件月白的中衣,斜倚在榻上,越发显得眉目如黛,我见犹怜。
见他进来,怜官黑如点漆的眼中,闪过一丝喜色,转瞬即逝,便又恢复那漫不经心的样子。
顾惜朝便在那宽椅上坐下,拾起经卷,随意翻看几页,然后一挑眉,问道:“你是西施?”
那怜官枕着手,眉也不动,一字一句得也问道:“那你呢?你是不是?”
顾惜朝冷冷一笑,反问道:“我已有青云之梯,我为何还要做西施?”
怜官不答,却看他,看得有趣。
顾惜朝也不理他,他看经卷。
经是般若波罗密多心经。
解厄,往生。
直看得日影西斜,经卷上的字迹也渐渐朦胧起来。
苍茫暮色中,但闻那榻上的怜官突然幽幽一叹。
一叹间,那怜官便下了榻,几步之间便已欺近了他,顾惜朝一皱眉,将袖一拢,却忍住未动。
怜官轻轻一笑,俯低身子,执起顾惜朝脸畔的一缕卷发,压低声音道:“我发现,自己已经开始有点喜欢你了。”
顾惜朝一惊,抬眼。
黯淡光影中,怜官看顾惜朝的眼神决不似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该有。
怜官笑了笑,却是说不出的庸倦,带着一点钩人的媚。
他比女孩家还细白的手指头就这么柔若无骨的扶上顾惜朝的袍袖。
顾惜朝一挑眉,扣在袖中的指尖正待一动。
却听得怜官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声:“有人。”
顾惜朝蓦然醒觉,眸中寒光一闪。
夕阳将最后一点余光也敛了,点点碎金洒在白色纱帘上,随晚风轻轻荡漾。
顾惜朝轻笑一声,揽过怜官的腰,看着那双带笑的墨色眼眸,便这么伏下脸。
他的发堆积在怜官的脸上,似最轻柔的瀑。
怜官扶着他袍袖的手,于是成就了一个半推半就的姿势。
耳鬓斯磨。
顾惜朝闻到属于少年的纯净气息,像栀子花的香味。
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片刻后,顾惜朝就推开了他。
怜官依然笑着,眼中却带着些许失望,还有那么一点了然,问道:“你不喜欢和人亲近。究竟是因为你有洁癖,还是旁的什么原因?”
顾惜朝道:“我只是不喜欢在别人看着的时候做这种事。”
他本不必解释,而且此刻帘外的人影似乎也已经离去。
果然,那怜官便笑了起来,微眯的眼像足偷了腥的猫,他道:“又或者,是否是因为公子也曾经有过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
顾惜朝瞪他一眼,目中闪过一道寒烈之芒,如崩出一片至寒的冰雪,只一瞬便消逝了。冷静的脸越发如刀削剑刻般深刻。
他的反应一点不拉收在怜官眼里,他的脸上露出甜甜的笑容,正要开口,却突然敛了笑,侧耳倾听了一下,朝顾惜朝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
明眸如星,皓齿如雪,衣裙却张扬如七月最烈的阳。
闯进暖阁的是蔡襄。
蔡襄是蔡京的女儿。蔡京老来得女,对这唯一的掌上明珠更是千依百顺。
却说那蔡京原也有望女成凤之意,更有让他蔡氏一族的血脉入主东宫之心。
于是他为蔡襄遍请名师西席。
皇上喜欢诗词书画,蔡襄学的便也是这个。
但蔡京似乎低估了她女儿的破坏力。
在连续九十九个教师坚决请辞之后,直到甚至他悬出重金,亦无人敢再上门毛遂自荐起。蔡京终于明白了,要将蔡襄那勉强可以称之为泼墨的画变成皇上喜爱的工笔花鸟,还是他重新再生一个,重新养大来得快点。
章六 杀人一命
蔡京终于也知道了,蔡襄虽生得极好,但凤冠霞帔还是留给别人比较安全,没有她去荼毒皇上,他的一品乌纱还可以戴得更久一点。
他长叹一声,解散西席,从此便不再提攀龙附凤之事。
如此一来,他不管,府中其他人等更是无人敢管蔡襄。
于是,蔡家大小姐便也生就了一付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她能骑最快的马,喝最烈的酒,如果她心情好的时候,也不介意杀个把坏人,或者救个把好人。
当然,坏或好,全凭她蔡家大小姐手上的燕子双飞刀说了算。
一十八年,她的世界很简单也很快乐。
一直如此。
也许她也会一直这么没心没肺得继续快乐下去。
如果在那个同样有着美丽夕阳的黄昏,她没有遇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