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见他在解腰带,樊禛祥立刻阻止道:「别脱衣,我只是来寻人,没有其它念头。」
柳青一瞬愕然。
狐疑的眼神在老实的脸上穿梭,脸庞凑近轻嗅着,客人的身上没有酒气,压根没醉。
他寻不着客人深邃的眼底有丝毫欲望的色彩。「爷……不是来寻欢作乐?」
「不是。」樊禛祥将他的腰带系回,同时丈量他的腰围尺寸,「你的身型一般,身上穿的这套衣裳稍嫌宽松了些,裙摆也过长,小心绊倒。」
「谢谢爷的提醒。」他老实道:「这衣裳虽不合身,若不穿上一、两回,对楼里的姐妹也不好意思。毕竟是别人送的。」
樊禛祥笑了笑,「何不礼尚往来。择日,你可以上锦纤布庄一趟,找季管事帮你挑选几块布料,甚至介绍熟识的制衣铺,做几套适合的衣裳,无论是送礼或自己留着穿,皆可。」
「哦,爷是生意人?」
「是。」他笑说:「我和锦纤布庄的人很熟。」
「哦。」柳青待他松了手,又问:「爷确定不用我伺候?」
「嗯,是不用。」
闻言,柳青旋身走入内室,不禁回眸一顾──
呵,客人没跟在他的身后,丝毫不为所动。
他消失在屏风后,须臾,从梳妆台上的雕花盒内取出二十两,旋身回到客人的眼前,递出银两奉还。
「你走吧,爷既然看不上我,这银两,我不能收。」他虽干这行贱业,但不愿昧着良心白收客人的银两。
「我绝无藐视之意。」樊禛祥宽厚的两掌包拢住他的,示意他将钱收下。「我来寻画中人,这二十两就当作是向你买消息。麻烦你告知该如何才能见到段玉?」
柳青恍然明白,「爷是慕名而来,莫非没告知嬷嬷?」
「我第一次涉足此地,不懂规矩,让你见笑了。」
「呵呵……由此可见,爷老实。」他当下告知:「爷,您想见段玉一面可不容易。」
樊禛祥诧然,「为什么?」
「因为他挑客人,若非熟识,凡是看不上眼的一概不见,那是他的规矩。」
「哦,原来如此。」樊禛祥不禁思忖:段玉是否会瞧他顺眼……
「不过,爷若愿意再走上一趟,下回可以先买通嬷嬷帮忙安排,至于段玉肯不肯见您,就凭运气了。」
「嗯,我会试试。」他又问:「今日不行么?」
柳青开门送他离前,说明:「是不行,爷错失了。因为段玉受邀至缙绅钱老爷子的府上作客,三日后才会回来。」
闻言,樊禛祥愕然不已。「钱老爷子……认识段玉?」
柳青笑说:「我不知道钱老爷子是否认识段玉,但他的三位公子在近日常来摘星楼,花了不少银两才得以接近段玉呢。」
倏地,樊禛祥的眉心聚拢,仅一刹那,随即又恢复一派温和的表情,笑说:「谢谢告知,我先告辞了。」
「爷慢走。」
轻关上门,柳青搁回二十两银,想着适才的客人,温厚的外表之下,仍难掩那一身严肃迫人的气势。
欸,可惜了……难得遇上一位看似老实的生意人,然,这位爷的心思不在自己的身上。
※※※
离开摘星楼,樊禛祥转往就近的分铺,老掌柜一看见樊爷亲临,不禁讶然他怎还没回宅院。
在布庄分铺效劳多年的老掌柜立刻上前问道:「爷,已近戌时,您来这儿有事么?」
「我来取些上等绸缎料子,打算给钱老爷子做祝寿贺礼。」
「这样啊……」老掌柜好生纳闷,「爷怎会改变主意,您不是都派沈四送礼么?」
「我亲自走一趟也好,毕竟和钱老爷子是老交情了。」
老掌柜隐约察觉一丝不对劲儿,据他所知,钱老爷子在年前就有意将千金许给爷,结果都被爷婉拒了。
爷曾说过要完成已故的老爷和夫人生前的遗愿,直到为小姐找到好婆家,才肯成家。
宅里的大伙儿都为这事干着急,小姐先天双足不全,找婆家不易;爷年轻有为,是许多门当户对的千金们欲联姻的对象。
钱老爷子膝下有七位千金、三位公子。尚未出阁的五位千金任爷挑选,爷在几个月前去作客一趟,却招来媒婆上门提亲,这事儿推拒了好几回才平息。
老掌柜提醒:「爷,目前钱老爷子的府上还有三位千金待字闺中,您这趟去祝寿,钱老爷子或许会旧事重提。」
「不要紧。婚姻之事由我自己作主,别人也勉强不来。」他未曾属意过谁,心思不是放在经营布庄生意,不然就是云儿的终身大事,这几年来,他从未兴起成家的念头。
「您不急,别人干着急哪。」老掌柜摇了摇头,思忖爷待人处世圆融,个性忠厚老实,人缘极好。有意为自家闺女招纳贤婿的大户人家,是巴不得攀上爷这般事业有成的商人。
「这事别提了。」他自会应付。
眼看布庄内的季管事也未回宅,樊禛祥招手唤道:「贤生,你过来。」
季管事暂搁下手边事务,上前问道:「爷,有何吩咐?」
「你马上挑选几块适合送给钱老爷子的锦织绸缎,包装妥当后,就先搁在柜台。」言罢,樊禛祥径自上楼写贺词。
「咦?」季管事怔了怔,回头问老掌柜,「爷要去祝寿?」
「你没听错,爷刚才就说了。」
季管事一脸诧异,「爷在往常不是都尽量避免和钱府打交道么?」其中因素除了婚事之外,和钱老爷子的公子们也有关系。
钱老爷子一向宠溺膝下的孩儿;其子仗着老爹有钱,挥金似土、不学无术。钱老爷子有意和爷攀亲带戚,曾摆明提过要那三位流里流气的公子哥儿和爷多学习。
「嗟!」撇了撇嘴,他颇不悦钱老爷子的如意算盘打得精。
老掌柜拨了拨算盘,头也没抬地问:「贤生,你没发觉爷有点儿怪么?」
「我没发觉。」适才他在纪录铺内该补齐哪些布料和花色,一旦忙碌,当然没心思注意其它。
他在几年前就跟着爷学习,如今是爷的得力助手。工作范围是负责锦纤布庄的分铺进出货量、人事安排和调遣,还有至各纺织坊载运布匹的监管等等。
他了如指掌来这间分铺光顾的客人,绝大部分是花街柳巷的娼儿们。顾客对这年头流行的穿着和花样非常注重,皆为了打扮得一身花枝招展来吸引人。
「老掌柜,你说爷哪儿怪了?」
「他改变主意,怪哉。」
「嗯……是有点怪。」季管事用笔杆搔了搔头,随即收起小册子,抛给老掌柜小楷笔,立刻挑选布料。
心下难免感叹──
爷是出了名的老实商人,已故的老爷和夫人死得早,留下偌大的家业给爷一肩担着。锦纤布庄在爷的经营之下,生意愈做愈好,也陆续开了几家分铺,令人啧啧称奇。
可,人们只见爷的经营成果辉煌,却不见爷是耗费了多少时间与精神专心在事业。
他前后算算,爷这六年来的生活是忙得焦头烂额;三更半夜才回宅或是睡在店铺内是常有的事。
三年前,曾发生过有两家纺织坊因经营不善而倒闭的事件,连累布庄的运作,一时之间影响了和外地贸易的纺织生意。
爷为了补足骤然短缺的布匹,四处奔波,终于凑齐该出货的数量。不过那笔生意让爷损失不小,爷为了维持信誉和同行进行买卖,同行业者纷纷提高价钱售出布匹,简直是趁火打劫。
然,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此事一旦传开,许多纺织坊的老板赞赏爷信守承诺,于是主动上门找爷交易,从此,爷拥有许多民间纺织坊的各式货源。
锦纤布庄批售或零售的织品布匹应有尽有;凡举各式珍贵的丝、帛、罗纱、锦、绣、绮、皮裘、毛织品和少数民族的织锦。
布庄的生意兴隆,是爷既踏实又稳重的经营才有今日的规模。
他认为钱老爷子的三位公子是扶不起的阿斗,镇日流连声色犬马之地的公子哥儿只知玩乐与享受,和爷相较之下,那生活是相差十万八千里。
季管事挑选了几款质地柔软,花色朴实的绸缎。嘴上不禁碎念:「真是……爷是吃错药了么。前几日经过布庄,沈四同我说,爷这几日魂不守舍,该不会是看上了钱老爷子的千金?」
「不可能!」老掌柜暂搁下手边的帐目,反驳道:「爷若是中意钱老爷子的千金,哪会拖到今日尚未娶妻。」
「也是。」季管事手捧着几块绸缎,踱至柜台前包装,脑中顿时忆起沈四提过的事,忽地叫道:「不对啊!」
「那儿不对?」
「忠叔,爷为了小姐的婚事,特地到月老庙求姻缘。这事说来也玄得很,爷在当天下午带着小姐的画像去给陆家三少爷过目,陆家人非但不嫌弃小姐天生残疾,还赶着催办婚礼。」
「这事儿有啥好奇怪。陆家三少爷的婚事由老奶奶作主,老人家急着抱曾孙,能不催得急么。何况陆家三少爷已至弱冠年纪,也该当成家了。」
老掌柜又说:「咱们的爷有向人打听清楚,陆家仅剩这唯一的嫡孙来传宗接代,陆三少爷上有两位兄长,均在襁褓时期就夭折。简直像诅咒似的,陆家的男丁单薄,这也难怪陆老奶奶催得急。」
他听人道起:陆三少爷的爹因年少风流而在外传出有私生子,陆老奶奶相当重视门户观念,强烈反对唯一的儿子纳青楼女子为妾。
不过,私传陆三少爷的爹曾抗母命纳一名青楼女子为妾,婚姻仅维系约半年;原因出在身为丈夫的离家至外地经商,尔后就传出小妾不守妇道,被陆老夫人逐出家门。
这段家丑,令陆三少爷的爹消沉失志好一段时间,人在几年后因意外辞世。
「欸……」老掌柜叹气,「现在陆家仅存的唯一血脉便是陆三少爷。人们均说陆家的男丁寿命不长,没有谁家的姑娘愿意嫁入豪门当寡妇。爷不信空|穴来风的传言,坚信人各有命、人定胜天的道理。」
「嗯,我也赞同爷的观念。」
「小姐和陆三少爷的婚事已谈妥,两人的八字给命相大师批算出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算命的大师又说小姐命中带有多子多孙的贵气,往后能福荫夫家。陆老奶奶一听之下可满意极了,决定婚礼就在两个月后的吉日举行。」老掌柜眉开眼笑地。
「月老的姻缘线牵得好,爷为小姐找到好婆家,小姐能得陆老奶奶的缘,将来嫁进陆家的生活应该过得美满。」
季管事点了点头,「爷为小姐挑的夫婿人品一定好。」顿了会,他又说:「忠叔,您是没听懂我的意思。」
「什么意思?」
「莫非您不知咱们的爷向月老求姻缘,他带回两条姻缘线啊。这月老有求必应,爷取回的另一条姻缘线,该不会系着钱老爷子的千金?不然爷怎会改变主意?」
「怎么可能!」老掌柜瞠目怪叫:「你别杞人忧天了,爷对钱老爷子娇生惯养的千金是看不上眼的。」
「老掌柜知我甚多。」樊禛祥下楼来到柜台旁,笑说:「你们又听沈四碎嘴,那小子该罚。」
「沈四勤劳,爷才不会罚他。」季管事退让几步,好腾出位置方便爷做事。
樊禛祥将写了两句祝寿词的红纸贴在寿礼的包装,随后以红绳系着结,将一份心意提在手中,为的是画中人──
他吩咐:「你们俩收拾、收拾,早点回去歇息。」
「是,爷慢走。」
踏出分铺外,樊禛祥随着难以控制的心绪而走,名为祝寿,实则前往钱老爷子的府上找寻画中人。
2
钱府。
钱老爷子举办六十大寿;豪门寿宴的排场奢华,搭棚设筵在宽敞的庭园美景之中,周遭高挂着一盏盏的红色灯笼,放眼望去,宾客云集,人声鼎沸。
樊禛祥经常受邀至各地方的权贵士绅府中作客,颇受老一代长辈们的礼遇。
钱老爷子是地方上的富豪,和已故的双亲是旧识,论起两家熟识的渊源,已故的钱老夫人和樊家算是远房的亲戚。
然,樊禛祥早已体会人情淡薄如纸。自从双亲去世,以前常来宅里走动的亲戚们是一个个开始划清界线,认为他撑不起家业,一一露出市侩的嘴脸,摆明着瞧不起。直到他令人刮目相看,今非昔比的身价才为人们所敬重。
任由仆人引领至正厅,钱老爷子一看到来人,心下大喜,当场笑得合不拢嘴。
樊禛祥恭敬地上前,双手奉上礼品,鞠躬祝贺道:「晚辈祝老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呵呵……」钱老爷子抚着一把长须,眉眼弯成一道细缝,笑说:「人来就好,何必如此见外。」扬手示意仆人收下礼物,钱老爷子立刻挪出空位,要他在身旁坐下,当成是自家女婿般招待。
樊禛祥一一向钱老爷子的女儿和几位女婿点头敬意,酒席间,气氛显得相当热络。
须臾,他问道:「怎不见老爷子的三位公子?」
「三位小犬忙着招待其它客人。」
「嗯。」樊禛祥不着痕迹地将视线移往他处,逐一搜寻──
他估算参宴的宾客少说也有上百,心下顿时涌起彷佛大海捞针之感。
无法明说来此地找人,他只好等钱老爷子的公子回座,或许能见到画中人。
心不在焉地和钱老爷子一家子寒暄,听老人家道起生意琐碎,女儿、女婿以及即将当外公的喜讯,尔后又提起三位儿子拿钱出去投资生意等等……
恍神中,盘旋在脑海的笑容再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