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庆恩哼了一声,没有答言,脑子里快速地转动着。他树敌满天下,饮食起居是小心了又小心,普通的用毒高手根本无隙可乘,可现在眼看着精明细致滴水不漏的厉炜也着了道儿,心知南槿的手段不可用普通的水准来衡量,心中已有一丝慌乱,强自镇定着道:“你们以为下了点毒就可以挟制老夫吗?如果栩王兵临城下,那就左右都是一个死字,老夫绝对会先杀你们为我开路的。”
无旰清亮的眼眸罩着鱼庆恩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格格笑道:“千岁要是真能坚持与京城共存亡,无旰倒有些佩服了。可依照无旰素日对你的了解来看,恐怕自从知道栩王的实力远远高出你预计的那一刻起,你便一直在盘算着怎么活命吧?所以目前对你来说,计划着如何潜逃隐身才是最重要的,能不能杀我们泄愤反而变成了一件小事。”
鱼庆恩冷冷哼了一声,道:“老夫还有魏柳军的主力在,就算栩王再厉害,他想要抵达京城也得三五个月,足够我先处置了你们再谋后路。”
无旰不慌不忙地抬手让一只鸽子停在他掌中,轻轻抚摸了一下,道:“千岁手下用毒高手也不少,当听过‘留步’之名。”
鱼庆恩眉尖一跳,眼睛眯了起来。
“留步此毒,最是温柔,身体不会有什么太大的不适感觉,而且半年后毒性会自消。唯一能惹得此毒发作的引子,就是施毒者的血。如果在毒性消除之前,施毒者出了什么意外,血液冷却的那一刻,就是‘留步’之毒发作之时,而一旦毒发,恐怕黄泉路上,就再难留步了。”无旰微微笑了笑,眼神亮得刺目,“既然如此休戚相关,那么至少这六个月,我家宾公子就不能出什么意外,否则连累了千岁你毒发,可是不太好意思啊。”
鱼庆恩握在拐杖上的手指突然收紧,松驰的手背鼓出一根根青筋,指甲的颜色也因情绪动荡而变得有些发红。但他毕竟浸淫朝事数十年,心中城府与自我控制的功力都非一般人可比,默默调整了几次呼吸后,他很快判断出什么重什么轻,什么紧急,而什么可以忍耐,在没有确定自己是否真的中毒以前,尽管心头的怒火已冲上眉前,他还是强自按捺了下来,用还算平静的音调道:“既然是这样,老夫就请宾公子多保重了。”说罢一转身,竟自迈步出了院子,跟随在他身侧的那些紧张得都有些呆住的侍卫们也纷纷随之退出。
无旰眼看着他们走远,这才回到南槿身边,低声道:“公子,接下来要怎样?”
南槿抬起一只手,指尖轻轻抹过眉宇之间,沉吟了半晌未答,忽然转头看向苏煌,微笑道:“你的身子没事了吧?”
苏煌摇摇头,脑中因为接连受到几次震动,此刻反而空白一片,看着南槿,只觉得鼻间酸酸软软,胸口堵得有些难过,根本不知该跟他说些什么才好。
“虽然鱼庆恩为‘留步’所制,一时奈何我们不得,但这府里毕竟不是久留之地,还是出去找个小院子住下来的好。”南槿柔柔淡淡地笑了笑,握起苏煌的手,“外面战事正荼,我们三个反而闲起来了,一时没什么事情好做,不如休息一下的好。”
苏煌觉得喉间哽了哽,欲待低头,又忍住了,勉强也笑了笑。
无旰一时也觉无话,便走到鸽舍前,捉出几只鸽子放在一只笼中,拎着走在前面,三人一起出了鱼府,路上虽人人侧目,却没什么麻烦,就这样信步走到了曾是南极星据点的一处小院,推门进去。
经过几次大的行动,这个小院当然早已人去楼空,蛛绕尘封。苏煌跟无旰各找了块布巾,略略擦拭了一遍,一回头,却看见正在整理书架的南槿拿着一本书,怔怔地望着远方,不知在想什么想得发呆。
“你怎么了?”苏煌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肘。
南槿惊醒了一下,忙抿起一个微笑掩饰道:“没什么,只是突然松懈下来,不觉有些累了。”
“累?”苏煌的目光从他苍白的额头一直滑落到有些尖削的下巴上,眼睑有些发烫。是啊,怎么会不累呢?
无旰停下手里的动作,道:“隔壁屋里有床,你们俩都去睡一会儿吧。现在情况瞬息万变,谁也拿不准明天会怎样,没有体力可不行。”
南槿柔柔地笑了笑,握起苏煌的手腕,“说的也是,我们还是先去睡一会儿,再来接替无旰的好。”说着转头道了一声“先辛苦你了”,便拉着苏煌推开侧厢的门,迈步进去。
那是一间小小的寝室,靠墙放着一张木床,南槿先脱了鞋坐到里面,仰头看了看头顶有些发灰的的床帐,向后倒下,缓缓闭上了眼睛。
苏煌站在床边呆了片刻,脑中仍是乱糟糟一片,纷纷思绪似明似暗,纠缠不清,仿佛仍有无数的话要问,却不知从何问起。
“我已经把你平安的消息传送出京,算起来……你的搭档和家人现在应该都放心了……”等南槿仰躺着轻声地道,“穆峭笛因为是护送十三大臣的最适宜人选,所以被强行命令离开,没有参加三角巷之战,想来不会出什么事。只不过当时你生死不明,要让他走可真是困难啊,连薛先生都有点束手无策了……”
“那……康舆呢?”
“我不认识他……”南槿睁开眼睛,黑瞳的深处涌着浓浓的倦意,“我直属江北,并非南极星的一员,这些年来认识的人…也只有那么几个……”他的眼珠幽幽地转向苏煌,“听起来很冷酷吧?我制定计划,做出决策,召集上千的南极星战士来到京城,一一把他们送上厮杀的战场,却连他们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
“但是……”苏煌喃喃地道,“你成功了。”
“是,我成功了,付出的代价便是数百名南极星战士的血……和数百个家庭的眼泪。”南槿失色的唇边浮起一抹阴云,身体有些无力地向后舒展了一下,“你平安的消息,是三角巷大战后我能传递出去的唯一一个好消息了……而对于另外一些同样翘首企盼的人们,我能说什么呢……”
想起死难的同伴,苏煌也仿若觉得有一道钝钝的刀刃从后脊拉过,整个人都抽痛起来。
从东牢外的第一声爆破开始,那一天两夜的时间里,多少年轻人血溅青衫,却未曾在死神的镰刀前露过一丝怯色。
而支撑着他们的信念,便是江北的信念。
“我曾经非常地恨你,恨到连自己都吃惊的地步,”苏煌看着自己的手指,语速缓慢但却清晰有力,“这样深的恨意为什么会消散呢?……明明那些死去的同伴并没有复生,当夜所目睹的惨状也都是确确实实的……可是恨意,为什么却渐渐地消散了呢?”他小幅度地吸了几口气,振作精神抬起了头,“我想,也许原因很简单。因为我是一个战士,对一个战士而言,虽然同样是死,但死于屠杀和死于战斗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前者代表着血腥和肮脏,而后者……是我们自己的选择。我想,所有毅然战死在京城的南极星战士们,应该都有和我同样的想法吧。”
南槿缩起身体坐了起来,双手抱住膝盖,缓缓地将下巴搁了上去,凝视着前方的视线一动不动,似在沉思,又似在一点一滴重建自己内心濒临崩溃的城防。
整个小院一时宁静异常,似乎在外间的无旰也停止了动作。然而就是在这样貌似平和安宁的氛围中,每个人都知道凝聚在这片江山上空的暴风雨,已即将奏响它撕裂天地的雷鸣。
接下来的日子里,鱼庆恩大概已经确认自己真的是中了“留步”之毒,所以南槿等三人安安静静在小院中休养着,竟没有人来打扰。不过苏煌很快发现,虽然南槿说的是“没什么事情好做”,但从他密切留意城内城外的局势状况来看,这位江北宾公子的使命显然并没有完全结束。
大约十日后,江北军大捷的消息传入京师,南犯的十三万胡族大军惨败于沽墉渡口,折损了近八万子弟,仓皇北退,颓势一发不可收拾,使得江北义军乘胜收复了大半被割让的国土,其中当然包括了澄州。
由于江北军对外一直是宣称支持栩王的,所以此次抵御外侮的大胜自然也为栩王阵营赢得天下无数的民心,除了死忠于鱼庆恩的廖廖数城及魏柳两军外,仍在游离状态的地方力量纷纷倒向了栩王,使其声势大盛,两三个月的时间就已剑指京城,问鼎江山也是指日可待。
然而尽管传来的是一个接一个的好消息,但南槿除了在听闻澄州光复时一度展颜开怀以外,神情中一直都是透着隐隐的凝肃之感,仿佛仍是随时警戒着,准备去处理突发的逆转状况一样。苏煌左思右想,怎么也想不出目前还可能会有什么事情,能够影响到气势如虹的栩王军队逼近京城的脚步。但去询问南槿的时候,他却只是淡淡地笑一笑,淡淡地说一声没事。
随着栩王大军的蹄声渐近,京城里鱼庆恩的手下愈发军心浮动,虽然紫衣骑的巡查一日严过一日,仍然有一小队一小队的兵士乘着夜色潜逃。连在苏煌等三人暂居的小院外监视他们动态的鱼府侍卫也渐渐消失了踪影。
败势已无法挽回的鱼庆恩,显然对南槿将会进行的任何行动都失去了兴趣。
“现在的情况已经再明朗不过了,他到底还在担心什么啊?”苏煌坐在最高的一级台阶上,一面问身旁的无旰,一面看着小院中一株枣树下伫立沉思的南槿。
“鱼庆恩掌权这么多年,有道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宾公子大概是担心他还会有什么出人意料的底牌吧?”无旰压低了声音答道。
“怎么可能?”苏煌立即不以为然地道,“已经兵败如山倒了,要是他还扣着底牌不出的话,那也未免太沉得住气了。”
话音刚落,树下的南槿猛地一抬头,原本一向柔和的目光突然凌厉的如刀锋一般,将台阶上的两人都吓了一跳。
“你说的没错……”南槿的语声很低,却字字清晰,“不可能这个时候还不出底牌的,鱼庆恩什么动作都没有,只能说明那个东西不在他手里……”
“你听见了?”苏煌忙站起身子,“你说的是什么东西?很重要吗?”
南槿在荒草离离的院间小径上踱了几步,神情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闭了闭眼,将头转了过来:“这件事,你原本是不知道的好。只不过你我这一向交往甚密,就算我什么都没说,也会有人怀疑你知道了,瞒着也没有区别……”
苏煌被他这样一说,不由自主地跟着紧张起来,“到底是什么事?非常机密么?”
南槿微微颔首,静静地道:“是。知道这件事的,就算再加上你,世间应该也不会超过十个人。我们原本以为鱼庆恩也是知道的,以为那个东西会保管在他的手里,可是……”
苏煌瞟了无旰一眼,发现他低垂着眉眼,就好似什么也没有在听的样子,心中更是疑惑不安,吃吃地问道:“什么东西呢?”
“遗诏……先皇帝的遗诏……”
苏煌有些不太明白,只是皱了一下眉毛,没有其他的反应。
“其实这只是一件陈年旧事,可是对于某些人而言,却是天下最重要的一件事。”南槿的语调又恢复了原本的轻柔,徐徐道,“我所说的先皇帝,不是指刚刚驾崩的这个,而是他的父亲。当年栩王是先皇后的嫡子,人生得天资聪慧,极得圣宠,早就有了太子的身份,却在先皇帝死前数个月里风云突变,被夺去储君之位,流放北域一处小小的封地,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因为鱼庆恩弄权……”
南槿摇了摇头,“鱼庆恩的确在其间耍弄了一番权术,但最重要的原因却不是这个,”他轻轻叹息了一声,目光悠悠,“那是因为栩王……不是先皇帝的亲生儿子……”
“什么?”苏煌一下子惊跳了起来,“这……这怎么……可、可能……”
“这其间的种种宫闱纠葛,外人难知其详。大致是因为先皇后入宫之后,曾与旧日情人有染,生下栩王,而先皇帝一直被瞒在鼓里,多年以后才因故被人揭穿,立时气病在床。但据说他是一位心肠极软的仁君,既念着与皇后多年夫妻的情份,又不忍赐死一直疼爱的栩王,便压下了这件事情没有对外泄露,只有极少的几个亲贵知晓了内情。但无论如何,皇位不能传给无血脉之人,于是匆匆废了栩王储君之位,发配出京。为免后患,先皇帝写下一份遗诏,诏书中说,栩王若是安守封地,自然相安无事,可一旦他有意染指江山,便以此诏废除其皇族身份……”
苏煌觉得背心一阵幽凉,寒意阵阵,不由问道:“栩王一直知道这件事吗?”
“也许是吧。”南槿揉了揉眉头,“先皇帝不久后病死,皇后明白自己未来的日子不会好过,便在儿子身边安置了心腹之人,自己也服毒而死。由于随后便是鱼庆恩掌了权,栩王自然以为……遗诏一定在他手里……如今既然与江北结了盟,总不能让这么大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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