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诤屏退了左右,背过身,拿出了一个卷轴,小心的放在书桌上。抬头示意,“你过来。”
西楼走上前去,孟诤将卷轴打开,约四尺多的画卷缓缓展开,西楼的眼睛逐渐睁大,最后竟整个人愣住了,半晌方才回神。抬眼望向孟诤,却见他有些深凹的眼睛沉定的看着自己,眼角的细纹都似乎定住。
西楼被那个眼神惊醒,如同被浇了一盆冷水,内心的惊异迅速的平息下来,“爷爷,这是后楚的古画,出自……”内心翻江倒海,却平静的念出一个熟悉得如同午夜梦魇的名字,“出自,后楚苏锡的笔下。”
泛黄的画卷上,一个美貌年轻的女子在梅树下抚琴,有梅花瓣落在女子的发梢。女子颔首,指尖拨动琴弦。女子的右眼角有一颗淡红色的痣,愈发显出淡雅的意味。
“是真迹么?”
西楼点头。
怎么会不认得。那幅画,正是苏锡当年为她而画。
“画风的确是后楚苏锡的画风,只是苏锡的画,从来只有山水竹林,而无人物流传,你从何断定?”孟诤问道。
即使再稀有的画,她都不可能不认识。她甚至能清晰的记得,那个时候,有个人每天都是温暖的笑。那天他说,萦儿,我为你作画。
西楼感到指尖有些战栗,消逝许久的片段,像是从指缝中滑落的沙,漏了出来。内心如同有海浪在翻腾着,她小心的控制,唯恐满腔的恨怒倾涌而出。
“是苏锡的留诗。我曾经在古书上见到过,苏锡极少作诗,留下的区区几首皆是为他的夫人而作,这一首正是如此。而他的行书,笔锋轻盈飘逸,却不失铿锵之意,少有人能临摹出几分。他的刻章,锡字右角有一个微小的破口。能够如此相同的仿作,应当不可能。”
她说着这些,精神上却是麻木,全然不知道说的什么,心里是很乱,也很空阔。
及笄之日(5)
只是……她心里微微有些发凉,总感到孟诤的眼神有些细微的古怪之处。而这幅画的是她的前世,与她如今的样貌仍有着些许相似。
孟诤嘴角流露一缕笑意,却道:“张先生说你行文作画皆有楚意,了解后楚甚多,果不其然。如今苏锡的真迹可谓最是珍贵,目前流传的仕女图,恐怕只此一张了。”
西楼终于定下了神来,也想起了她的姐姐和妹妹,虽非一母所生,却也稍稍有些相像,孟诤应该不会只单单对她有异想,“所以爷爷不愿张扬,于是让我鉴定?”
孟诤点头,“如此宝画,怎可轻易示人,更何况,与我们孟家有莫大的关系。”
“什么?”西楼听得这一句,立刻问了出来。
苏锡为她画的画……与孟家有莫大关系……她重生在孟家……孟诤对她的一贯纵容……这些事情迅速在她脑子里连成线,却丝毫想不出什么所以然。
孟诤却不愿多言,“西楼,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不该问的应当怎样,你很清楚,不必让我多言。你只需记住,今日之事,不可让任何人知晓,包括孟家的人。”
她低下头,“西楼知道。”
西楼走出了书房,方才发现自己手心快被指甲掐出血来。
梅下琴仙图》是苏锡在她十八岁生辰所画,他们成婚的第一年。其实那并不是苏锡所画的唯一一幅仕女图,在此之后,还有一副以竹林为背景的,曾经一直挂在西楼的卧房内。被赐死的那一天,她将画撕得粉碎。
苏锡,苏锡……
西楼闭了眼睛,再度睁开时,已是面色如常。
及笄的第二日清晨,西楼早早起身着衣梳妆,给父母及爷爷孟诤等请安。这是第一次行成人礼,可是对于她,已是第二次。
西楼记得第一次行成人礼的时候,也是下着雪。按照记忆,是二十一年前,然而现在算来,已是三百年多年的事了。逝者如斯,未尝往也。时间流水一般过去,好像一切都变了,又恍惚着似乎并未改变什么。
一样的是繁复礼节,不同的是人面皆非。
孟诤看她的眼神,总是带着深究的意味,却又似无意的瞥过。西楼从来便知道自己所做的张扬,但也低调得难在众人前露面。但是她不会为平静而沉寂,不会如她的父亲孟承斐一般。
哪一个王朝都一样,不想成为棋子,就必须成为布棋者。
上元灯节(1)
新年过去不久,已是正月十二。
“小姐,宫里的请帖已经下来了,三日后,上元灯节入宫赏灯。”凌月手上拿了几枝梅花,一边进门,一边笑道,“如今孙小姐及笄了,终于不必总是闷在府里。”
罗衣一笑,“是你自己闷坏了吧,孙小姐未必这么想。”
窗边的西楼,侧过头来,“还有哪些人,除了我,仍旧与往年一样么?”
“那是自然,名册一般不会变动。只是少夫人,似乎仍是打算推了。”凌月将梅花放在花瓶里摆弄,嘴里还不停咕哝着,“少夫人的性子就是太淡了,和二夫人一样。小姐也该劝动着些,莫要像二夫人,整日在佛堂不理世事,成了半个菩萨。”
罗衣的脸色突然垮了下来,“凌月,夫人的事情哪容得你来评说。小姐虽平日不说,可我们到底只是丫头,旁人听了去怎么是好!”
凌月闭了嘴,却是有些不悦。
罗衣叹了口气,微微摇头,“我是为你好。”
“我知道。”她讪讪答着。
“西楼姐姐!”一个脆脆的童声,大喊着。
一个小身影匆匆进入月西楼,一眼看到窗边的人,大步跑去。急促中,没看到地上的阶梯,胖胖的身子便栽了下去。
罗衣立刻变了脸色,凌月马上放下手里的梅花,将他扶起来。
“孙少爷,你跑什么,又没人追着你。你要有个三长两短的,倒霉的就是我们了。”罗衣帮他柔着膝盖。
凌月看到他头上磕破的那点皮,“我的天,三少夫人这次可不会罢休的。我去拿金疮药。”
这是孟承景的儿子,也是整个孟家唯一的孙子。
孟倾垣没有哭喊,忍着疼揉腿。他知道西楼不喜欢别人一点小事就嚷嚷得不行。
西楼扫了一眼,“凌月,够了。一点皮而已,找什么金疮药。”
“这……孙小姐是没什么,可是三少夫人哪里会放过我们。”凌月嘴里说着,却还是停下脚步。
“倾垣,你急急燥燥的干什么?”
倾垣忽然又有些吞吞吐吐,“也没什么事……”
西楼静静看着他,不做声。
“我怕被倾思姐姐发现了,溜过来的。”俊俏的倾垣看着她,感到了她眼中的疏离,有些惧意。
见西楼还是没说话,他又说:“我看到娘的新衣裳,娘说是上元灯节进宫穿的。然后我去找倾思姐姐,她说只有成年后才能入宫。比如说你和倾城姐姐。”
他说完了,乖乖闭上嘴。
凌月心里有些憋闷,听这话,说道:“难不成孙少爷是想进宫。”
倾垣点点头,“我跟倾思姐说我也想去,听说里面有很多房子还有漂亮姐姐。她还敲了我一下,让我别烦她。”
西楼看了他一眼,“你要怎么样就说吧。”
倾垣闷了一下,没说话,就在西楼打算起身上楼的时候,才听见一个声音,“我想进宫,西楼姐姐你偷偷带我去好不好?”
罗衣笑了笑,“孙少爷别说傻话,快回去吧。老爷知道又要说你不思长进了。”
她看着沉默的孩子,牵着他的手,打算带他回去。
谁知他突然挣脱出,“西楼姐姐,我没有说傻话,我都想好了。我跟他们说我很困,假装睡觉。你进宫时,有一个随侍随行,我可以扮演你的随侍。好不好好不好,反正就算被发现了爷爷也不回责备你的。”
罗衣笑容僵了僵,“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哪有你这么小的随侍。”
“我看张一就比我高不了多少。”
一个侍女在门口说道:“孙小姐,单儿在外面,说想带孙少爷回去。”
西楼起身,“罗衣,把他送出去吧。”她没有看到那个孩子倔强的脸色,上了楼。
“我真的想进宫……”倾垣还在喃喃着。
上元灯节(2)
上元灯节夜,天公作美,风轻云淡,圆月盈盈生辉。
天色被烟火映得五颜六色,薄薄的云层,淡淡的灰色。皇宫的月明湖上腾升起的烟火,璀璨万分。湖面的倒影也是色彩斑斓,透着神秘而幽深的美丽。
湖边是鼎盛的宴会,贵族女眷们皆是身着华服锦衣。淡红色衣裙的宫女们举着托盘鱼贯来去。舞台上,歌舞升平。
西楼望向远处,看着模糊的明黄色身影,想着那便是大夏的皇帝了。远看着,与当年后楚的皇帝相比,只觉缺了几分帝王的气派。他对着臣下频频举杯,而离他较近的另一人,大约也是身份较高的王孙贵族,一个人自斟自饮,却怡然自得。
她想起了锦宁公主之约,看了一眼身边的孟倾城,孟家长孙女,思虑着如何脱身。
她目下尚不能得罪这位公主,要想为爹爹翻案,必须找到宫里的一切关于后楚的史书,寻出证据。只是夏朝对于史书记载一向较为严格,且一般人难以入内,西楼的目的,若无公主相助,绝无达到的可能。至于结交好了公主,能否成功,也便是后事。
女眷们一般是较为分散的集中,相熟的几个聚在一起,说说笑笑。
“倾城,一段时间未见,出落得越发标志了。刚才还没见到你,我是想着什么时候出现这么两位美人我还未注意。”鹅黄色宫装的女子言笑晏晏。
孟倾城道:“堂姐说笑了。”
“这位莫非就是京城中盛传的才女,孟家二小姐孟西楼。”来人饶有兴致的看着。
西楼淡淡一笑,“不知是不是韩露小姐,西楼听闻过,却是初见芳容。”
韩露是孟诤正房夫人韩氏的哥哥韩尚书的孙女。
她仔细看了看西楼,笑了笑,“果然是闻名不如一见,我今日是有了眼福。”
“堂姐,上次说带倾城去流星亭的,可是忘了?”孟倾城突然道。
“哪里敢忘,这不就是带你去!西楼也一同前往,如何?流星亭里观烟火虽稍稍远一些,但最是安静了。”韩露邀约道。
西楼摇头,“不了,你们去吧。”
韩露不再勉强,礼貌一笑后,与孟倾城离去了。
西楼刚想着去锦华宫,便听见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你来晚了,西楼。我以为你会早些来,难道你对我说的一点也不好奇?”
来人身着浅蓝色的宫裙,有些嗔怪的望着她。
上元灯节(3)
“现在也不晚,你要带我去哪里?”西楼含笑道。
锦宁眼睛斜看了看四周,“你跟我来,现在没有什么人会发现我们。我带你去见我师傅,我跟师傅说起过你,可他偏生不信有这样一个女子。我非让他赌输不可。”
除了远处传来的烟火声,四周只剩下一片寂静。偶尔,会有巡视的侍卫齐齐走过,踩着步伐一致的步子。
草丛的深处,漆黑中,摇曳着两个身影,连带着草堆,时时晃悠着。
“哎呀……”锦宁叫了一声,西楼立刻捂着她的嘴。
幽深的草丛,只看到两双眼睛,一双眼睛很亮,透着不安分,像一只受惊的兔子,另一双眼睛,沉沉的黑色,月光下,深不见底。
听得脚步声走过后,锦宁迫不及待道:“刚才有虫子咬我了。”
西楼看着她,眸子有些无奈,而更深的是一种错杂。她原本以为锦宁是燕国师光明正大的弟子,但是,当锦宁带着她悄悄来到望天楼的时候,她想她似乎失算了。锦宁的心思很浅,也因为太浅,并非是很适合的利用对象。
望天楼在皇宫外围,隔得稍稍有些偏远。
两人安静的打开大门,走了进去。锦宁长长嘘了口气,终于放下心来。
“带个人真够麻烦的,我一个人的时候一下子就溜过去了。西楼,刚才我被虫子咬了,你怎么没事?”锦宁忽又故作哀怨,“你不关心我?”
西楼淡淡扫她一眼,锦宁立刻闭上嘴,她似乎感到一种无形的压迫力从那双眼睛里传出来,丝毫不像是一个只比自己大一岁的人。
西楼突然笑了笑,“公主,我们上楼吧。”
“哦……哦,好啊。”锦宁愣愣的走向楼梯,表情有些不自然。
望天楼是燕国师住的地方,也是所谓作法的地方。然而对于前三楼摆得琳琅满目的东西,锦宁只是撇撇嘴,说一句,那都是给别人看的。
到了四楼,还未进门,首先闻到一阵酒气。
锦宁捂着鼻子,“又喝酒,早跟他说了今日要顾惜些颜面的,再这样下去,迟早让人说成是江湖骗子!”
推开了门,“哐啷”几声响,伴随着闷闷的重物落地声。著名的地神仙,大夏的国师,带着酒壶从椅子上跌下来。